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乖囡囡!”佳佳躲在门后跟父亲玩了一个捉迷藏,肖汉青一把将佳佳抱起,用脸上微微长出的胡茬将她的小脸扎了又扎,扎的佳佳咯咯咯一个劲地笑。
“怎么了?”肖汉青抱着佳佳再次向张群问道。
“你,你自己看吧!”张群手里递来一个黄色牛皮纸做的信封,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借着屋里透出的光,信封上赫然用毛笔写着几个粗黑的大字:肖汉青先生收。
这封信没有封口。肖汉青将佳佳放下,捏了捏这封信,然后打开信封,对着左手倒了倒,三颗金灿灿的子弹闪着慑人的寒光猛地蹦到了他的手心!
肖汉青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佳佳一把推进去,将子弹握在手心里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
除了周围住宅里透出的那些微弱的光和嗖嗖掠过脖子后面的风,这个夜晚有些干冷,是死一般的寂静。可是,肖汉青总觉得在这诡异的宁静背后,不知在哪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正在窥探着自己和家人。
肖汉青一把将张群拉进屋里,然后转身将门关上。佳佳当然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只有睁着两颗酸枣般的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父母。
“谁寄来的?”肖汉青问。
“谁知道呢?今天早上你刚走,我去拿报纸,结果就在邮箱里发现了这封信。我被它吓得这一天连饭都没吃,就等你回来呢!”张群的脸上确实显出一种心力憔悴后的疲惫,像是病入膏肓的患者。
“就这一封信?”肖汉青知道事情绝没这么简单。
在上海这个十里洋场,有多少人晚上睡觉还做着美梦,但是早上起来这颗做着美梦的头颅就不翼而飞了;又有多少人前一分钟还在与你扯东道西,但是下一分钟就人间蒸发了。连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这的确是比死还要恐怖的事。
“对,就夹在今早的报纸里。”张群说道。
“你看了报纸没有?”
“没有,我连饭都没心思吃,哪有心思看报纸呢?”张群有些疑惑。
肖汉青想了想,转而又说道:“把今天的报纸拿来。”
张群长叹了一口气,从桌子上拿起一份《申报》递给肖汉青。
“爸爸,后天虹口公园有游园会,你和妈妈带我去玩好吗?”佳佳笑着歪着头看着肖汉青。
肖汉青看着自己的女儿,九岁了,自己好像从没有带她去过一次游园会。不,也许有,只是自己忘了。
“佳佳乖,佳佳听话,爸爸忙完就和妈妈带你去玩,好吗?”肖汉青哪里还有心思带她去游园?只是这样敷衍道。
“那你要是忙不完呢?”佳佳撅起了嘴问道,对于肖汉青这些搪塞的话,即便是年龄再小,也都明白是假话了。
“那就让妈妈带你去!”肖汉青心烦意乱地突然瞪着眼睛喝道:“别捣乱,爸爸要工作!”
佳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脸吓哭了,刚才爸爸还抱起自己使劲亲,现在怎么就像换了个爸爸,而且还是个坏爸爸,她搞不懂。
“有脾气你冲我发,冲孩子发脾气算什么本事?”张群也急了,一把将嚎啕大哭的佳佳搂在怀里,用手摸着她的头冲肖汉青喊道:“你平时打官司打个没完,惹了这家又惹那家,判这个死刑又判那个死刑,人家家人恨都恨死你了,这样的事咱们没少遇到过!现在孩子要你带她去玩,你就去一次又怎么了?”
肖汉青被张群这个一喊给怔住了。是的,他是上海中级法院刑庭庭长,平时那些被他判了死刑的死刑犯的脸就像走马灯一样在他面前晃过。恐吓的事隔三差五,几乎成了家常便饭。有人往他家里塞过恐吓信,有人往他家门上泼过油漆,还有人往他家门口扔过血淋淋的猪脚。对此他总是一笑了之,这些恐吓事件过后那些死刑犯仍旧会被送上高高的绞架,而且自己从来不会做噩梦,因为他太清楚了,那些被判了死刑的人都是罪大恶极的人渣,他们那是罪有应得,而自己从来就不会向恶势力低头,自己在选择正义和真理的时候真理和正义似乎也同时选择了自己。
但是,这一次的恐吓,却使他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万丈深渊之上,脚底却只踩着一片薄薄的云彩。
肖汉青没再说什么,把头稍稍低了下去,翻开报纸看了起来。
一张、两张……当翻到第四版的时候,肖汉青的目光牢牢地钉在了上面。这一版的头条上用粗黑的宋体字写着这样一个标题:打砸中美日报社之罪魁被抓获。标题旁边还有个小两号的副标题:中级法院刑庭明日开庭审理,罪魁或判绞刑,其余人等或判十年监禁。
肖汉青的目光之所以落在了这则新闻上,并不是因为这是自己将要开庭审理的案子,而是因为这则新闻的标题被人用笔沾着红墨水圈了一个大大的圈!
肖汉青觉得眼珠子有点干,他眨了眨眼,接着看下去,新闻是这样写的:
前日一伙打砸中美日报报馆之恶徒已被法租界巡捕房马龙探长缉拿归案,该次打砸事件是近十年上海最恶劣的一起。据目击者云,该伙恶徒于前日上午十时许手持利刃闯入中美日报报馆,砸烂一至二楼几乎所有办公用品,砍伤报馆内人员十余人,砍死一人。后被闻讯带人赶来的马龙探长全部抓获。本市中级法院刑庭庭长肖汉青透露,按《中华民国刑法》第二编第二十二章、第二十三章、第三十五章之规定,数罪并罚,该主犯或判死刑,其余七名从犯最少或判两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是前天申报记者来采访自己时,自己说的话,一字不差。就在前天,汪伪政府为了压制上海的抗日舆论,让“76”号特务机关派出八个流氓大白天的就闯入一直发表抗日言论的中美报馆办公楼,对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报界文人和办报设备连砍带砸。其中有一个女编辑身重十余刀,被活活捅死。
女编辑的名字叫谢芳容,今年三十二岁。在上海说到谢芳容,可能没几个人会知道,但是一提到“佘剑”,那在这个十里洋场几乎是妇孺皆知。佘剑,就是谢芳容的笔名。自从“七七”事变后直至淞沪会战打响,佘剑这个名字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上海的各大报刊上。《申报》里有她的抗日时评,《中美日报》里有她的杂文,《文汇报》里有她的讽刺诗。日本人和“76”号对这样的文人是必欲除之而后快的。
肖汉青所在的上海中级法院就离中美报馆不远,这群流氓被抓住后,肖汉青还和法医一起亲自去勘察过现场。最令人发指的是谢芳容被捅了十余刀,刀刀捅在心口。她穿着被血染红的蓝旗袍,像一朵镶着血斑的蓝色郁金香一般静静地仰面躺在地板上,两眼无神地瞪着天花板上还在旋转的风扇。
肖汉青看过多少死人?恐怕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来,所以他平日里见到死人都已经有些麻木了。但是谢芳容胸口上那个大大的血洞却像被放大了一万倍似的向他张着大嘴,好像随时要把他吞噬。
肖汉青看着看着就觉得自己像被人掐住了喉咙,浑身的血都往脑袋上涌,胸腔里充斥着一股带着腥味的气体,这气体越来越多,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
他突然发力拍了一下桌子,砰地一声响,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旁边马龙探长嘴上叼的烟斗也差点吓得掉下来!
“光天化日之下对人施暴,你们简直,简直令人发指!”肖汉青指着一旁被巡捕牢牢按住肩膀的那些流氓喝道:“你们,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哼!真他妈笑话,你算个什么东西?老子就是王法!”那个为首的流氓瞥了肖汉青一眼,撇了撇嘴,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是奉命行事,有事找我们伍主任说去,我们先走一步!”
“把他们押起来!”
若不是肖汉青还有一点点的理智,还能凭着这仅存的理智拼命地告诉自己“我是法官,我是上海中级法院的刑庭庭长,我代表法律,我代表正义,我不能这样做,因为我还代表公平”,若不是这样的话,肖汉青早已抄起摆在桌子上的那把流氓曾经用来将谢芳容捅死的长刀噗地一下戳进那个脸上肥的流油的流氓心口了。
自己代表的是法律吗?是正义吗?可能是被气糊涂了,肖汉青当时有些恍惚,他问了问自己,没错,是这样的。那么眼前这些对地上的尸体和这一片狼藉的报馆不屑一顾的流氓们代表什么呢?仅仅是代表邪恶吗?肖汉青感觉自己给自己出了道难题,他心乱如麻,一时想不出答案,也不愿意再去想这个答案。
就是这样一起恶性打砸案,肖汉青回到办公室才觉得它所要告诉自己的没有那么简单。案发的地点是中美报馆,与自己所在的上海中级法院仅仅是从这个被称之为“报馆一条街”的这头到那头。说白了,他们是想通过这次打砸,告诫上海的所有报馆和社会舆论,而且还要威慑中级法院,他们是在藐视法律。
必须依法判处他们,必须判处那个为首的流氓死刑,必须!
肖汉青这两天一直在这样想,但是当他的思绪回到这张报纸上来的时候,他犹豫了。
面前坐在藤椅上的是自己的妻子,怀里还抱着刚刚过完九岁生日的女儿。佳佳的眼睛依旧圆的像是两颗酸枣,就这样无辜地看着自己。张群的眼睛却无神地望着窗外,肖汉青陡然觉得她的眼神与躺在地板上的谢芳容的眼神是那样的相似,肖汉青的心猛地收缩了一下,她俩的眼神相似的几乎让自己有些害怕。
“汉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群见肖汉青良久不语,先开口问道。
肖汉青的眼睛本来是看着张群的,但是张群的目光与他相碰的一刹那,他将自己的目光移了开去。
“一群流氓,前天闯到中美报馆杀了人,被法租界巡捕抓住了。马上就要开庭审理这件案子了,这是他们对我的恐吓,目的是要我按他们的意思做。”肖汉青看着报纸上的那个红圈喃喃道,这个血红的圈鲜艳的让他有些惊悸。
“那他们要你怎么做?”张群迫不及待地追问。
“还能怎么做?无非就是让我宣判这群流氓无罪,然后放人。”肖汉青不想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了,他转移了话题:“给我倒杯水好吗?”
张群抿着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站起身来倒了杯茶端给他,然后两只手扣着放在丹田前面,两个拇指互相摩挲着。
“这个茶有点苦。”肖汉青呷了一口,勉强对张群笑了笑。
笑容是挤出来的,但张群却怎么挤也挤不出来。她想了想接着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
“什么?”肖汉青好像没有注意听她的问题,张群又问了一遍。
肖汉青一时沉默了,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肖汉青突然间想起了一个多月以前的一天,有个男子来办公室找过自己。
那天晚上,肖汉青一直在办公室与他长谈到临晨三点多。窗帘被那男子紧紧地拉上,办公室里灯光显得格外昏暗。
若不是此人向肖汉青亮明的身份是共产党,他是不会与他谈这么久的。
那人告诉肖汉青,上海沦陷后,他就一直负责共产党在上海的地下工作,他注意肖汉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此人对肖汉青表明,因为从报纸上经常能够看到肖汉青依法严厉惩处暴徒的新闻,所以才来找他。目的就是要肖汉青加入共产党在上海的地下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