第135章 病床记事 短篇小说

死神在门口转了一夜,天亮时,生命之神又将我唤醒。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褥,一切都白得令人泄气。满世界如果只有一种颜色,将是多么单调。一缕阳光从窗口挤进来,在墙上一动不动地贴着。奇怪,为什么窗子是长方形,而通过窗子射进来的阳光却是平行四边形?是窗子扭曲了阳光、还是阳光本身有缺点?

门外谁来了?只听护士轻声劝说:“病人刚脱离危险,现在不能探望。”

一种被隔离的孤独感突然袭上心头。我真想大喊一声:“让他们进来吧!”可是不能,伤口刚刚缝合,说一句话将会引起剧烈的疼痛。

白色的瓶子倒挂着,无色的液体通过白色的管子流入血管中,血是红的,红白不相容。血管里竟然允许异物存在,简直不可思议。

阳光悄悄地从窗子上溜出去了,一点声响也没有。猛然想起,昨晚,如果我拿上户口本到另一个世界上报到,那里,将不会这样单调和孤独……

护士给我打完针,轻声问我:“今天感觉怎么样?”我点点头,表示回答。她又问我:“有人想探望你,可以吗?”我又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护士出去了,我陷入遐想,这个城市我没有一个亲人,谁将第一个探望我呢?我想起了他……那天晚上,他邀我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我去了。结果,半路上出事了。我被糊里糊涂地抬进了医院……

我希望他来。我甚至希望他能给我带一点礼物,最好带一束鲜花。这个单调的房间里需要一点装饰。我真有点想他。此刻,他如果能坐在我的身旁多好。我相信,这几天他一定为我担忧,为我伤心,为我苦恼。我感到欣慰,一个人的不幸如果能引起另一个人真切的同情,那么,不幸的人的心里便充实得多。

墙上的阳光只留下一条缝的时候,门开了,主治大夫引进来一个人。我不认识他,他从我的眼神里一定看到了疑惑。

“这一位是省报的记者同志,专门来采访你的先进事迹。你们谈吧。交谈的时间不能太久,最多半个小时。”大夫做完介绍出去了。

“请你谈谈,是什么思想促使你舍己救人?”完全是一副孩子腔、一脸孩子气。他多大年纪了?二十多岁吧?二十多岁就当记者,了不起。什么思想?我完全可以借题发挥:想起了毛主席的教导,想起了无数革命先烈,把生的希望让给别人,把死的痛苦留给自己。也许,用不了多久,我将是全省乃至全国人民学习的榜样。

但是,我不能那样做,我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是的,我当真从死亡线上救了一个孩子。我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汽车撞伤。我当时什么也没有想,我只是出于一种人的本能,把那个孩子拉了一下。我想任何人如果面临我那种局面,都会像我那样做的,我只是做了一件任何人都能做得到的事情。

记者同志失望了。

“你很谦虚。”他想了半天,找出这个很恰当的名词。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谦虚”有缘。我太感谢他了,这顶皇冠使我有点忘乎所以。

大夫进来了,宣布谈话时间已到。

记者要给我照相,我同意了。静静地睁着眼睛。我想起了鲜花。有鲜花多好,我爱花。我觉得人生应该就像花儿那样,随意点缀。

他来了,没有给我带鲜花来,而是大包小包地给我提了一大堆食品。我失望了,我并不需要那些东西。

他坐在我的床头,一声不吭。眼睛红红的,像哭过,又像熬夜熬的。人消瘦了。我突然觉得他有点像那个记者。哪里像?说不清。大概男同志都有点相似的地方吧。

一种幸福感涌上心头。我不过受了点伤,他竟如此悲哀。要是那天晚上我命归黄泉,将给他留下一辈子的悲伤……要是那样,我真不如死了好,换得情人一掬相思泪,倒也值得。

我想在他面前撒娇,我想将头靠在他的胸前。我想捧着他的脸颊,亲他一口……

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报纸,我的照片登报了。奇怪,病房里明明没有鲜花,可是照片上一大捧鲜花却摆在我的床头柜上,鲜艳夺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愤愤不平,他埋怨记者关于我的先进事迹的报道有点太简单。他郑重声明:他要把我的先进事迹写一篇报告文学,登在《人民日报》上,让全国人民都认识我。

我哑然失笑。我不怀疑他的勇气和决心。单凭他那一点可怜的文学功底,连一封情书也写得狗屁不通,竟然动了雅念。况且连他不一定能真正理解我,向全国人民介绍我,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护士进来了,“放风”的时间又到了。

突然间,病房里涌进来一大群人。满脸胡子的老厂长拉着我的手说:“你是我们厂的骄傲。”厂团委书记激动得脸都红了,颤着声说:“你是我们全厂青年的骄傲。”共青团市委负责人说:“你是我们全市青年的骄傲。”我值得那么多人骄傲吗?

床对面的桌子上堆满了慰问品,足够我吃半年。可是没有一个人给我送来鲜花。我的心有点枯竭,为什么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包括我倾心相爱的人。

黄昏,被我救活的那个男孩在他父母的带领下看望我来了。怀里竟然抱着一掬艳红的玫瑰!我激动了,眼里闪着泪花。我用能够活动的一只胳膊搂着孩子搂着鲜花,亲孩子的脸蛋,孩子的脸在玫瑰花的映衬下分外娇嫩,我心灵的沙漠得到甘露的滋润,胸腔内潮起一种淡淡的惆怅。硬说美女不是狐仙就是毒蛇,鲜花的周围不是深坑便是陷阱,皮肤黝黑的人思想也是健康的,英雄们都长得五大三粗。把人情处以极刑,把感情关进死牢,剩下的只有淡漠和狂热。

“叫阿姨。”孩子的父亲显然无法分析我眼泪里边的成分,竟然也擦起了眼泪。

“阿姨。”孩子甜甜地叫了一声,把头贴在我的胸前。我抚摸着孩子的头,轻轻地说:“叫姐姐。”

“姐姐阿姨。”孩子稚嫩的脸上露出无邪的天真:“这花儿,好看吗?”

“好看。”我哽咽着说。

“明天,我给你再抱一大捧,给你抱一房子。”

“好。”我破涕为笑。

护士又进来了,我知道她要逐客了,我真舍不得这个孩子。可是孩子的父母很知趣,不等护士张口,便含着微笑告辞了。

对面桌子上,“联合国”的救灾物资又高了一层。我真为它们担心,时间长了,那些东西要变质的。

他又来了,眼睛比以前更红了。

他拿出了自己的杰作,那么厚厚的一叠。我真不敢相信,这种创纪录的速度能写出好文章。但是,他连我的意见也不征求。竟然张口对着我念起来。像宣读判决书那样,情绪激昂而感情充沛。我只得强迫自己竖起耳朵,听他的《天方夜谭》。

难为他用了那么多新鲜的名词。我如果真像他描写的那样,伊丽莎白女王可能要给我让位了。我很受感动。不是因为他为我写了这篇《报告文学》,而是为他的精神所感动。我觉得应当给他一点补偿,来弥补他对我的一片忠诚。我指了指那堆食品,对他说:“你吃吧,我在马路上流了一摊鲜血,换来了这一堆救灾物资。”

他笑了。他没有动那些食品,却马上要到邮局“发稿。”

“你给我拿来吧。”我伸出仅能动弹的一只手把那一叠“稿件”要了过来:“别丢人丧德了,这篇文章只配我一个人享受,别人看了,可能要编入《笑林广记》中去的。”

他脸红了。声音低低地说道:“这篇文章关系到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假如能够发表,将会在全国一举成名。那样一来,我们将一辈子享用不清。”

什么地方响雷了?耳膜怎么有些发胀?有生以来,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受了侮辱。原来,这里是一个赌场,有人把我当做筹码押在这里,为的是得到更高的地位。当初,我向马路上洒血的时候,并不曾想到我要得到什么报酬。而他却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向我索取爱情的利息。我感到悲伤:生活的真实的一面原来是这样!……我听见自己说:“你走吧,我累了。”

医生今天会诊。主治大夫神色阴郁地告诉我,左腿粉碎性骨折,肌肉大部分坏死,伤口又有些感染,截肢的可能性很大。

这无疑又是当头一棒。我并不怕自己变成残废。可怕的是,我的一生将要依附别人,想到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我的内心不寒而栗……

那个男孩来了,甜甜地叫了一声:“姐姐阿姨。”他把一大捧鲜花插到床头柜上的花瓶里,趴到我的耳朵边,轻轻地告诉我,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来了,要见“英雄阿姨”。还要给阿姨唱歌跳舞。

孩子们都涌进来了,那一张圆圆的小脸,很可爱。我指着那一大堆食品,叫孩子们吃。孩子们很听话,拿眼瞅着他们的老师,﹙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谁也不肯先动手。

瞅着这些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我暂时忘却了痛苦。回想起自己的童年,常常觉得只要上了对面的楼顶,便可以摘到月亮。到外婆家住些日子又觉得月亮老在树梢上挂着……这些孩子们像我童年时一样吗?他们应该不会硬缠着外婆上树摘月亮吧?

孩子们唱歌了,唱“我爱BJ天安门,”唱“找朋友,”唱“天上的早晨,”声音很脆,很甜。……我想起了童年,我拉着外婆的手,走在山村的小路上……

一个女孩独唱了:“花儿呀,为什么这样红,为什么这样红……”童音朗朗,稚气十足。孩子们根本不知道爱情为何物,可是那个幼儿园的老师却听得入迷了,眼睫毛在扑嗖嗖抖动。

眼前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他,出现了那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爱情为何物?……我的眼眶蓄满了泪水,我实在忍不住了,竟哭出了声。那个老师还以为孩子们的歌声打动了我的心,指挥那个女孩又唱了一首:“跑马溜溜的山上”。

我们工厂的团支部书记来了,他郑重地交给我一份入团志愿书,说厂里全体团员一致同意我入团。并且说,党委还考虑我入党的问题。并且说让我出席市团员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并且说我被选为新长征突击手。并且说我这个月拿一等奖金。并且说——我懒得听!

我并不比别人少干活,这些荣誉我以前为什么一样也没有得到?我不过做了一件最普通的事,他们竟然给了我这么多桂冠!我不反对向别人学习,事实上大家都各有长处。为什么一个人一件事情做对了,样样事情都做得对,一件事情做错了,一辈子也别想翻身?我也希望别人关心我理解我,就像我关心那个小男孩那样。可是这种关心必须是真实的,不带报酬,不付利息。

“由于你给我们团支部增添了荣誉,市共青团委员会命名我们厂团支部为先进集体”。原来如此!一人得道,大家沾光。可惜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没有孩子。如果有,他们将是英雄的父母,英雄的兄弟姐妹,英雄的儿女……

渐渐地,我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些人不遗余力地抬举我,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

“你把自己的思想总结好好写一写,多谈谈自己的成长过程。我打算把咱们厂的笔杆子抽出来,专门为你组织材料”。

要为我立传了。历史上,那些传奇人物的故事常常令人感叹不已。现在看来,他们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若干年后,我不是也成了历史人物吗?那时,有些人也会拜倒在我的脚下,对我表示敬仰和崇拜。

“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们将全力以赴帮助你”。

五年前,我在山区插队时,有一次病得昏迷不醒,整整躺了几天,除过几个同病相怜的知青外,没有人关心过我一次。那个可恶的民兵队长还说我装病不想出工。那时,咱是劣等公民。现在竟然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想,国王的公主如果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尊敬,也就心满意足了。

团支部书记表演完了,退出去了,下一个节目是什么?不得而知。

我的那个“他”来了。

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着我失声痛哭,哭得很伤心,哭烂了五脏六腑,哭动了我的心!

何必对他求全责备呢,世界上的人不都是这样吗?我原谅他了。

“你说,我们为什么这么命苦呢”?

命苦?我不觉得。我倒认为我活的挺好。

“听大夫说,你可能要截肢”。

哪有什么了不起,用一条腿换来一个小孩的生命,完全值得。

“我们以后的生活可怎么过呀”?

噢——我明白了,我将会给他带来不幸,我将会变成他的累赘!

需要认真地考虑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了。我把爱情看得太简单,我轻信了他那些山盟海誓。

假如我变成了残废,靠三条腿走路;假如,我将就着跟他撮合成一个家庭。他会承担起一个丈夫的责任吗?

我得好好考虑。

我想起了在我们插队的那个村子旁边有一种小草,人的皮肤一接触,就会起鸡皮疙瘩,疼痛难耐。可是,猪却非常喜欢吃这种草,而且吃了以后一点感觉也没有。老乡们捉住毒蛇以后,从旱烟锅里挖些烟屎,往蛇嘴上一抹,蛇便死了。人生了疮以后,照样抹些烟屎,疮便比贴了膏药还好得快。听说,人的唾沫也是一种毒液,可是含在人的嘴里。却毒不死人。毒蛇咬了人会中毒,可是,蛇咬蛇会不会中毒?社会是一门复杂的学问。说谎的本领带有某种遗传的性质,可是有的人天生不会说谎。看来,任何一种毒液,只对某种生物有用。就像医院的药品一样,任何一种药物只对某一种疾病发生效力。从来就没有什么灵丹妙药。那么,哪一种药能治好人的庸俗自私,沽名钓誉呢?

奇怪,我想这些东西干什么?

医生们又会诊了。为了保留我这条腿,决定将我送往BJ医院治疗,明天,我将坐飞机离开这座城市。我很荣幸,以前我连飞机也没见过。

晚上,前来探望我的人成群结队。工厂决定让团支部书记陪我前往首都医院。看来这个团支部书记非要在我的身上捞到点什么不可。

飞机在跑道上跑了一段,起飞了。离开了地球,心却往下坠。

听说,人类目前正在探索什么外星球上的生命,那里的“人类”是怎样生活的?我想,那里将不会有虚伪和狡诈,一切都很诚实……

1978年作于洛川

2021年9月重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