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婚 失业的双失生活

过了很多年,

我才明白——

我们同爱情的关系,

像极了农夫与蛇!

就算侥幸活下来,

十年之内,

看见草绳,

也心有戚戚,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

余生百毒难侵。

领完离婚证的那个下午,我回公司办理了离职手续。

我终于在同一天,失婚、失业。

可是,我却哭不出来。

我只是困惑——如果一份契约自签订之日起,便可以随意违弃撕毁,我们还有什么签约的必要呢?

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五月的风黏稠潮湿,贴在皮肤上,像情人的汗渍——

但谁知到,情人身上的汗液,就一定是他自己的呢?

我离开服役七年的公司,没有人挽留。

而我结束六年的婚姻,也没有人惋惜。

难道所有人都已习惯,合同终止,及时离场,再无感情可言?

从这天开始——我成为一个怀疑论者。

我怀疑所有的约定都有个期限,我怀疑再长久的关系都有终结的一天。

我甚至怀疑,这世界本是虚无,一切不过是我心中幻相。

而爱情——它只是古老传说。到了21世纪,这传说已成为最荒诞的谎言。

听说,结束一段婚姻,如同割毒瘤,即便好了,也多少留些后遗症。

那天后,我便蛰伏在家中,像冬眠的倦兽,抱一瓶酒自早喝到晚,浑浑噩噩、不分晨昏。

整个人恹恹的,像大病了一场。

胃壁里、腹腔里、心房里、五脏六腑空空荡荡,不管填多少东西下去,始终有回音。

而这房间,自从旭生搬走以后,也显得特别空落。

真奇怪,只不过少了一个人,整个屋子仿佛一下子大出许多倍来。

我不敢随意走动,怕在这幽暗的空间里,迷了路,误踏另一个时空。

我拉起身上的薄毯准备眠一眠。

睡着了,日子也过得快一些。

这大概是离婚后遗症的初期征兆:逃避现实。

刚闭上眼睛,门便被人敲得砰砰直响。

我翻个身,不予理会。

我如今已经是一堆糊不上墙的烂泥,亲友争相走避。

除去老母亲偶尔来帮我收拾收拾房间,替我添补一些食物,谁还肯理我?

可是,那敲门的人特别执着。

是谁?

是谁在我已经衰到极致,还这样不依不饶不放过我?

“江绍宜,是英雄好汉你就开门,别躲在里面扮乌龟,你再不开门,我就撞门了!”

这个女人,声音蛮横、霸道、带着一股子狠劲儿。

我呆住——

这声音那样熟悉——

是汪子晴?

可是又不似汪子晴。

汪子晴是说话慢条斯理,和风细雨般的淑女,应在千里之外的伦敦夫唱妇随。

我已经整整六年没同她见过面,可她的声音我不会忘。

我跳起来,扑过去开门,却噗通一声栽倒在地,在沙发上蜷太久,双腿已僵得不归我使唤。

“绍宜——”子晴显然听到响动,音调猛然提高,焦急关切之意透过厚重门板也辨得出。

敲门声音更大,怕是整栋大楼都在振动,接着她开始用力撞门。

厚实的防盗铁门被人一脚一脚飞踹,嵌着铁门的墙壁吃不住力,被震得层层白灰纷落。

门要被拆啦!

来不及多想,我连滚带爬,匍匐前进,摸索到门口,努力撑起半个身子,将门锁拉开。

门一开,我便支撑不住扑到在地上。

一双鞋跟足有8寸高的黑麂皮靴子,距离我的脸孔不过5寸。

我狼狈地扬起脸,英姿飒爽的汪子晴站在门口,高窕的身子裹在黑的赫本风格大衣里,腰还是只有一把细。

“绍宜,我回来了!”她居高临下望着我。

我狼狈地匍在地上,浑忘起身。

她皱一下眉,一把将我自地上拽起来,大力拖进房间,反腿用脚勾住门,轻轻一踢,门砰得关上。

我望着凭空出现的子晴,犹在梦中。

“天,你也不怕窒息而死?”一进屋,子晴便捂住鼻子,大力推开窗户,冰冷的空气倒灌进来。

我已快遗忘室外空气清冽鲜净的味道了。

“你在用酒精给房间消毒吗?”她看到房间里横七竖八堆在一起的几十只酒瓶子,厌恶地走过去一脚踹开:“你多久没开窗了?这屋里臭得让作呕,你闻不出来吗?”

我摇摇头,说实话,我已经三个月没出过房门,已经和这些味道混为一体。

“久居芝兰之室,已不闻其香。”我故意幽默一把。

谁知子晴并不领情,反嫌恶地瞪回我。

“大白天,你房间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你以为你是德古拉伯爵?”她动作麻利得逐一将窗帘拉开。

我真的像一只在黑暗里浸淫太久的女鬼,突然暴露在阳光下,连眼睛都睁不开。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个貌似子晴的女人痛心疾首地说。

“你是谁?”我呆望着她。

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变成什么样子。

倒是惊异——哪个女张飞钻进我老友躯壳?

的确,这容貌、身材都同我的老友一模一样,可是她说话的语气、眉宇间的神态,分明是另一个人。

“江绍宜,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你老妈一个电话,我便连工作都辞了,自英国飞回来救你,你却不认得我了?”她跺一下脚。

“救我?”我茫然看着她:“为什么要救我?”

“江绍宜,再不救你,你就到黄泉路上排队喝孟婆汤了!”她用力拽住我,将我拖到镜子前。

我被迫抬起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像刚被人从乱葬岗里扒出来的,憔悴得骇人。

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是目光中一点生趣也无。

我吓一跳。

这又胖又蠢、目光死滞的女人是我?

有多久没照过镜子?

我想想——

对了,从旭生离开之后,我便再也不照镜子了,我怕看见镜子里形单影只的自己,颓曾伤感。

我下意思撇过脸,不忍再看镜中陌生的自己。

“江绍宜,你一向最潇洒大方,怎么为了一个小小的温旭生,变成酒鬼,邋遢成这样?”子晴拉我到沙发上坐下。

“我妈叫你回来的?”我皱一下眉头。

“是!江绍宜,你快32岁了,你忍心让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成日替你担心?雯姨哭着打电话让我回来救你,差点在电话那头给我跪下。”

“我妈那样文艺腔?”我故意轻描淡写,可是心却紧紧抽了一下。

“绍宜,只不过离婚而已。以你的条件,随时可以东山再起!”她拍一下我的手。

就是这个动作,每次子晴安慰我的时候,都是这个动作。

六年不见,子晴性情大变,但有些东西,根深蒂固,永远也改不了。

她甚至为了回来“救我”,连工作也辞了!

我忽然有点欣慰,心情无端端好了许多。

这一年,我失婚、失业、失眠、失态,失望,却还没有失去这个朋友。

她竟为了我妈的一个电话,自英国飞回来。

“你要不要说,十八年后我又是一条好汉?”我努力打起精神。

“还懂得开玩笑,还有得救!”子晴舒口气,眼角却湿了:“绍宜,刚才看到你,浑身酒气,爬在地上,惨白如鬼,我差点以为你已经回天乏术了。”

我叹口气:“有没有这么夸张?我思想还没老旧到,认为自己生是温旭生的人,死是温旭生的鬼。可是子晴,毕竟这是离婚,伤筋动骨,怕是十年也恢复不了元气,我不过是在家休养生息而已。”

“十年?绍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夸张?现在中国每三对夫妻结婚,就有一对夫妻离婚,都像你这样,动不动就辞职,抱瓶酒在家休养生息,国家还要不要发展?”

“子晴,事情没有临到自己头上,说起来都轻松!你当年还不是远遁英国疗伤,才能又另结良缘。”我耸耸肩膀,情绪明显好了很多。

“绍宜——”子晴犹豫一下:“我又离婚了!”

“什么?”我差点自沙发上弹起来:“你说什么?”

“我的第二段婚姻又宣告结束了。”子晴重复。

“怎么会?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告诉我?”我连声追问。

人就是这样,看到别人与自己有相同遭遇,立即伤痛好了大半。

若对方惨过自己,立即唏嘘感叹,开香槟庆祝自己好运。

我望着子晴,两次失去婚姻,子晴光鲜亮丽,像一朵开得正盛的玫瑰。

而我呢?

如果曾经勉强算一朵玫瑰,现在也自弃得连花瓣都焦了、卷了、耷拉下来,像一棵萎缩的卷心菜。

我忽如醍醐灌顶!

我不过本市上万离婚妇女之一,凭什么我要搞特殊,瘫在家中寻死觅活,借酒浇愁,让让亲者痛,仇者快?

我决定自救。

我深深明白,子晴不过是一名皮肤科医生。

我患得是心病,不属于她的专业范畴。

子晴白我一眼:“你离婚,辞职,窝在家里养植蘑菇,不也没告诉我?”

“我什么时候种蘑菇?”

“你足不出户,不见天日,还不发霉长菌吗?”

我唾她一口,心里竟然有了点阳光。

自离婚以来,人人见了我都小心翼翼,似时刻提醒我,我是温旭生的弃妇,需终生居于悲伤阴霾中。

现在,被子晴泼辣淋漓得嘲讽一番,那遮在头顶的乌云,竟也镶上了金边。

“绍宜,你同旭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去年facebook上聊天,你不还好好得吗?”子晴靠在沙发上。

“说来话长!”我叹口气,不想回答:“你怎么又离婚了?年初你也告诉我一切安好?”

“既然,我同你的事情,都不是三两句话能说清的,不如先吃饭!”子晴伸个懒腰:“我下飞机就赶到雯姨家,然后马不停蹄飞奔过来找你,累得要死,饿得要命!”

“好好好,我同你去吃饭!”我立即站起来。

“找一家安静的馆子,我最怕吵吵嚷嚷比赶集还热闹的地方。”子晴抱怨。

“好好好,附近有一家餐馆叫‘浮生’,地方雅静、饭菜极可口!”我忙不迭介绍。

“你不食人间烟火已久,居然还找得到地方吃饭?”子晴不遗余力挖苦我。

我累她辞了工作,只得好脾气地点头:“这家馆子,我一直情有独钟,即便足不出户,我也会叫外卖。”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子晴笑:“自小你对食物有无比热情!”

我笑:“所以,连离婚也不能让我绝食,反而弃捐无复道,努力加餐饭。”我指指自己已经臃肿不堪的身材。

自离婚后,这是我第一次能够笑着同人说话。

看来,老太太将子晴搬回来做救兵,是找对人了!

连我自己都以为,余生得抱着酒瓶,数着旭生的不是,在沙发上哀怨一生了。

没想到,我还能笑。

我忽然松口气,有种逃出生天的感觉。

“你就这样出去?”子晴指指我身上一件厚旧的羽绒服。

我点点头:“离婚妇女,穿什么都一样!难道你还指望我,从指甲到内衣打扮得无懈可击,随时准备出去邂逅一段艳遇?”

我发现我又开始恢复自嘲本性。

子晴耸耸肩膀:“你如果那样再好不过!”

我哈哈哈大笑三声,推着子晴出门。

下楼梯的时候,我有些许眩晕,脚步有些浮。

子晴不动声色轻轻揽住我,我略微往她肩膀上靠一靠,然后一步一步走下去。

我知道,子晴的肩膀也只得这一刻借我傍一傍,余下来,全得靠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