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驿站长(1)

很多人认为,这是普希金短篇小说中最具文学价值的作品。他将所有笔触都放在一个小人物身上,但是让人们看到的,却是他背后整个社会的黑暗。

驿站的统治者,十四品文官。

——韦亚泽姆斯基公爵韦亚泽姆斯公爵(1792—1878),俄国诗人、评论家,著有《驿站》一诗。引文诗句便出自这首诗。

谁没有与驿站长吵过架,大声地骂过他们?谁没有在大发雷霆的时候,向他们要来那要命的小本子,写上去一些文字,控诉他们对自己粗暴无礼的态度,和蛮不讲理的欺压,虽然这样做无济于事。谁不把他们看做过去那些邪恶的诉师,或者至少也和牟罗姆牟罗姆是9~12世纪居住在奥卡河下游的一个部落。牟罗姆森林经常有强盗出没。的强盗没有多大差别?但是,如果我们能够站在他们的角度考虑问题,能够更加公平地对待他们,那么,虽然我们仍然还会责备他们,却会宽容很多。驿站长是什么呢?实实在在的受气包,十四级的受气包,虽然他拥有官职,但是那仅仅能够让他不至于被别人打,而且,读者们非常清楚,这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做到的。韦泽亚姆斯基用戏谑的口吻把他称作独裁者,他的职务如何呢?是不是名副其实的苦力?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随时都要干活。旅客们经过长时间无聊的旅行之后,心里满是怨气,当到达驿站后,就把这些怨气全部发泄到驿站长身上。他们不是抱怨道路太难走,天气太差,就是抱怨马车走得太慢,车夫脾气不好,总之,所有责任都应当由驿站长一个人承担。旅客看到驿站长为他们安排的条件是非常差的住所时,便把他当作仇人一样看待。如果他能够想办法,尽快让那个人离开,那么他的处境还好些。但是当意外来临,比如说正好没有马,那么他就会遭到无情的咒骂,甚至毫无道理的威胁。在受洗节前后那段非常严寒的天气里,或者下起了暴雨,刮起了狂风,为了躲避被激怒的投宿者的咒骂和动手动脚,他就必须要躲进穿堂里。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暂时休息一下。当一位将军到来时,驿站长会被吓得浑身不停地颤抖,就算驿站里只剩下两辆三套马车,他也要毫不犹豫地给那位将军。这两辆马车,其中一辆供将军乘坐,另外一辆则供信使专用。将军获得马车后,会立即离开,根本不会说一个谢字。五分钟之后,铃声再次响起……一个信使到来。只见他把驿马使用证扔到桌子上……如果我们放平心态,仔细地想一想这些事情,我们心中的怒气就会不翼而飞,反而还会同情他的处境。还有几句话我要说一下:在过去的二十年间,我到处游历,差不多走遍了俄罗斯的每一块土地,我知道几乎所有的驿道;我认识好几代车夫;几乎没有哪个驿站长是我不认识的;我没有打过交道的驿站长更是寥寥无几。我希望,那些我走南闯北积累起来的,非常有意思的所见所闻,能够尽快与大家见面。不过现在我只想说,驿站长这类人,遭到了人们非常普遍的误解。人们对他们的看法非常错误。这些遭到人们咒骂的驿站长,一般来说都非常友好,非常容易相处,非常乐于助人,把钱财和荣誉看得很平淡。他们的话语(这些话语根本不会被过路的老爷放在心上)非常有趣,可以为别人提供很多帮助。说实话,在我看来,那些六品文官的高谈阔论,根本就没有办法与他们的话语相比。

读者们应该能够想象得到,我就与这些值得尊敬的驿站长中的一些人成了朋友。真的,我对其中一位印象非常深刻。我曾有幸与他有过接触,现在我就打算将他的故事讲给亲爱的读者们听。

1816年5月,我曾经乘车沿着一条驿道经过×××省。那条驿道如今已经废弃不用。我官位很低,职权有限,当到达一个驿站之后,只能在那里换马。租驿马的钱对我来说是一笔很大的负担,我的钱只够租两匹驿马。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驿站长们对我的态度有些恶劣,因此,我认为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只有经过我尽量向他们争取才能获得。当时由于我年轻气盛,很多事情都让我觉得气愤。我会因为驿站长把本来为我准备的三匹驿马套到一个高官的马车上而鄙视他,认为他是一个卑贱的懦夫;我也会因为在省长设的宴会上那些看到我地位低微,便在上菜时把我漏掉的奴才而颇有微词。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改变了自己的看法,我觉得上面那两种行为都无可厚非。没错,一条普遍适用的法则就是小官尊敬大官,如果这个法则被另外一个法则取代,比如说聪明人尊敬聪明人,那么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肯定会大吵起来!仆人们又该先给谁上菜呢?还是不要再谈论这个问题了,下面让我来讲述一下我的故事吧!

那天很热。在离×××驿站还有三俄里的时候,稀稀拉拉的雨点开始落下来,很快就变为倾盆大雨。我猝不及防,浑身上下全被浇透。匆匆忙忙地赶到驿站后,我立即换衣服,然后要了一杯茶。“杜尼亚杜尼亚是阿弗多吉亚的小名。,”驿站长大声喊道,“把茶具拿来,再去拿一些鲜奶油。”我看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儿,从隔扇后面出来,向穿堂跑去。她长得很美,让我大吃一惊。“她是你的女儿吗?”我问驿站长。“没错,她是我的女儿。她就像她去世的母亲一样冰雪聪明。”他这样说时,神情看起来非常得意。之后,他开始登记我的驿马使用证,我看到他那简朴而整洁的房间里挂着图画,便饶有兴趣地观赏起来。浪子回头的故事是这些画的内容。第一幅画画的是一个身穿长袍,头戴尖帽的老人送一个年轻人。那个年轻人神情有些不安,他急切地接受了老人的祝福,并接过了老人递给他的钱袋。在另外一幅画面中,这个年轻人变得放浪形骸,他坐在桌边,一群无耻的女人和虚伪的朋友把他包围起来。在接下来的画面中,这个年轻人把所有的钱财挥霍一空,他戴着三角帽,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在喂猪,并且与猪抢食吃。深深的懊悔和悲痛之情,在他脸上表露无遗。最后那幅画,他回到了父亲身边。那个穿着长袍,戴着尖帽的老人,非常和蔼地跑出来迎接他。浪子跪在地上,远景是一头又肥又壮的牛犊正在面临着厨师的屠刀,哥哥问仆人为什么这样欢乐。在每一幅画的下面,都有与此相关的德文诗句,我仔细地把它们读了一遍。直到现在,我还能够清晰地记得这一切,以及挂着花幔帐的床、那几盆凤仙花和当时周围的其他东西。我现在还记得那位主人的模样。他看起来有五十多岁,面色红润,精力十足,有三枚奖章用已经褪色的绶带挂在他的绿色衣服上。

我跟老车夫继续算账,这个时候,杜尼亚已经回来了。她手里拿着茶具。这个小妖精在看了我两眼之后,就已经对她留给我的印象有所察觉,于是便将淡蓝色的大眼睛低垂下来。我开始和她说起话来,她像一个见过世面的姑娘那样落落大方地回答我。我给她一杯茶,给她父亲一杯潘趣酒,然后我们便像老熟人那样聊起天来。

由于我不想这么快就离开驿站长和他的女儿,所以尽管马匹早就准备好了,但我仍然不想动身。最后我不得不向他们道别时,驿站长向我送上了祝福,祝我旅途顺利,杜尼亚送我出去,把我送上车。当走到穿堂的时候,我停了下来,对她说,我特别想吻她一下,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她答应了我的请求。

自从我吻过她之后,我还有过很多次接吻,但是像这次这样一直让我难以忘怀的,根本就没有过。

几年之后,我又获得了从那条驿道经过的机会。这使我可以故地重游。一想到又可以看到老站长的女儿,我就非常开心。但是我又想到,或许我不该这样开心,因为老站长可能被调到了别的地方,而杜尼亚可能已经嫁作他人妇。我也曾想到,也许他或她已经离开了人世。这种预感让我的心情有些悲伤。我慢慢地向×××驿站走去。

当走到驿站的小屋前,马停了下来。我走进房间之后,那几幅画着浪子回头的画立即闯入我的眼帘。我看到,床和桌子还摆在原来的地方,但是窗台上的花已经不见了,四周的一切都显示出一片颓唐的景象,给人一种很久没人管理的感觉。驿站长正在睡觉,身上盖着皮袄。他被我吵醒,欠起身来……这就是萨姆松·韦林,但是我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他,因为他衰老得实在太厉害了!他拿过我的驿马使用证,打算把它抄下来。这个时候,我看着他那花白的头发,驼了的后背,和他很长时间没有刮过胡子的脸上的一道道皱纹——我又怎么能够不感到吃惊呢?谁能够想到,这样一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怎么三四年的时间就会变成一个老态龙钟的人。我问他:“您还认识我吗?咱们以前见过面,算得上老相识了!”“也许是。”他用阴沉的语调回答说,“这里是大路,我接待过很多来住旅店的人。”“你的杜尼亚呢?她还好吗?”我继续问道。他皱起眉头回答说:“谁知道呢!”“她出嫁了吗?”我问。他继续小声地念着我的驿马使用证,故意装作没有听到我的话。我知道这样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所以就停了下来,让人送杯茶过来。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有些坐立不安,就打算用潘趣酒来打开这个老相识的话匣子。

我想得很对,当我把酒杯递给他的时候,他没有拒绝。我发现,喝过甜酒之后,他的阴郁之情几乎消失。喝下去一杯之后,他开始说起话来。也许是他想起了我,也许他故意装出认出我的样子,总之,他让我听到了下面的这个故事。当时,我对这个故事非常感兴趣,它也带给我深深的感动。

他开始说道:“听您的口气,您好像认识我的杜尼亚?哎,杜尼亚,杜尼亚!这么一个好姑娘,谁又不认识她呢?以前,过路的人没有不夸她,没有说过她一句坏话的。太太们都很喜欢她,不是送给她一副耳环,就是送给她一块小手帕。经过这里的老爷们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为了多看她几眼,用吃午餐或者晚餐做借口故意停下来。这样的情形经常出现:过路的老爷们就算火气再大,看到她之后火气便会消散,用慈祥的面孔和我讲话。先生,不管您相信与否,我都要告诉您,信使们都很喜欢她,和她一聊就是半个小时。不论是做饭还是收拾房子,她把每一件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我这个又老又傻的家伙,怎么看她都不会厌烦,我喜欢她还喜欢不过来呢?是我不疼爱我的孩子,我的杜尼亚呢,还是她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不是,都不是。这是命运的安排,当灾祸到来的时候,根本就逃不了。”于是,他开始把他的伤心事详细地讲述给我听。

三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驿站迎来了一辆三套马车。当时驿站长正在一个新本子上画格子,杜尼亚正在隔扇后面缝自己的衣服。一个穿着军大衣,裹着披肩,头上戴着一顶车尔凯斯帽子的人走了进来。他想要马。驿站里已经没马了,马全都派了出去。旅客知道驿站没马后,便大发雷霆,抡起了马鞭。这种场面杜尼亚已经见过不止一两次,早就知道该如何应付了。她从隔扇后面跑了出来,非常殷勤地询问那个旅客是不是饿了,需不需要吃些东西。杜尼亚的出现取得了与以往相同的效果。旅客不再生气,他表示愿意等下去,直到马匹回来。同时,他还要了一份晚餐。旅客脱掉外套,解下披肩,把毛茸茸的湿帽子也摘了下来。他是一个上唇留着黑色胡须,身型优美的年轻骠骑兵。他在驿站长旁边坐了下来,与驿站长和他的女儿开心地交谈起来。当晚餐准备好时,正好有几匹马回来了。驿站长让人立即将它们套到旅客的车上,先不要喂它们吃东西。但是当他回到屋里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却已经躺在长凳上,快要不省人事了。他感到自己头疼得厉害,根本无法上路……驿站长思考一下之后,便决定让那个年轻人到自己的床上休息,如果年轻人还是那样不舒服的话,他还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派人去C城,把那里的医生请来为他诊治。

第二天,骠骑兵的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恶化了。他的仆人骑着马去请医生了。杜尼亚用浸了醋的手帕将他的头包扎起来,坐在他的床边一边做着针线活儿,一边看护着他。在驿站长面前,病人几乎没有开口说过话,只是不停地哼哼,却喝了两杯咖啡,还要了午餐。杜尼亚一直照顾着他。他表示他口渴得厉害,不停地向杜尼亚要水喝。杜尼亚为他做了一大杯柠檬水,端到他的面前。病人不停地用柠檬水润着嘴唇,每次把杯子递还给杜尼亚的时候,都会用没有力气的手握几下杜尼亚的手,以此来表达他的感谢之情。医生在午饭前赶到。他为病人把了脉,用德语与他交谈了几句,然后用俄语告诉大家,病人的身体没有大碍,休息两天就可以痊愈。为了支付医生的出诊费,骠骑兵拿出了二十五个卢布。此外,他还请医生与他一起吃午餐。医生没有拒绝。他们两个人都吃了不少东西,喝了一杯酒,之后医生才离开。他们都感到非常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