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玉成追到码头时,划子正要解缆,他压着喉咙对水手说,伙计,搭个顺水船好么?水手说,这是南门师傅雇的船,他做不得主。南门秋从舱里丢过来一句话,船家,就行个方便吧。水手便放他上了船。覃玉成冲舱里作个揖,在没有蓬盖的前舱坐下来。怕南门秋认出他,他背过脸,望着岸上那些黑黢黢的吊脚楼。
划子摇晃着滑离了码头,大洑镇的屋影、灯火以及泊在码头上的大小船只,都徐徐往后移动。江流宽阔平缓,水波幽幽闪光,天上一轮月亮,水里也一轮月亮,都是那样浑圆金黄,宛如一对铜钹。夜空蓝得深邃,月光水一样从空中倾泻下来。桨声吱呀,雪白的水花在桨下次第绽开。
水手站在船艄上,边打桨边与南门秋扯白话⑶。一方晴伞铺的覃老板大方么?大方大方,覃老板是个讲礼性的实在人,没说的,又是夜宵又是红包。听说新娘子好漂亮?漂亮漂亮,眉清目秀,很端庄的。哎呀呀,那新郎好福气呀!这个时候只怕好事已经做成了吧?水手和客人都笑了起来。南门秋的笑声很低,嘿嘿两声,是那种长者矜持的笑,笑过后,感慨地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人世最好的时光呵。”
覃玉成有些纳闷,他们怎看出新娘眉清目秀而且漂亮呢?他这个与新娘坐过床了的新郎,都没看清新娘的眉目呢。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福气,这是一个他不情愿的婚礼。他还没想过要成亲。除了月琴好听,月亮好圆好亮,八月十六真不是个好日子。他伸出手,接了一巴掌凉凉的月光。
河面上月色荡漾,粼粼闪闪,水中的月亮紧紧地跟随在船边。过了一阵,水手说,南门师傅,月亮这样好,不如你弹奏一曲,养养大家的耳朵?南门秋便坐到船舷上,取出月琴抱在怀里。月光从圆圆的琴板上反射出来,覃玉成觉得,南门秋抱的不是月琴,而是天上的月亮。他颤抖了一下,心中有根弦被南门秋拨动了,他整个人成了一把月琴,丁丁冬冬的乐音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跳了出来……
一曲弹罢,天地无声。水手叫道,真的是好听死了!南门秋笑问,什么叫好听死了?水手说就是味道好得不得了哇!又不是肉味,又不是鱼味,眼睛一闭,说不出的味!就好像,抓痒抓对了地方呢!南门秋和徒弟嘿嘿直笑,很得意。覃玉成望着江水默默无言,他随琴声流走的心思似乎还没有回来。
南门秋转头问:“后生,你有什么感觉?”
覃玉成想想说:“我感觉看到了一条大河,但不是这条河,我又看到了又圆又亮的月亮,但也不是现在的月亮,我还看到一条小船在河上漂,却也不是我们这条船,因为那条船上好像有古人在饮酒……我感觉自己躺在波浪上,上下起伏,我又好像飘在风里,我很轻很薄,我看不到自己,我跟着师傅的琴声四处漂流,也不晓得自己漂到哪里去了……我好像没有了。”
南门秋惊讶地看看他,拍拍他的肩膀:“后生家,谢谢你的感觉!”
覃玉成起身作揖道:“不不,是我应感谢师傅,您的月琴让我从心眼里舒服!”
“这样说来,你早听过我唱月琴了?”
“嗯,只要听说您在近处唱月琴,我就要找去听的,有两次饭都忘了吃,事也忘了办了……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您了。实不相瞒,今朝搭师傅的顺水船,是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怕暴露自己的新郎身份,覃玉成一直侧对着南门秋,此时他也不敢大意,侧着脸在跪下来,将头嗑在舱板上:“恳求师傅一定答应我!”
南门秋忙扶他:“起来说起来说。”
覃玉成执意不起:“您答应了我才起来!”
南门秋只好说:“好,我答应,请起请起。”
覃玉成这才起身:“我想拜您作师傅,我要学唱月琴。”
“噢?”南门秋眼里一亮,说,“你既早认识我了,就该晓得,我是开绸布庄的,唱月琴不过是我的雅兴而已。唱月琴难以养家糊口,更别说安身立命,你学它何用?”
“我喜欢。”
“嗯,喜欢是最好的理由。今夜萍水相逢,一曲相通,也是我们的缘分……”南门秋拉过他的左手,逐个地掰着他五个手指仔细查看,“唔,手指细长,是块好料。你读过书吗?”
覃玉成忙说:“读过读过,我上过新学堂呢,最喜欢背《增广贤文》。”
南门秋说:“那我考考你,背一个与现在的情景相适的句子出来。”
覃玉成想想,念道:“三人同行,必有我师,择其善而从,其不善者改之。”
南门秋欣喜地拍手:“好一个三人行必有我师,贴切,贴切。真乃其言也切,其心也诚,其人也慧啊!”
覃玉成跪下便拜:“师傅!”
南门秋将他扶起:“不必拘礼,不必拘礼。来,见过你师兄季惟仁。”
季惟仁从舱内出来,覃玉成也迎了过去。或许是兴奋过度,覃玉成忘了掩蔽自己的面孔。季惟仁正视他一眼,叫道:“师傅,他是一方晴的新郎倌!”
南门秋大惊,凑近他的脸端详一遍,错愕不已:“你、你这是何故?居然抛下新娘,从洞房里跑了出来!”
“我就是想跟师傅学月琴。”
“哪有你这样的?真是!”南门秋苦笑一下,回头说,“船家,快调头送他回去!”
水手不乐意了,三十里水路快走了一半了,回去又是上水,费劲。南门秋便说给他加船钱,又叫季惟仁去船头帮他划前桨。划子慢慢地调过头,往来路而去。
覃玉成冲动地将一只脚踏到船舷上:“师傅,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已经答应收我为徒了,如硬要送我回,我就跳下去!”
“你想逼我于不义?这样的君子,不做也罢!你瞒了父母,弃了新娘,收了你我良心何在?学艺先从做人起,百善孝为先,你若真想做我徒弟,以后征得家人同意了,再来莲城找我也不迟;你若执意不回,那我就没有你这样的徒弟!至于跳江与否,你自己决断吧。”
南门秋不温不火地说,转身坐下,望着江心。
水中的圆月起了皱。覃玉成有些无奈,想了想,朝南门秋拱拱手,轻声道:“师傅,我听你的。”然后,他走到船头,夺过季惟仁手中的桨,用力地划了起来。桨叶吃水很深,他的力气很足,每划一下,划子就明显地往前冲一下……
覃玉成回到洞房里时后院里的鸡已经叫了头遍了。门开着,所以他的归来很顺利,人不知鬼不觉的。梅香在床上打着鼾,看来也睡熟了。他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慢慢慢慢地躺到新娘身边。新娘却突然说话了:“你是上茅什去了还是造茅什去了呵?”他不吱声,背对着新娘,有意打起了鼾。他心里很平静,他听到枕头下传来了美妙的月琴声。后来他干脆把那个绣有鸳鸯鸟的枕头抱在怀里,然后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