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对镜梳妆的时候,发现自己黑亮的杏仁眼里透着一些迷茫,一些忧郁,一些怨忿。她看见了自己的不快乐,叹息一声,将短发一把挽了,盘到到脑后,给自己梳了一个巴巴髻。婆婆覃陈氏端着一碗糖水鸡蛋笑吟吟地进门来,梅香连忙起身接过碗。覃陈氏走到床边收拾床铺,梅香拉拉婆婆的袖子,说:“娘,不劳你动手,我自己来。”
覃陈氏不由分说将她推开了,仔细地拍打着床单。其实,被子梅香早叠过了,枕头也放好了,床单上的皱褶也抹平了。只是铺在床中央的那块白布她没有动,那是昨晚闹房之后,婆婆收拾床上的花生红枣时悄悄铺下的,它也是习俗的一部分,她早就晓得了的。覃陈氏的眼睛也盯着白布不动了。梅香看到婆婆的脸板了起来,她有点怕,回到桌前坐下,那碗鸡蛋也不敢去碰了。
她非常清楚婆婆变脸的缘由。上花轿之前,娘家嫂子扯着她的耳朵说了半天私房话,告诉她进洞房之后如何应对。嫂子说,到了那种时候,男人是有点急的,有点横霸蛮的,你要顺着他,你顺着他了,他就会一辈子对你好。可是你也只能稍稍顺一顺,不能太顺了,你太顺了就显得有点主动了,你一主动男人就会嫌你不守妇道了,所以呀你一定要把握好分寸。嫂子还说,那个时候你是会破的,你一破是会有点疼的,你要忍着,不要紧的,女人都要过这一关,疼过之后就会舒服了的,要是男人对你好,那种舒服是一辈子都享用不尽的。不过你破时会流一些血,你不要把血揩掉了,要让它沾到白布上,让家里大人看见,因为它就是喜,规矩人家收媳妇,是要见喜的。嫂子压低了声音说,黄花闺女进洞房都会见喜,你要是经过男人了,就要想办法弄点血到那白布上去,否则你在婆家一辈子做不起人。梅香生气地就揪了嫂子一把,你才经过男人了呢!
可嫂子说的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没有见喜。新郎躺在床上像根沉潭木,碰都不碰她,这喜从何来?可他为何不碰她呢?梅香不晓得这是怎么回事。
覃陈氏抓起那块布展在梅香面前,声音颤抖:“梅香,哪么没见喜?”
梅香不吱声,偏过头去。
覃陈氏的眼光尖得像根刺:“你说呀,难道你给过别人了?”
梅香懊恼地回嘴道:“昨晚你不听听壁脚,怪我作什么!”
“不怪你怪哪个?”
“问你儿子去。”
梅香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本来她有好多话说,那些话都已经挤到了喉咙口了,但她怕冲撞了婆婆,于是就用鸡蛋将它们堵住。婆婆的质问和疑虑也被她堵住了,拿着那块令她失望的白布忧心忡忡地走了。
梅香吃完鸡蛋,将身上收拾熨贴,到堂屋认了一遍神龛上方“天地君师亲”五个大字,又瞟了瞟神龛里祖宗的牌位,然后烧了三炷香,鞠了三个躬。堂屋里并没有人,鞠一个躬也可以的,可梅香还是认真地履行了规矩。从此她就是这屋里的人了,头一次还是马虎不得,祖宗即使不怪罪,心里也过意不去呵。堂屋有点暗,令人压抑,她随即就离开了。她边走边打量屋里屋外的情形,这可是她要住一辈子的地方,她想看个一清二楚。自从合了八字定下亲之后,娘家的姑娘们没有不羡慕她的,都说她命好,有福气,谁不晓得一方晴伞铺是大洑镇有名的殷实人家呢?就连一些光屁股小伢⑷,见了她就故意唱那个烂熟了的童谣:一方晴的伞,落口溶的糖,老油锅的油条一庹长,大洑镇真真好地方!可是如今看来,她是不是有福气,还很难说。不说昨夜新郎倌的冷落,就说现时,他也该带着她熟悉一下屋里,给公公婆婆请个安吧,可他一早就没了踪影,人毛都没见到一根了。一过门就遭如此冷遇,是人都会憋气的,人一憋气就会不快乐,一个人如果不快乐,那福气又有什么用呢?
梅香边走边想来到了店子里。一方晴伞铺是前店后坊,铺面临街。公爹覃有道正在柜台后整理自家制作的各种油纸伞。梅香拘谨地叫了一声爹,行了一礼。覃有道便咧嘴一笑:“噢,梅香就起来了?玉成呢?”
梅香说:“不晓得,没见到人影子。”
覃有道又噢了一声,问:“你们几时去吃回门饭?”
梅香说:“也不晓得,还没听玉成说呢。”
覃有道说:“早去早回吧,路不近呢。给你爹妈多回点礼,你爹妈见我们讲礼数,对你也放心些。男伢懂事迟,玉成还是个懵子鬼,你比他大,要多教他,多管他。他怕是在后院,你去找他吧。”
梅香便出了店子往后院而去。婆婆肯定还没有告诉公公没见喜的事,要不公公对她不会这么客气。她咬着嘴唇,很是郁闷。这玉成是不懂事没开窍呢,还是他另有相好,所以才在新婚之夜冷落她?这念头吓了她一跳,不想不像,越想越像,心里一时成了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后院的空坪上摆满了撑开的伞,还都是刚蒙上皮纸的半成品,正待上色抹油,乍一看像一大片凋败的荷叶,七零八落的。伞匠师傅林呈祥蹲在地上,正往伞上刷着红漆,瞥见梅香,咧开嘴笑了一下,嘴里一颗银牙一晃。梅香面颊上有点痒,晓得林呈祥盯着她的,便扭头避开他的目光。没寻到覃玉成的影子,林呈祥哼的山歌却到了她耳边:
远看姐儿白又细,
好比萝卜削了皮,
心想讨个萝卜啃,
人多眼杂不便利。
这是唱给她听的,她只能装傻,不能理睬的。要是在娘家,她可不许他沾便宜,马上一首骂歌回过去。她的泼辣性子和清亮嗓子方圆十里都是有名的。可现在不同了,她成了媳妇了,为人处事都要小心谨慎了。她加快脚步往后院深处走,山歌子又追着她的脚后跟过来了:
姐儿走路不要忙,
慢走三步又何妨,
你又不是天鹅体,
我也不是饿蚂蝗。
梅香实在不想示弱,却又不好回歌,脸都憋红了。她气鼓鼓地回头,径直走到林呈祥面前,直通通地说:“请问伞匠师傅,踩到过玉成的影子么?”
“嘻嘻,新娘子找新郎倌呵?你尖起耳朵罗。”林呈祥眨了眨鬼眼睛。
梅香凝神竖耳,林向祥身旁的一把撑开的伞后发出轻微的崩崩之声。她忙绕到伞后,只见覃玉成坐在地上,手拿一块竹片,有节奏地弹拨着伞骨,好像在弹一把琴,嘴里咿咿呀呀地哼。梅香没好气地说:“都成家的人了,还只晓得好耍。”
覃玉成站起来,拍拍屁股,瘪着嘴不说话。
梅香又说:“到我家吃回门饭的,你去也不去?”
覃玉成嘟哝一句:“谁说不去?”
梅香转身就走,覃玉成默默地跟在后面。这时林呈祥又哼起了山歌,梅香回头瞪了他一眼。林呈祥一点不在意,快活地一笑,嘴里的银牙闪出一缕银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