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公寓,我挽着子晴向“浮生”进发。
整整三个月没踏出房门,我将自己封闭起来,企图逃离这熙熙攘攘的红尘。如今再次听到街上喧闹的声音、看着路边灿若群星的霓虹,简直恍若隔世。
我深吸口气,推开‘浮生’的玻璃门。
这是一间非常小的餐吧,由一套五居室的小跃层改装,风格似一个北美小家,温暖舒适,活泼又不失私密感。
一到用餐时间,便弥漫着温暖诱人的食物香味。
可是用餐时间一过,又能自动恢复清新而微酸的苦柚香。
最特别的是二层的小阁楼,有三面墙全是书。
“地方不错!”子晴惊异极。
我拖着子晴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正是用餐时间,所有位置都满了。
“看来得换地方了!”我抱歉地看着子晴。
正要离开,角落位置里,一张小台子边,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对我轻轻挥挥手,然后微微笑一笑,欠欠身子,走开。
“有位置了!”子晴赶紧走过去。
我笑着坐下:“他是老板!今天我们运气好,平日不管生意多好,老板都不会把他的专座让出来的!”
“证明我魅力不减当年!”子晴指着自己的鼻子:“走到哪里都特别受优待!”
我笑:“是,就你是一支千年不败的花——塑料花!”
这个老板极安静,不是坐在人字梯上整理书架,就是在最角落的沙发里看书,从不同任何客人寒暄,遇到熟客,至多点头微笑。
看来,子晴魅力犹胜当年。
翻开菜单,我替子晴点了份酱香土豆排烩饭、碧波芙蓉汤,又给自己点了份糖醋咕噜肉焗饭和海鲜豆腐汤。又要了这里的招牌菜,葱圈煎蛋同荷香糯米鸡。
服务生小马走过来写单子:“江小姐,你好久没来啦!”
我点点头。
“人长富态了不少!”他笑嘻嘻同我开玩笑:“刚才老板说,他差点没把你认出来”。
子晴噗哧笑出声。
没想那样寡言的老板,也如此八卦。
很快,食物上桌。
我同子晴埋头苦吃,谁都不肯多说一句话,像刚逃难回来的灾民。
吃饱喝足,舒服得靠在椅背上,“喝咖啡?”子晴问我。
“喝酒!”我笑:“这个时段我若闻到咖啡味道,也会整晚失眠,”
“你已经快酒精中毒了!”子晴将身子缩进沙发深处。
“我有分寸!”我轻轻说:“我就是一直活得太清醒、太自律、太爱自省、太过自爱,所以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郑板桥也说难得糊涂,太过清醒明白并非好事!”
说完,我伸手让小马开了一瓶Cointreau。
我替自己与子晴各倒了一杯,然后加上几块冰,原本晶莹剔透的酒,立即幻变成莫测的乳白色。
淡淡的橘子香味自杯中散发出来,我轻轻抿一口,微苦回甘、淡淡橙香,末了又有一点薄荷的迷幻。
其实人生多么像一杯甜中带苦,苦中又微微有些酸的Cointreau,冷暖交杂,就连那迷离的橙香味,也透着无奈与不甘。
我立即沉醉其中,每个毛孔都舒坦了:“一定要加冰块,味道才更醇和柔顺。我这几个月,都在家里牛饮,根本没有品出味道。”
子晴笑着喝一口:“不知什么时候,你变得这样嗜酒?”
可是她端着酒杯,一口一口喝下去的姿势比我还熟稔。
我暗笑,大抵离过婚的女人,多少都借酒浇过愁。
生活中苦水泛滥,你不能总倒给别人听,得学会自己消化,混着酒喝下去,总要好受些。
几杯酒下肚,神经渐渐放松,晚餐时间也过去了,客人渐渐散了。
是说几句贴心话的时候了,果然子晴问我:“你和旭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吸口气——
“千头万绪,你让我怎么说?”我摊开手,不想提这个让自己伤心的话题。
“天下就没有三句话交代不了的事情!”子晴身子微微往前一趋。
我吸口气:“老桥段,他外面有人了!”
看,一句话就交代清楚!
“什么?”子晴差点自座位上跌倒:“不可能!当年他追你那样辛苦,几乎豁出命了?”
我苦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你又不是不了解男人,到手的女人,谁还愿意捧在手心上呢?”
“你没给他机会改过自新?”
“他就没有想过要改!”我叹口气:“他也不觉得是他错了!”
“为何?”
“他认为结婚6年,我未曾给他家庭温暖!”
“这是什么借口?”
“你知道我的工作,通宵加班是常事!”
“绍宜,你无需为他开脱……”
“子晴,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低下头:“两个人的婚姻,不会只有一个人错!”
“绍宜,六年了,你还是一点没变,遇到任何事情,从不肯推卸哪怕一丁点儿责任!”
“像个男人,是不是?”我忍不住讪笑:“旭生也这样说。”
“他哪只眼睛看你像个男人?我去把它挖出来!”子晴气得用力一拍桌子。
我吓一跳,连忙按住她的手:“都已经过去了,我连离婚都没有留难过他,你发什么飚啊!”
子晴笑一笑,有点尴尬。
我忽然明白,一定有男人也这样说过她,彼时她没有发作,此刻,听到同样的话语,再也按耐不住。
只是我想,子晴这样温柔的女人,真会有人这样说她?
如有人连她都嫌太刚烈,那旭生说我,一点也不算冤枉了。
“绍宜,我只是替你不值!”
“我是你老友,你当然替我不值。同样,温旭生老友也必替他不值。”我非常客观地同子晴分析:“广告这一行,别说不能准时下班,通宵加班都是常事,我甚至试过年终提案的时候,七天住在办公室!9年来,我也鲜有时间和旭生一起安安静静坐下来吃顿饭,周末双休也多半耗在办公室为一张平面广告大费周章。稍微回家早一点,我会忙着看书、看碟充实自己,生怕吸收养料不够,不能支持大脑及时想出创意,救同事于水火!”
“我们这种外资广告公司竞争大,压力不小,整个广告圈的风气无不是你追我赶,每年拼了老命讨好客户之余,还得绞尽脑汁想若干套飞机稿,迎合广告节评委的喜好,不带领团队拿几个稍微拿得出手的奖项,下头也没几个人会服你。可是,满足了工作的需求,却忽略了旭生,他外头有人,实属正常!何况,连国家法律都没规定男女相爱不许变心,还通情达理的准予离婚。看,所以我也有错,不能全怨旭生!”
“绍宜,你不要把什么都揽到自己身上!全中国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工作,如果所有职业妇女冲锋陷阵为生活奔波,老公都借机搞外遇,还有人敢结婚吗?他自己喜新厌旧,却把责任都推到你头上。你还傻乎乎得为他辩解?”
子晴一番责问,让我哑口无语,满腹委屈顺着酒气涌上喉头:“谁不贪图安逸,谁天生犯贱喜欢熬夜加班,看人脸色?旭生总认为我拼命工作是天性好强,喜欢出人头地。其实我是骑虎难下,你不上,别人便踩在你头上了,很快淘汰出局了。旭生总抱怨我说话做事像男人,可现在男女同工同酬,谁敢在同事面前,动不动流泪扮可怜?工作于我,形而上一点,可以说是实现人生的价值,说实在点,是生存需要啊!”
“绍宜,你应该好好同旭生沟通!”子晴说。
我摇头:“根本无法沟通。旭生父亲退休前是银行副行长,他自学校毕业,便在父亲手下工作,自然事事有人照顾,谁敢拿脸色给他看?升职加薪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他怎么可能体会我的感受?”
“你听我说,如果你找份清闲工作,在家当贤妻良母,他又会嫌弃你不够独立自主,事事都要仰仗他,看到外头光鲜摩登的职业女性,又忍不住心猿意马。看,整件事情不是你能左右,也不是你的错!”子晴笑起来:“总之,他要变心,你做什么他都嫌弃!”
我点点头:“爱一个人的时候,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对,不爱她了,她做什么,他都觉得是错!我为旭生找借口,只是不想自己太难过。说穿了,我是在自我安慰,我想让自己相信,是我对不起旭生在先,他才放弃了我!”
子晴拍拍我的手:“我明白,可是你不该因为离婚把工作辞了!”
“你以为我想吗!自从我知道那个女人的存在,我便再也想不出任何东西了,成日发呆,结果丢了个客户。正好遇到经济危机,公司需要裁员,抓住这件事情责难我,逼我主动辞职,省下一大笔遣散费。我为公司服役七年,连自己的婚姻都一起赔进去!得来的,不过是更残忍冷漠的对待。公司和男人一样,都不会与你讲感情。”
我垂下头,怕子晴看到我眼里的泪光:“子晴,以后的日子我该怎么过?我所有的信仰都分崩离析。”
子晴沉默片刻说:“男人和工作一样,到处都是,你不要太过悲观。”她犹豫一下“很多女人离婚后反而活出真我。老实告诉你,其实我五年前便已离婚!”
“什么——”这次轮到我差点拍桌子:“怎么可能?你不是时时在facebook上同我说,你生活幸福、每一刻都过得美轮美奂?”
“我只是不想你担心!”子晴赶紧握住我的手:“绍宜,别生气!”
我差点叫起来:“你竟然瞒了我五年!”
子晴抽回握住我的手:“江绍宜,你离婚也半年有余,你的口风不也严严实实?”
我的脸一下胀得老红:“离婚又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情,你让我敲锣打鼓到处宣扬吗?而且,我又没瞒你那么久!”
子晴忍不住冷笑:“不过五十步笑一百步。”
我讪讪得老实坐好,也不敢指责她——刚离婚的时候,伤口深不可测,自己都不敢去轻易碰触,更怕旁的不相干的人,指指点点,嘘寒问暖,将你的伤口反复揭开窥探。子晴虽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是对于婚姻这么私密的事情,仍旧是个不相干的旁人。
我自然能够明白子晴的心理,开始没说,后来更加不敢提了。
我换个话题:“若你五年前离婚,不是只结婚一年便离婚了?”
子晴点点头:“是!”
我惊异:“我记得,你当时发了结婚照片给我看,你还一脸幸福,想不到——”
“哪个女人不是结婚当天笑得最灿烂,因为彼时还不知道婚姻生活有多黑暗,越到后面,便越发笑不出来!”子晴叹口气。
“为何离婚?”
“感情不和!”子晴说:“所有失败的婚姻都可以归功于感情不合,只要感情到位,任何问题都能够解决!”
“子晴——”我犹豫一下:“不知道我该说不该说,我想问题出在你这边吧!”
“为何这样说?”子晴饶有兴趣看着我。
“你曾经发过结婚照片给我看,你老公的眉梢眼角,甚至轮廓都像煞了某人!”我不敢在子晴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怕刺激她,可是让我把揣测藏在心里,又憋得难受,其实她结婚的时候,我已经很想问这个问题。
“你看出来了?”她喝口酒:“是,我嫁给他,是因为他长得太像莫运年了。可是婚后发现,只是样子长得像是不够的。于是婚姻之维持了几个月,便告结束!”
“你还忘不了他?”我吃惊极了。
“其实很多事情不是忘与不忘这么简单!”子晴说:“逃开了六年,什么都不重要了。”
“真的过去了?”
“是!”子晴斩钉截铁得回答。
我松口气:“子晴,记住,再荡气回肠的感情回过头看,也不过一场荒唐的闹剧!”
“明白!”子晴豪爽得笑:“你我都非痴男怨女!”
我端起酒杯,对她笑笑。
六年,一切都变了。
当年的汪子晴温文尔雅、穿上医生袍不知多斯文漂亮,大概是本市长得最标致的女医生。
因为一张脸太过精致生动,怕失去医生威严,她便成日板着面孔,正襟危坐,一副很理性、很严肃的样子,时刻企图让人忽略她的性别,倒也唬住不少人。
只有我知道,她连骨头都是水浇注的,动不动便泪盈于睫,脆弱得很。
现在——
现在的子晴外表还是那么美,甚至因为成熟反而更美了。
但整个人的气质和风韵完全变了。
她站在那里,举手投足都是风情,笑起来更如春水潋滟,她再也不吝啬自己的笑容,再女性化不过。
可是眼睛里的神情,那样从容坦然、通透明白,有着一个女人,从命运手中,真正全权接管自己之后的笃定。
所以,一向斯文柔弱的她,也有泼辣豪爽的时刻,比如将我自地上拖起来,一脚将门踢来关上。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简直可以去拍武侠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一个人不知道要遇到怎样可怕的变故,才会连性格都变了。
我可以想象,在异国漂泊6年,她不知吃过多少苦,才修炼成今日。
在失败的婚姻面前,有人萎谢为芥草,有人反而盛放成最华丽的玫瑰。
我忽然为自己感到脸红:“子晴,你坚强了很多!”
子晴拍拍我说:“绍宜,在我去英国前的那个晚上,你同我说“感情可以脆弱多变,但是我们自己不可以脆弱多变。’我牢牢记住这句话,才熬到今日。”
我更加汗颜,彼时我没受过任何感情挫折,自然说起来云淡风轻、豪气干云,潇洒得很。此刻才知道,要修炼成金刚不坏之身,期间血泪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子晴看出我在想什么,她轻拍我的手:“绍宜,其实很多时候,痛苦的根源不在别人身上,而是自己的想法里。你情感的起伏,其实只是你自己心态、观念、想法的变化。你曾经说,最强悍的生活态度就是改变自己!我做到了!你也要站起来!”
一个人能够改变自己,就能够改变生活!
我扬起头:“子晴——”
她点点头:“我明白!”
时隔六年,我一直以为我同子晴再见面,一定抱头痛哭。
没想到,我们谁都没有流眼泪,可是彼此的感情忽然又进一大步。
可见,心和心的距离,实在和时间与空间没有多大关系。
彼时,我虽然同旭生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其实心已隔了万水千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