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僖公命诸儿守国,亲送文姜至与鲁桓公相见。鲁桓公叙翁婿之礼,设席款待,从人皆有厚赐。待僖公去后,鲁桓公引文姜回到国都曲阜,隆重成婚。一来,齐是大国;二来,文姜如花绝色,桓公十分 爱重。三朝见庙,大夫宗妇,俱来朝见君夫人。僖公复使其弟夷仲年聘鲁,问候文姜。自此,齐鲁互相遣使馈问,亲密无间。到了诸儿即位,因念及“叮咛”之句,馈问更勤,四时不绝。
古礼,女子出嫁,父母俱在,每岁一归宁①归宁:省亲。。僖公既亡,文姜再无归宁之理,但她心中始终舍不下襄公,一忍再忍,忍了十年,再也忍不下去了。忽一日,正与桓公玩到情浓之时,喁喁语 道:“夫君,臣妾自君父驾崩之后,十年未涉齐境,每每念及在齐亲人,泪不能禁。您能不能给假几日,让臣妾一圆故乡之梦?”
鲁桓公慨然允道:“这个容易。”
文姜欣喜若狂道:“这么说,夫君答应臣妾回齐了?”
鲁桓公道:“正是。”
文姜道:“您让臣妾什么时候动身?”
鲁桓公道:“别急。”
文姜道:“为什么?”
鲁桓公道:“郑昭公为高渠弥所弑。”
文姜道:“哪个郑昭公,岂非当年的世子忽?”
鲁桓公道:“正是世子忽。”
文姜恨他拒婚,恶声说道:“那郑昭公死与不死与我们有何关系?”
鲁桓公道:“郑昭公有一上卿,叫做祭足,因出国未归,躲过了这一劫,他致函于寡人,求寡人起兵为昭公报仇。寡人暗自思量,单凭我鲁国之力,恐怕难以平叛。当即遣使入齐,约同齐侯一同出兵, 但使者至今未归。”
文姜作恍然大悟状:“原来如此。”
稍顿,复又说道:“这样好不好?趁我鲁使未归,您亲去齐国一趟,当面与妾兄商量,岂不更好?”
鲁桓公溺爱文姜,不能不从。事为大夫施伯所知,当庭问道:“臣闻主公将要去齐,可有此事?”
鲁桓公曰:“有。”
施伯曰:“听说主公去齐,还要带上文姜夫人。”
鲁桓公又曰:“正是。”
施伯道:“主公赴齐,乃是商议军国大事,让夫人随行是何道理?”
鲁桓公道:“夫人已有十载未曾涉齐,也想趁机归宁。”
施伯横手说道:“不可,不可。‘女有室,男有家’,古之制也。礼无相渎,渎则有乱。女子出嫁,父母若在,每岁一归宁。今夫人父母俱亡,无有以妹宁兄之理。鲁以秉礼为国,岂可行此非礼之事? ”
鲁桓公曰:“卿言亦是,然寡人已经当面允了夫人,堂堂一国之君,岂可失信于一个女人!”
施伯欲待再劝,公子翚摇手止道:“主公之意已决,不必多言了。”
施伯长叹一声,不复再言。
齐襄公闻听鲁桓公携文姜来齐,乐得像吃了喜梅一般,命人连夜造下密室,亲至泺水相迎。及至宾主相见,各叙寒温,一同发驾,来到临淄,盛宴相款。大宴过后,文姜借口与旧日宫嫔相会,随同襄公 ,来到密室。那文姜虽说三十有余,风韵犹存,襄公越看越爱,猛然将她揽到怀中,狠狠吻了一口:“姜妹,想死哥哥了!”一边说一边在她身上乱摸,摸罢又亲,直闹得她浑身瘫软。
“别这样!”文姜低声说道。
襄公立马将她抱到榻上,剥去衣服,腾身而上,演起了亘古不变、百演不倦的人间乐剧。
这一演便是一个时辰,又私语了半夜情话,方交颈而眠。
这一下,可急坏了鲁桓公,直等到日上三竿,还没见文姜归来,少不得遣人至宫门打探。
一见谍报归来,鲁桓公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夫人现在何处?”
谍报曰:“宫中。”
鲁桓公曰:“这个寡人早已知道,寡人想问,夫人在宫中何处?譬如是东宫呀,西宫呀,还是其他嫔妃住所?”
谍报曰:“全都不在。”
鲁桓公曰:“何以知之?”
谍报曰:“齐侯元妃宋氏已亡,只有偏宫连氏,乃大夫连称之从妹,向来失宠,齐侯不与相处。姜夫人自入齐宫,只是兄妹叙情,并无其他宫嫔妃相聚。”
“这……”鲁桓公朝几案上狠狠擂了一拳:“这个贱……”硬生生将“人”字吞了回去。
又等了半个时辰,从人来报:“夫人出宫来了。”
鲁桓公也不答话,盛怒以待。约有盏茶功夫,果见文姜姗姗而来。
鲁桓公强压怒火道:“夜来宫中与谁饮酒?”
文姜答:“同连妃。”
鲁桓公问:“几时散席?”
文姜曰:“久别话长,直到粉墙月上,已半夜矣。”
鲁桓公问:“你的长兄曾来陪饮否?”
文姜曰:“妾兄不曾来。”
鲁桓公笑而问道:“难道兄妹之情,不来相陪?”
文姜曰:“不瞒您说,饮至中间,曾来相劝一杯,即时便去。”
鲁桓公再曰:“你散席之后为何不出宫?”
文姜曰:“夜深不便。”
鲁桓公又曰:“你在何处安歇?”
文姜变脸说道:“您问这话何意?”
鲁桓公曰:“你不必惊慌,寡人只是随便问问而矣。”
文姜回道:“如此说来,臣妾正告您,宫中许多空房,岂少臣妾下榻之处?臣妾自在西宫过宿,即昔年守宫之所也。”
鲁桓公曰:“你宿于何处,倒也无关紧要,寡人很想知道,你缘何起来恁迟,让寡人挂念?”
文姜曰:“夜来饮酒劳倦,不觉过时。”
说到过时二字,桓公顿生醋意,略略抬高了声音问道:“你既然宿于宫中,何人伴宿?”
文姜曰:“宫娥呵。”
鲁桓公冷笑一声道:“怕不是宫娥吧?”
文姜曰:“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鲁桓公曰:“没有意思,寡人只是想知道一下,你的长兄宿于何处?”
文姜不觉面赤道:“君侯差矣,为妹的怎管哥哥宿处?言之可笑!”
鲁桓公曰:“只怕为哥的,倒要管妹子宿处了!”
文姜摇头说道:“君侯之言,臣妾不懂。”
鲁桓公又是一声冷笑:“你不要装迷,你昨夜所干之事,寡人尽知了。”
文姜硬着头皮道:“臣妾所干何事,请君侯明示!”
鲁桓公曰:“你非要逼寡人说出来么?”
文姜道:“你说,你说不出来我不与你甘休!”
鲁桓公冷哼一声道:“你当寡人不敢说么?”
文姜道:“你说。”
鲁桓公一字一句道:“你昨晚与乃兄齐襄公同食同宿!”
这一下戳到文姜痛根,直羞得满面通红。鲁桓公二目盯着文姜,一脸讥讽、不屑、怨恨之意。
文姜自忖:这事不可沉默,沉默即默认,少不得需闹他一闹,以遮羞辱。主意已决,文姜嚎地一声哭道:“你血口喷人,你连自己女人都不相信,我还有脸活么?我,我不如死了干净!”一边说一边去 拔桓公佩剑。
鲁桓公倒退三步,双手护剑,怒目说道:“你不要寻死觅活,这事待回到鲁国再说。”
……
齐襄公自送走了文姜,右眼突突地跳个不停,暗自吃了一惊,俗言曰:“左眼跳财,右眼跳灾。”莫非我与文姜之事被鲁桓公知晓了?是了,她睡到这般时候方才回去,能不引起鲁桓公怀疑?他这一怀 疑,岂能不逼问文姜?这一问岂不露了马脚?齐襄公越想越是放心不下,忙遣公子彭生前去鲁桓公所居馆驿打探。公子彭生到后,正赶上文姜与桓公口角,听得一清二楚,忙还报襄公。襄公大惊:“此 事已泄,怎么办呀?”
公子彭生回道:“此事既然已为鲁桓公所知,必然怀恨成仇,姜夫人亦危矣!古人有言:‘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遂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齐襄公双手背后,在屋子里踱了两个来回,停脚说道:“卿言是也。只是,若是杀了鲁桓公,那仇结得不是更大了吗?”
公子彭生道:“非也。鲁桓公一死,世子同必然即位,这世子乃姜夫人之子,君侯之甥也。且是君位因您而得,不知如何感激才好,岂能与齐为仇乎?”
齐襄公点头曰:“诺。”
二人正计议如何杀掉鲁桓公,桓公遣使来辞。
齐襄公故作大惊道:“鲁侯此来,专为伐郑之事,事未深议,却要返国,这却为何?”
来使回道:“不瞒君侯,我们主公之位乃由公子轨手中夺得,轨之党徒贼心不死,有作乱之意,吾之主公不得不回也。”
齐襄公道:“俗话不俗,‘十里无真信’,曲阜、临淄相距何止十里,三百里也不止。况那公子轨已死去十余年,尚可为乱乎?还请贵使转禀鲁侯,让他尽管放心住下,让寡人好好地尽一尽地主之谊。 ”
来使道:“谢谢君侯一片好意,有道是‘小心无大差’。作乱之事,事关社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请君侯及时放我君臣归鲁。”
齐襄公沉吟片刻道:“既然鲁侯执意要走,寡人也就不再挽留。这样吧,寡人在牛山建了一个别宫,甚为壮观,寡人不敢独享,明日午时,在牛山设下大宴,为鲁侯饯行。”
来使诺诺而去。
若依鲁桓公之意恨不得一步跨回鲁国,哪还有心吃他的饯行酒呀?遣使者辞了三次也没辞掉,没奈何摆驾牛山,把文姜独自晾在驿馆。
齐襄公将鲁桓公接到牛山,陪他在牛山转了一圈,看他的山泉,看他的瀑布,还有建在洞穴中的别宫,桓公一言不发。襄公心里有些发急,使出浑身招数,讨好桓公,甚而连他的歌舞队都用上了,什么 裸体舞、铃铛舞、鸳鸯舞等等,一一展示一遍,看那鲁桓公时,只是低头饮茶,全无一个笑脸。没奈何,传令开宴,那宴十分丰盛,还一人上了一只活鲍,六个头的,鲁桓公很少动筷。襄公便叫诸大夫 轮流把盏,又叫宫娥内侍,捧樽跪劝。一来桓公推却不过,二来也想借酒浇愁,来者不拒,喝得酩酊大醉,别时不能成礼。襄公心中暗喜,忙遣公子彭生将鲁桓公抱上来车。
“有道是‘一客不烦二主’,我干脆把您送到驿馆。”公子彭生一边说一边跳上车去,与鲁桓公同载。离牛山约有二里,鲁桓公便扯起鼾来,彭生见桓公睡熟,挺臂以拉其肋。彭生乃有名力士,其臂如 铁,拉得他肋裂骨折,大叫一声,血流满车而死。
彭生见鲁桓公已死,跳下车来,对众人说道:“鲁侯醉后中恶,速驰入城,报知主公。”
众人虽觉蹊跷,谁敢多言,将车赶到临淄,报知齐襄公。
齐襄公闻鲁桓公暴薨①薨:古代称诸侯或有爵位的大官的死。,佯装哭了一阵,命人将鲁桓公厚敛入棺,使人报鲁迎丧。鲁之从人明知鲁桓公死于齐襄公之手,又不敢言,扶着桓公灵柩,悄然回国。
鲁国大臣,见了鲁桓公棺材,少不得询问死因,从人便将文姜如何与乃兄淫乱,桓公与文姜如何口角,以及公子彭生如何杀了桓公等情一一讲说一遍。大夫施伯曰:“事已至此,说也无用。有道是‘国 不可一日无君’,且扶世子登了大位,葬过主公再说。”
公子庆父字孟,乃桓公之庶长子,一捋袖子恨道:“齐侯乱伦如此,祸及君父,请借我戎车三百乘①乘:春秋时,战车有四匹马驾驶,中间的两匹马叫做“服”,边上的两匹马叫做“骖”,战车有三个 人,中间是御者,左边是头领,右边是勇士。每个战车后边跟着七十一个步卒,共七十五人。,声讨齐国。”
施伯连道不可:“不可出兵。此暧昧之事,我一出兵,必为邻国所知,自彰其丑。况鲁弱齐强,伐未必胜,不如隐忍,但先追究车中变故,迫使齐国杀了公子彭生,以解说于列国,齐必听从。”
庆父听了施伯之言,颇觉有理,遂依言而行,先扶世子登了大位,是为庄公,又命施伯草成国书之稿,遣人送齐。齐襄公启而读之:
甥男庆生等,拜上齐侯殿下,君父为伐郑去齐,出而不入,道路纷纷,皆以车中之变为言,无所归咎,耻辱播于诸侯,请以彭生正罪。
齐襄公读过鲁书,权衡再三,遣人去召公子彭生入朝。彭生自谓有功,昂然而入。襄公当鲁使之面骂道:“寡人因鲁侯醉酒,命你扶持上车。为何不小心伏侍,使其暴薨,尔罪难辞。左右,将彭生给寡 人拖下去斩首示众!”
彭生见襄公斩他,如何肯服,振臂高呼道:“昏君,你不要嫁祸于人,我所以斩杀鲁侯,乃是奉你之命而行,你淫文姜而杀鲁侯,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我即使变做厉鬼,也要找你索命!”
襄公连连摆手:“一派胡言,快快拉出斩首。”
左右不敢怠慢,缚了彭生,斩之市曹。
彭生虽死,文姜未归,鲁人皆以为耻。庄公询之施伯:“君父之仇虽报,君母留齐未归,引人议论,为之奈何?”
施伯曰:“君夫人留齐之事,主公就是不问,臣也要谏。主公可速速修书一封,送达齐侯,说您已经无父,不可无母,且又思母成疾,要迎君母归国,齐侯万无不允之理。”
鲁庄公曰然,遣人连夜入齐,致书齐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