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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视着自己豪华的办公室,袁明达想,就算当了副市长,这日子还能再好到哪里去?蓝天集团的总经理,这已经是一个足以让人过得舒服的位置了,足以满足各种欲望和需求。单说这办公设备,21英寸液晶屏的电脑、美国戴尔的笔记本电脑、传真机、真皮沙发、真皮转椅、阔大的老板台、豪华的装修,这一切,如果转移到市委办公厅,就只能黯然挥别了。袁明达满足地叹了口气,摇摇头,很遗憾的样子。但在内心深处,未尝不涌动着对于副市长生涯的渴望。
其实最初,想当副市长的不是他袁明达,而是他的二叔袁家梁。
在已经过去了的漫长岁月中,袁家梁对自己基本上还是满意的。成就了一番事业,而他本人也日益被这事业塑造着,成了“袁爷”。至于在这过程之中伤害了一些人,袁家梁认为那是成功的路途上所必须经历的。他记得一个佛教故事,寺院里要烧火做饭,在锅底发现了一些小虫子,烧火的僧人就问方丈拿这些小虫子怎么办。方丈不假思索地答道,放水刷干净。小和尚大惊,问方丈,我佛慈悲为怀,不得杀生,方丈何出此言?方丈慢悠悠答道,因为我们现在是要做饭。袁家梁很喜欢这个故事,为了做饭,杀个把虫子不算违规犯戒。要是把这些事都搁在心上,那还怎么做事。袁家梁最喜欢的历史人物是曹操,虽然那吕伯奢是他父亲的结义兄弟,又杀猪沽酒盛情款待,但曹操听到杀猪前的磨刀声,仍是疑心不利于他,遂提刀把吕伯奢8个家人一口气全杀了。看到吕伯奢打酒买菜回来,又怕他心生怨恨率众而追,索性一不作二不休一起解决了。而且给陈宫留下一句名言:宁叫我负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负我。尤让袁家梁佩服的是,曹操在成皋误杀吕伯奢一家9口,投宿客店之后,仍能安然而睡,丝毫不觉得亏心,这才是成功者的心胸。至于陈宫说曹操是什么“狼心之徒”,那真是庸人之见,逃难途中,没点警惕性,没点决断怎么行,倘那吕伯奢真的要杀他,还如何图得大业?
但是有一件事让袁家梁始终不能释怀。袁家梁终究还不是曹操,他哥哥袁家栋的下台,乃至去世,始终是他心头的一片阴影。或许袁家梁自己都不明白,对曹操的欣赏正是他对自己的遗憾。这阴影十几年如一日地笼罩着他,令他的呼吸总也不能畅快。所以即使在他出狱最艰难的日子里,在他为张猛他妈卖血的日子里,他也没想过去他哥哥家里求得帮助。在他的蓝天集团初具规模之后,便大力提携他的侄子侄女,潜意识里,他是在偿还什么。但他的心里,仍然深埋着一个解不开的结,他也说不清这个结是什么,但是他不敢去很深地碰触它,因为这种碰触往往令他觉得憋闷和疼痛。
直到有一天,袁家梁突然意识到,以他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参与春江市副市长的竞选。这念头似乎是突如其来的,又似乎是早就在那里的。但不管怎样,当这念头明晰起来之后,袁家梁感到前所未有的兴奋。他觉得自己弄清楚那个结的位置所在了,那应该是一种叫做郁闷的情绪。是的,他要当副市长,尽管他已经什么都不缺了,但是老子就是要当副市长。你们不是不让我哥哥当副市长吗?那我就来当给你们看。
袁家梁兴奋着,叫薛剑诗来商量。薛剑诗静静地听着他说,然后就笑了。他并不急于说出意见,只是反问:“董事长觉得,以您现在的身份,应该去竞选副市长吗?”
袁家梁马上听出了薛剑诗的意思,薛剑诗这淡淡的一句反问,其实含着多重意思。比如,您去竞选副市长,难道您还缺什么吗?比如,蓝天集团董事长和春江市副市长的角色相去甚远,您还有必要去经历这一角色转换吗?再比如,对于个人来说,做一个副市长居然比做一家大公司的董事长更有意义吗?再比如,副市长那是个什么位置?众人都看着呢,稍有不慎,一世英名则毁于一旦,何苦去受那份制约?
这一切袁家梁都是认同的。如果这件事不是他袁家梁而是换了别人来做,他也会有这么一句反问的。但薛剑诗不明白,做春江市副市长,对于袁家梁来说,其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这件事情本身。
见袁家梁不说话,薛剑诗索性挑明了问:“你现在有的是钱,干什么不行,非要去受那份罪?”
袁家梁打了个哈哈:“我就是想过过当副市长的瘾。”
薛剑诗就摇头笑道:“那瘾可是不好过的,副市长候选人要市委提名,省委批准,人大选举呢,你想想,怎么能轮得上你?”
袁家梁轻蔑地一笑:“操蛋,老子论本事总不会比他们差。不就是选举吗,只要代表们都选我,省里就得让我当。”
薛剑诗当然明白“代表们都选我”的意思,是多大的财力投入和人力运作。他不禁皱眉道:“那势必影响到公司的正常运转。你究竟是图什么?”
袁家梁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良久,他问道:“剑诗,你煮过鸡蛋吗?”
“当然。”薛剑诗有些莫名其妙。
“用什么煮?”
“燃气灶啊。”
“对,按照常理,应该用燃气灶煮鸡蛋。但是,如果我愿意烧掉一所房子来煮熟一只鸡蛋,你说是为什么呢?”
“那一定是因为那只鸡蛋对于你来说非常重要。”薛剑诗很快地说。
袁家梁哈哈地笑了:“说对了剑诗,这只鸡蛋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我宁愿烧掉我的房子来煮熟它,请你不要以常理度之。况且,这笔生意远没那么糟糕,这并不是一所房子和一只熟鸡蛋的交易。”
薛剑诗仍然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使得董事长一定要竞选什么副市长。他觉得这虽然不是一所房子和一只鸡蛋的交易,至少对于袁家梁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虽说自古官和商就没有分得很清楚,但袁家梁虽非官场中人,却已经是令官员们不可小觑的人物,颇有自己的场地了,何必一定要凑这个热闹?然而薛剑诗的优点是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一句,他闷闷地同袁家梁打了个招呼,就退出去了。
回到家里,袁家梁要竞选副市长的事仍然困扰着他。他知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否则,以袁家梁的年龄,以及眼下的身份地位,竞选这个副市长实在是没有任何意义。且不说会影响公司的业务,对于袁家梁本人来说,改变多年的生活轨迹,从商场走上仕途,也是需要一点勇气的。薛剑诗思前想后不得其解,干脆拨通了袁明达的电话,闲聊了几句,薛剑诗问道:“董事长对仕途感兴趣吗?”
袁明达有些黯然:“我二叔比谁都明白仕途险恶,我爸爸当初要不是走这条路,也不会去的那么早。况且他现在什么都不缺,怎么会对仕途有兴趣?”
放下电话,薛剑诗觉得自己明白了,为什么袁家梁会说房子鸡蛋那样的话,看来这个副市长对袁家梁确实是有意义的。只是如果那样,蓝天集团这个春江市最大的民营企业,势必受到很大影响,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很难预料,无论这只鸡蛋对于一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薛剑诗都不赞成煮熟它的代价是一所房子。
薛剑诗想,如果是袁明达呢?袁明达去当那个副市长,董事长觉得怎么样?袁明达作为袁家梁的哥哥袁家栋的长子,似乎比袁家梁本人去当这个副市长,更接近他的初衷。
而且,薛剑诗以为,蓝天集团少了袁家梁是万万不能的,而至于总经理袁明达,他也许更适合去当副市长。
令薛剑诗想不到的是袁家梁的动作如此之快,第二天就召开了董事会,商量竞选副市长的事。按照薛剑诗的想法,这种事如果真的要运作,是不适合拿到桌面上公开讨论的,只能暗中筹划悄悄进行。袁家梁的这种满不在乎,就使这件事具备了一种闹剧的意味。大家讨论得很热烈,薛剑诗原以为这些董事们总会有人意识到这件事的难度,或者站在公司的角度考虑,给袁家梁泼一泼冷水的,谁知大家嘻嘻哈哈地把这件事看得十分有趣,全都情绪高涨地赞成袁家梁去竞选副市长。说袁家梁别说副市长了,给个省长干干也蛮有富裕。说董事长命中大富大贵之人,现在已经大富了,大贵自然也指日可待。说袁爷当了副市长,往后春江市就是咱家的了,往街上一走,那是什么感觉。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云山雾罩,看那意思仿佛袁家梁的副市长已经当上了。袁家梁半眯着眼,似笑非笑,一言不发,手里拿一支小熊猫香烟把玩着,不时凑到鼻子底下闻一下。
薛剑诗眼看袁家梁就要在这样的董事会当中拿定主意了,不由得暗暗着急。他写了个条子递给袁家梁,袁家梁展开看了,就对薛剑诗点点头,然后对大家说:“你们继续讨论,我出去一下。”
俩人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来到三楼袁家梁的办公室。袁家梁往沙发上一摔,笑道:“剑诗,大家情绪挺高的嘛。”
薛剑诗也附和着笑了一下,旋即又微皱起眉头,忖度着该如何开口。
袁家梁叹了口气说:“剑诗啊,公司里要是多一些你这样的人就好喽。你看看那帮人,不是没头脑就是心机太深,一群光吃饭不干活的家伙。”
薛剑诗笑了:“董事长,您这话可说得不负责任了。这些董事哪个人不是独当一面,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一把好手啊。”
“你不用为他们开脱,我的手下,我清楚。”袁家梁皱了皱眉,叹道:“剑诗啊,他们要是能有你一半的头脑,我也就能放心离开公司了。哎,你叫我出来,什么事啊?”
“董事长,我看这竞选副市长的事,还需从长计议。”
袁家梁笑了:“剑诗,我知道你的想法,所以我才欣赏你的头脑,看不上那帮笨蛋。可是我也有我的想法,我意已决,你就不要再劝了。”
“董事长莫不是心中有愧,又因愧发狠,要证明给谁看?”薛剑诗单刀直入。
袁家梁一惊,旋即哈哈大笑:“知我者,剑诗也。剑诗,你这个人啊,可不能活过五十岁,活过五十你会变成狐狸。你说对了,我从来没拿这副市长当回事儿过,可我就是要当一回副市长,让那些人看看,你们看得神圣的不得了的东西,老子想要就要,玩儿似的。”
薛剑诗沉思着问:“那您想过蓝天集团的将来吗?就算您真的竞选上副市长,凭的是什么?还不是蓝天集团的实力。假如有一天蓝天集团不在了,您在那副市长的位子上还能坐得牢靠吗?”
袁家梁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薛剑诗接着说:“恕我直言董事长,是不是您对于您哥哥的下台,一直放不下?假如真是那样,您为什么不努力推举袁明达总经理去竞选副市长呢?”
好像一列钻出隧道的火车,袁家梁觉得眼前豁然明亮。对呀,可以让明达去竞选副市长啊,自己怎么早就没想到这一步呢?让明达当副市长,对哥哥也就有个交代了。
袁家梁和薛剑诗又回到会议室的时候,杨庄村的村长袁小五正在会上大呼小叫。看到袁家梁进来,袁小五说得更起劲了:“袁董事长当副市长,不仅是他个人的事,而是整个杨庄的大事,更是袁氏家族的大事。”袁家梁哈哈大笑,说小五子,你别瞎搅和了,我这个袁和你那个袁还离着八丈远呢。然后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淡淡地说:“我不想当什么副市长了,但是咱们蓝天集团在市里总应该有个说了算的人啊,我看,让袁明达总经理去竞选副市长吧。”
袁家梁这几句话说的平平常常,音调儿都没往高提一点,但是刚才还吵吵嚷嚷的会场一下子就静下来了,大家面面相觑:感情刚才说得那么热闹,全是逗咱们玩儿呢。
一直坐在袁家梁旁边没有说话的袁明达更是吓了一跳,当副市长,这种事他想都没想过,二叔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派你个什么角色就是个什么角色?这种事也是能拿来开玩笑的?袁明达慌忙摆手摇头:“不行不行,这差事我可干不了。”
袁明达这一谦虚,倒让人们又找到了话说。大家纷纷又朝向袁明达,说年轻有为呀,说前途无量呀,什么的。袁家梁听了一会儿,见总是这些混账话,就宣布散会。但是让袁明达竞选副市长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袁明达最初确实有点惶恐,他不知道一个副市长应该怎么当。但是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有一点渴望的,无论如何,做一个城市的副市长和做一个企业的总经理,那大约不会是同一种感觉。而且有全市最大的民营企业给他撑腰,他还怕什么?这年头,离了钱谈什么都显得不够真实。
他看了看表,下班时间就快到了。袁明达觉得心里鼓荡着一种情绪,那似乎是对充满光明的前景的期待和憧憬,这种情绪使得他不愿意就此回家,回到那个熟悉的不再惹动人新鲜感的空间。他想了想,给袁一明打了个电话,让他下班以后去望湖楼。然后又打电话给望湖楼酒家,订下一个二楼小雅间。
袁明达到望湖楼的时候,袁一明还没有来。他坐在雅致的小房间里,让服务员沏上来一壶上好的碧螺春,细细地品着,眼睛盯着墙上挂的一幅美术小品愣神。
门“当”地一声被推开了,袁一明笑呵呵地走进来。袁明达暗自笑了一下,他这弟弟心底真是一片阳光啊,没有学会小心翼翼呢,只有心底坦荡的人才有这样的方式。
“怎么,哥,就请我一个人啊。”袁一明环视着小房间,有点儿发傻。
“是啊,咱哥儿俩说说话。”袁明达说着,端起壶来给袁一明倒水,站在一旁的服务员急忙接了过去。
“咳,要是请我,地摊上吃碗馄饨就行了,上这种地方来,不等于喂狗了嘛。”袁一明大大咧咧地坐下,顺手把上衣搭在椅子背上。小姐急忙过来,把衣服给他抻平,又拿衣服套套上。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哥你是不是找我有事?比如借钱什么的?说吧,只要不是太多,十块八块的包在我身上。”袁一明嘻嘻哈哈地,拽过茶杯来咕咚喝了一大口茶。
袁明达笑笑:“没事,想找你坐坐,聊聊天。”说着冲侍立一旁的小姐挥挥手,示意她先出去。
只剩下了两个人的小屋就显得有些沉寂。袁明达很稳重的样子,又似有些心事,慢慢地喝茶,并不开口说话。
袁一明就笑:“大哥,你可就要在全市人民面前亮相了,你现在这种精神面貌可不行啊。”
袁明达抬起头来看着袁一明:“小明,依你看,我能当得了这个副市长吗?”
袁一明不置可否:“二叔可是全力以赴了。这年月有了钱,干什么都不难的,有钱能使鬼推磨,钱多能使磨推鬼啊。我看你是一点儿问题也没有了。”
袁明达笑笑:“是啊,现在在春江市,没有什么二叔办不了的事了。其实这个副市长,当初是二叔想当来着,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又变了主意,非逼着我去竞选。我自己吃几两干饭我能不知道,我真不是这块材料。”
袁一明哈哈大笑:“你得了吧你,看你这谦虚的样子,好像副市长你已经当上了。”
袁明达也笑:“要说我不想当这个副市长,那也是假话。怎么着,也算对自己的一种挑战吧,也是对新事物的一种尝试。那个位置肯定能够提供更为广阔的平台,趁着年轻,还可以做点儿事。不过,我心里也真打着鼓呢,你以为这副市长是那么好当的。”
袁一明就不再笑:“哥,那位置不光为你做事提供广阔平台,还为你犯错误提供广阔平台呢。你又没经验,说实话,你当副市长啊,还真不如二叔去当呢。”
袁明达沉思着:“我估摸着,二叔突然改变主意让我竞选副市长,可能是薛剑诗的主意。那个人,倒真是个有头脑的人。”
袁一明记起薛剑诗让他帮忙去跟二叔说借钱的事,心头掠过一丝不快,就有些尖刻地说:“他的主意也未必就对,你可以跟二叔说你不想竞选副市长啊。”
袁明达叹了口气:“我说不服二叔,我知道他对咱爸的死有歉疚。”
袁一明不想提这个话题。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就问袁明达:“今天的晚报上登了寻人启事,找张猛的。张猛跑了?不在二叔手下干了?”
袁明达淡淡一笑:“跑了?也许吧。也许是失踪了。”
袁一明使劲看了袁明达一眼,觉得身上有些发冷。眼前尽是些美国关于黑手党的影视镜头。
袁明达奇怪地看了袁一明一眼:“小明,你怎么了?不舒服?”
袁一明的眼神里流露出些恐怖:“大哥,你们可别胡来呀。”
袁明达轻松地笑了:“小明,你想哪儿去了。如今的二叔可不是当初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那个二叔了,二叔如今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
袁明达笑得讳莫如深,令袁一明越发觉得恐怖。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张猛是救过二叔的命的。”
袁明达也有些黯然,半天才说:“是啊,其实那是条汉子。一般的毛病二叔不会计较他,可是这回,他收了林瑞琪的钱,把二叔在广州的生意的底牌给露了。”
“林瑞琪?就是咱们那个表舅爷?”
袁明达轻蔑地笑笑:“什么表舅爷,势利小人。”
袁一明突然觉得一阵厌烦,他什么都不想再问了。他想这一切真是没意思。他很渴望窗外的空气,他想,人们,连同他自己,都久已疏远了一个词:美好。
袁一明烦躁地皱起眉。
袁明达疑惑地看着他:“小明,你怎么了?”
“点菜吧,”袁一明淡淡地说:“我真有点儿饿了。”他喊小姐进来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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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林瑞琪,那确实是袁家的一门远亲。有多远呢?反正他本人连同袁家的人都说不清楚这门亲戚是从哪一支哪一派来的,是个拐着弯的亲戚。袁家梁的哥哥袁家栋还当副市长的时候,他与袁家走动得很勤,这辈分好像也是后来论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袁家梁开始叫他表舅,袁明达袁一明他们,就要尊一声表舅爷了。
林瑞琪是春江市郊区区委的一个副书记,袁家栋下台以后,这位表舅和袁家的往来突然就少了。当初袁家梁想在春江市办厂子,没有人自然是万万不行的,就想到了这位表舅。袁家梁记得,这位表舅是很热情的,总是主动替他家里办事,他一个远房姑姑的孩子高中毕业找不到工作,就是他这个表舅主动帮助安排的。平时家里的大事小情,也总是不待开口,他就给办了。一次袁家栋副市长随口说屋里的家具旧了,这位表舅二话不说,马上派人拉来一车那个时候非常紧俏的水曲柳,又找来工匠,打了一水儿的新家具。袁家梁要在春江市办厂,自然首先想到了林瑞琪。
不料林瑞琪见到袁家梁,并没有他记忆中的热情,只是淡淡地招呼着。等到听清了来意,更是马上露出一副灾难深重的表情,打着官腔说:“这个,不大好办呀。现在地皮紧张得很,价钱炒得老高,还是买不到手啊。你这事,先等等吧。”
袁家梁何等人物,听话听音,他早就明白了林瑞琪的意思。袁家梁不由得心头冒火,但既是他求到人家门上,也只好强自按捺,脸上堆着笑,从包里掏出事先带来的好烟好酒,笑道:“表舅,来得仓促,也没来得及带什么东西孝敬您,不过是我的一点儿心意。那我就回去等信,我的事,您还得操心啊。”
对那堆价值不菲的礼物,林瑞琪全当它是空气,完全视而不见,看也没有看一眼。仍是微皱着眉头说:“好,你先回去吧,你的事回来再说。”
从林瑞琪家出来,袁家梁破口大骂:“他奶奶的,什么东西。”他这才明白,林瑞琪以往的客气感情都是冲他哥哥的,或者说白了,是冲着副市长的,以为他讲的是什么亲戚情分,那可是大错特错了。不过骂归骂,袁家梁心中宏伟蓝图的实现眼下还不能离了他这位表舅,而且已经投过资了,投了资而不让它见到效益,那向来不是他袁家梁的作风。其实,林瑞琪如此势利,袁家梁虽然生气,未尝不感到轻松。袁家梁天生是个生意人,讲究的是账目清楚。如果林瑞琪一味热诚帮忙不计酬劳,袁家梁无论怎么感谢,都会觉得一生欠他的账。现在既然他有价钱,那就好办了,贸易往来,两不亏欠。凭我袁家梁,我就不信能做了折本生意。
不过这林瑞琪的胃口也是太大了点。袁家梁过了一个星期,包里装了一架录像机,又来到林瑞琪家。袁家梁在选择礼物的时候还是为林瑞琪考虑着的,要不动声色,让他容易接受,又要说起来冠冕堂皇,让他有接受的理由。录像机在那时候还是个新鲜玩意儿,而且体积小,不张扬。袁家梁和林瑞琪说了几句话,就招呼林瑞琪的儿子:“来,大哥送你个好玩儿的东西。”就掏出那架录像机,浑不经意地递给了那个年轻人,轻轻松松不着痕迹。林瑞琪扫了一眼,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他倒是早就想要这么个东西。可是你看这家里,连冰箱、彩电这些家用电器都该换还没钱换呢,哪有闲钱给他买这个。”
袁家梁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暗自骂道:“老狐狸,你他妈的等着,总有一天,你怎么吃的怎么给老子吐出来。”心里想着,脸上却不动声色,连眉毛都没有跳一下,笑道:“表舅,这么点儿小事还值得您为难,包在我身上了,改天我给您拉家里来。”林瑞琪连推辞一下都没有,只是笑笑说:“家梁真是有出息了。你的事有点眉目了,我尽量给你办吧,啊?”
不几天,袁家梁带着电器行的送货车直接开到了林瑞琪家。他已经知道了,给这种人送礼,压根就不需要替他们找什么借口,也无需替他们遮掩,他们的厚颜无耻令他们完全可以坦然受之。
打量着屋里崭新锃亮的海尔牌冰箱和东芝彩电,林瑞琪终于对袁家梁露出了曾经的笑容。这次他主动说:“家梁啊,你的事差不多了,我再盯紧一点儿,地皮就快下来了。”
袁家梁急忙做出感激的样子:“太好了,全仗表舅帮忙。今天晚上我请客,地点表舅您挑,咱们庆祝一下。”
林瑞琪丝毫没有客气,率全家大小去了“浪味鲜”,一家经营海鲜的餐馆,吃了个不亦乐乎。袁家梁自始至终都在殷勤地劝酒,布菜,没有一点心疼和不情愿的样子,但心里却在不住地骂街,盘子里那一只只螃蟹大虾,分明就是他多年积蓄和筹借来的钞票啊,他如何吃得下去。
席间,吃得油光满面的林瑞琪满意地抹抹嘴,冲袁家梁说:“家梁啊,地皮下来,我就帮你进设备,咱们尽快地把这个厂子干起来。”
袁家梁想,他终于说了句有良心的话,就端起酒杯笑道:“那我先谢谢表舅了。”
“不忙。”林瑞琪示意袁家梁坐下:“家梁,你这次办厂子,表舅没少出力吧?”
袁家梁心里恨道:我还没少喂了你这只狗呢。脸上却堆笑说:“当然当然,我是不会忘了表舅的。”
“那就好。”林瑞琪皮笑肉不笑地看着袁家梁:“我这么想,你的厂子办起来之后,算我一个干股,参与分红,你看行不行?按说,我又跑地皮又跑设备,这厂子本来就是咱俩办的,你说呢?”
袁家梁无论如何没料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主要是,袁家梁对这个人的脸皮之厚估计尚有不足。这样一来,林瑞琪岂不成了他袁家梁身上的一条吸血虫?每年会有大量的钱财白白落入他的腰包,而且摆都摆不脱。
见袁家梁迟疑,林瑞琪的脸当时就放了下来:“怎么着,家梁,看这样子你是不愿意了?”
袁家梁忙道:“哪里哪里,表舅,我是想这厂子还没办起来呢,谁知道它是赔是赚。赚了还好,要是赔了,岂不是牵累表舅?”
林瑞琪脸上的表情松动了,笑道:“真要是赔了,你还真能让你表舅掏出钱来?”
袁家梁一咬牙:“行,表舅,厂子办起来,有你一份儿。”
这顿饭之后,林瑞琪才异乎寻常地对袁家梁的事业关心起来,帮他买地皮,盖厂房,进设备。厂子办起来了,林瑞琪毫不含糊地按照当初商量好的,每年雷打不动地从厂里拿走大笔的钱。这还不算,他的饭费、出租车、药费,甚至他老婆买内衣,都开了票拿到厂里来报。袁家梁当然明白,他是在同一只贪婪的狼打交道,但他隐忍着不发作,他眼下还不能完全离开他,他还需要进一步在春江市扎稳根基,只是在心里发狠道:“总有一天,吃我粗粮的,要还我细面来。”
终于,袁家梁的蓝天集团成立了,袁家梁觉得,这一段与狼共舞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袁家梁在市里重新买地皮盖大楼,成立蓝天集团,林瑞琪当然是知道的。但他这个所谓股东,除了年终拿钱以外,并不操心厂里日常事务,所以他并不知道袁家梁现在究竟有多大气候了。看着厂子越做越大,他还暗暗高兴,因为给他的分红自然也水涨船高。蓝天集团的大楼一天天起来,林瑞琪一直想的是他应该怎么和袁家梁商量,在公司里挂一个什么职务,照旧只拿钱不干活儿。
蓝天集团开业典礼那天,市里的主要领导都到了,市长亲自剪彩,还请来了一些省内著名歌舞曲艺演员,表演助兴。总之,蓝天集团从一开始登台亮相就红火热闹,隆重非凡。遗憾的是林瑞琪并没有从中看出点什么来,没有感觉到今天的袁董事长早就不是昨天那个提着烟酒去找他办事的袁家梁了,也没有意识到袁家梁如今已经手眼通天,根本无需再依仗他什么了。
袁家梁却有些等不急了。因为他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就在蓝天集团成立典礼的第三天,公司刚刚正常运转,袁家梁就找到林瑞琪,在一家很豪华的酒楼请他吃饭,只他们两个人,没叫旁人作陪。
地方是袁家梁选的,如果林瑞琪聪明的话,这一举动已经足以说明问题了。以往吃饭袁家梁都是让他选地方,而且会主动叫上他的家人或者他的朋友。这一次,却连虚让一下都没有。可是林瑞琪已经让过分良好的自我感觉蒙住了心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一向在他面前言听计从的袁家梁,会突然不买他的账。
菜倒是同以往一样,很精致,很上档次。酒自然也是好酒。袁家梁并不急于说什么,仍然客客气气地劝酒布菜。林瑞琪喝成了大红脸,瞪着袁家梁说:“家梁,你看我在你的公司任个什么职务好啊?我这把老骨头可是拼死也要跟你再干几年。”
“表舅,我可不敢往死用你啊。”袁家梁闲闲地剥着一只虾,脸上挂着一丝略带嘲讽的笑。
“家梁,你这叫什么话?咱们是亲戚嘛。”林瑞琪有点摸不透袁家梁的意思了。
“我是说,”袁家梁仍然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您这几年挣钱挣的也挺累了,还不该歇歇?也该回家享受享受了。”
“这么说,你是不打算用你老舅了?”林瑞琪变了脸。
袁家梁早就不怕他变脸了,他笑得更客气了:“既然您也讲明了,那就不用我说了,不然,我还真有点张不开嘴呢。您知道,我这人脸皮忒薄,最怕说人家不乐意听的事了。”
林瑞琪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腾地站起来,指着袁家梁:“好好,袁家梁,算我瞎了眼,帮了你这么个人。忘恩负义,你算个什么东西。”
相形之下,袁家梁就显得从容多了,他笑道:“表舅啊,我知道您不愿意回家歇着,您是怕我钱多花不完,想帮我花花。您的苦心我领了,就这么点事,我自己就办了,不劳您操心了。”
林瑞琪的脸涨得通红,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喃喃地嘟囔着:“不是东西,不是东西。”
袁家梁嘲讽地一笑:“表舅你喝口水,别太激动了,省得犯了心脏病高血压什么的。您听我说,咱俩之间,总得有一个不是东西的。”
林瑞琪缓过气来,冷笑道:“你小子翅膀硬了,用不着我了。”
“不错。”袁家梁端起他跟前的酒,一口气喝干了,又笑道:“也不是我不想用您,实在是您开的价码太高,我用不起啊。”说着,就站起来,掏出几张钞票扔在桌上,收了笑正言厉色地说:“今天的饭费算我的。不过,这是你最后一次吃我,今后你我两清,你也别想再黑我了。好了,我先走一步。”
林瑞琪气得直哆嗦,坐在椅子上一时没起来。
袁家梁走到门口,又转身笑道:“要真论起来,咱们算鸡巴什么亲戚啊。我叫了你这么多年的表舅也够冤的。我可是记得你当年还是个小干事的时候,找我哥办事时,你可是管我哥叫表哥的,怎么到我这里就长了辈分了?从今以后,你也别找我了,要找我,咱们要重新排辈,你得管我叫表舅。”袁家梁哈哈笑着走了。
林瑞琪气得要疯,到处骂袁家梁是流氓。可是没人会听他的,他并不知道现如今的袁家梁,比他林瑞琪的脸要大得多了。这年月,有钱才是硬道理,他已经完全不能把袁家梁怎么样了,此时的袁家梁可不是当年的袁家梁了,这时的袁家梁已经是连地痞小偷都害怕的袁爷了。
林瑞琪真正意识到这一点,还是在他吃了那次亏之后。
林瑞琪是有一个做人原则的,那就是只占便宜不吃亏。至于脸面、名声,那些毕竟是虚的,见过谁拿好名声当饭吃?当官当了这些年,职务不算高,实惠却不小,可是没想到,最后却在袁家梁这小子手里栽了跟头,虽说自己这些年从他那里也没少得好处,但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再者说了,眼见得他的蓝天集团的大楼起来了,生意一天比一天做的大了起来,却没他什么事儿,这不是别人吃山珍海味不算,还得让他在一旁看着吗?
林琪瑞当然不会善罢甘休。在春江市地面上混了这么些年,如果连袁家梁都玩儿不过,岂不是白混了?他决意要给袁家梁一点颜色看,让他知道知道锅是铁打的。林瑞琪想起来,他的一个同学在地税局当副局长。他知道,所有的企业,没有在账上没漏洞的,而那些事都是可大可小。他就是要把袁家梁的小事变成大事,最好把他再送到监狱里去吃几年不要钱的饭,才能出他心头那口恶气。
地税局副局长郭子仪非常热情地握手,让座,显示着老同学的情谊。但听清了他的来意,却不由得面露难色:“袁家梁,这可是咱们市里重点扶持的企业家,他的企业是市里的利税大户,我劝你还是罢手吧。”
林瑞琪急赤白脸地说:“什么企业家,他就是靠偷税漏税起家的。那是我一个远房外甥,我还能不知道他?”
郭子仪奇道:“他是你外甥?那你干吗要找他的麻烦?”林瑞琪打了个哈哈:“我这是对你们的工作负责啊。”然后又换了推心置腹的口气说:“那小子胆子太大,什么都敢干。给他点儿苦头尝尝,省得他以后闹出更大的事来。”
见郭子仪沉吟不语,林瑞琪从包里掏出两瓶五粮液放在桌上,笑道:“我记得你爱喝两口,这可是我藏了多年的酒,一直没舍得喝,给你带来了。”
郭子仪摇摇头,拽过林瑞琪的包,又把酒给他装回去:“瑞琪,你我之间不用这个。”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道:“我不知道你和袁家梁之间有什么恩怨,但你既然找到了我,我也不能说不管。这样,我找个理由查查他的账,能办到什么分儿上,我可不敢说。”
林瑞琪忙堆笑道:“那是那是。这种民办企业,没有没问题的,只要你们敢于秉公执法,就一定没他的好。”
郭子仪笑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将我了,我看着办吧。”果然,不出几天,地税局的一个检查小组进驻了蓝天集团。蓝天集团的财务科长急忙通秉了袁家梁,袁家梁漫不经意地笑笑,告诉财务科长只管放心地把账本都搬出来,让他们尽管去查。财务科长领命而去,袁家梁想了想,又打电话把办公室主任叫来,让他热情接待,要礼遇有加。并告诉检査小组,他袁家梁正在外地开会,要过两三天才能回来。
袁家梁长期聘请着一个财务顾问。老顾问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是春江市最大的国营企业变压器厂的老财务科长。袁家梁给他的薪水是他退休金的一倍,比蓝天集团中层干部的工资还高,却并不让他具体做什么。每年不过两三回,让他指导着做做账。袁家梁对人说,别小看这老头的几句话,就这么几句话,就能给公司截留下大量的钱财。经他的眼走过的账,自然是滴水不漏,所以袁家梁尽可以放心大胆地让检查小组查账。
两天以后,检查小组从账面上没有发现明显的问题,正要做进一步的调查的时候,袁家梁露面了。袁家梁笑得很坦然,很大气,和检查小组的人一一握手,说对不起,瞎忙,怠慢诸位了。检查小组的人都觉得这位赫赫有名的企业家挺热情,有身份但没架子,就先对他有了个好印象,最初进驻蓝天集团时莫名其妙的对立情绪无形中就消散了。
中午,袁家梁就在公司餐厅招待大家。虽然不是大饭店,但菜肴却样样精美,显然是经过精心设计和制作的。袁家梁启开两瓶法国干红,道歉说:“不是我袁家梁不想好好招待大家,实在是怕坏了你们的纪律,给诸位带来麻烦。等你们在我这儿的工作做完了,我再好好款待大家,地方随你们挑。今天,就只好委屈诸位就在我这小地方吃工作餐了。”说着给大家斟上红酒,笑道:“下午你们还要继续工作,就喝一点儿红酒吧。不是说大话,我袁家梁的账目,不怕大家清楚,就怕你们不清楚。”他率先举起杯:“来,我敬大家一杯,今天有幸认识诸位,袁家梁又多了几个朋友,今后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我先干为敬了。”
大家也纷纷跟着干了。对袁家梁就又多了几分好感,觉得这个人豪爽大方,待人也真诚。每人面前都摆着好几盒烟,小熊猫中华一品黄山天高云淡,软的硬的都有,各取所需。再看这饭菜这红酒,从器皿到原料显然都是上品,是花了心思的,就觉得自己受了重视,情绪就都高涨起来,纷纷过来给袁家梁敬酒。检查组长原是东北那旮沓的,天性豪爽,见了袁家梁的做派只觉得对脾气,遂端起杯来说:“董事长,我们也是例行公事,你可别介意。”
袁家梁忙站起来拿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哪里哪里,我袁某一定全力配合诸位的工作。”
检查组长就笑道:“账我们已经看了,什么问题也没有,上边让来,我们不得不走个过场。借这机会,大家交个朋友。”
袁家梁一拍桌子:“痛快!袁某就愿意和你们这样的人结交。”说罢招呼服务员:“给我拿白酒。”又转头对大家笑道:“这红酒淡拉巴叽的没意思,恕我用白酒相陪,今天这么高兴,没白酒可不行。”
地税局的人原本不习惯这温文尔雅欲说还休的红酒,这是一帮喝惯了白酒的汉子。见袁家梁要喝白酒,检查组长第一个表态说我也喝白酒。其他人见状,也纷纷干掉杯里的红酒要求换白的。袁家梁笑骂道:“操,他妈的一帮土包子,我这可是好几百块钱一瓶的法国红酒,你们也整点儿这高雅的行不行?”众人就笑,几杯白酒下肚,话越来越稠,气氛越来越烈,原本说只喝一瓶的,但喝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喝了几瓶,只有一溜空空的酒瓶子东倒西歪在桌子底下。
下午自然就不能工作了,检查小组的几个人一律在公司招待所睡到日落西山。到晚饭时间,服务员没像往常一样招呼他们去餐厅吃饭,而是每人一个托盘送到房间里。上面只有一碗粥,一小碟门丁配炼乳,外加两样清淡小菜。服务员笑着告诉每个人这是董事长亲自安排的晚餐,他本人实在是有推不开的应酬,晚上就不能陪大家了。每个人见到这精致又清淡的晚餐都是眼前一亮,暗自感叹袁家梁真是个有心人,中午喝了酒的人,晚上最想这碗粥喝。就觉得确实是被人家当朋友待了。
第二天一早,袁家梁早早地候在门口,检查组长刚一露面,他就装作偶然碰上的样子,笑着迎上去打招呼。问候几句,又像刚刚想起来,压低声音说:“昨天和老兄一见面,真是觉得相见恨晚,袁某是真心想交你们这几个朋友。而且大家来我这里辛苦了好几天了,我未免觉得过意不去,就给大家每个人准备了一点儿小礼物。”
检查组长忙着要拒绝:“董事长,这。”
袁家梁截断他:“放心,是我袁某自己的心意,和公司没关系。而且,东西不大,不会让你们犯错误。我袁家梁是要交朋友,可不是要拉朋友下水,哈哈。”说罢又沉思道:“不过,这个时候给大家送礼物,难免让人误会,以为我别有用心。这样吧,你们尽管查你们的,我也尽量为你们提供方便,把这件事尽快了结了,我们再交往就没人说闲话了。”
于是检查组的人就都知道了袁家梁的态度,心想人家如此友好,我们又何必死盯不放,况且账上也没什么问题。于是草草地走个过场,就算把在蓝天集团的工作结束了。走的时候,袁家梁轻轻松松塞给每人一个小小的不过巴掌大的黑包,很不起眼的样子,让谁都觉得没什么不好意思接受的。打开一看,却是一架理光R1相机,有懂行的知道价值在两千多元左右,于是大家不动声色心满意足,回税务局汇报工作去了。
尽管这件事处理的功德圆满,尽管类似的事早已经不能把袁家梁怎么样了,但他还是觉得窝火。他没费多大的劲,就从一个税务局的朋友那儿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一下他的火就更大了。林瑞琪这些年从他这儿捞了那么多好处,居然恩将仇报,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你这么干,就别怪我袁家梁不客气。
很快,郊区区委就迎来了一批客人,纪检委检查小组,来查区委副书记林瑞琪利用工作之便贪污受贿的问题。
林瑞琪自然没有一本天衣无缝滴水不漏的账来应付纪检委的人,更没有袁家梁的坦然。袁家梁能把自己当流氓,就能无所顾忌挥洒自如,招数一个接着一个。林瑞琪在官场上混得久了,虽然脸皮够厚,处事够油,但真有事来临,未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况且屁股上确实有屎他自己是知道的,就显得诚惶诚恐。他也想用钱来抹平,却怎么也花不出去,他不知道这时候钱该怎么使。纪检委的人从始至终都不笑不怒,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令林瑞琪越发觉得心里没底。
林瑞琪哪里知道,袁家梁先是手里握着真凭实据告发了他,又通过各种关系不断地给灶里加柴。别说他有钱不会使,就算他使对了地方,袁家梁这把火不撤,也等于白搭。他的悲哀在于他总也弄不明白,无论从经济实力还是人际关系,这个时候他都已经远远不是袁家梁的对手了。
纪检委最终的结论是:情况属实,撤职查看。
林瑞琪不用问,也知道这是谁干的。他终于领教了袁家梁的厉害。但这个时候他已经无官无职,更不能把袁家梁怎么样了。他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这年月,有了钱,基本上就等于有了一切。下了台的林瑞琪于是一气之下,也借钱贷款开办了一个公司,他决意要同袁家梁一争高低。
这就是林瑞琪犯的又一个愚蠢的错误了。这个人只是脸皮厚一点,良心黑一点,若论商海里的种种玄妙,以及所需要的心机智力,他其实是一窍不通。两年不到,他的公司就赔了个稀里哗啦。只是仗着他多年来结交下的一些人,做些小业务,勉强撑着一个架子,期待着有朝一日时来运转。
20
尽管袁一明并不一定非要知道,却还是听说了张猛和二叔之间的事情。
袁一明与张猛并不熟,但他和二叔袁家梁之间带有传奇性的交往袁一明是知道的,所以他目睹了张猛在二叔家被打成那个样子,惊惧之余一直觉得奇怪,不知道二叔的心腹之人犯了什么事,才让二叔如此动怒。据他看,袁家梁虽然心狠手辣,但义气是有的,而且做事讲究规矩。这就好比解放前的那些土匪,虽然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道儿上的规矩却一丝不能乱,否则早就被官方抓去了。所以袁一明就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使得二叔对张猛下了如此重手。
前些天,张猛的母亲在他们报社登了寻人启事,说张猛失踪了,袁一明就不断地想起张猛血淋淋地被人从二叔家里拖出去,心里总有种不祥的感觉。那天听大哥说张猛的事和林瑞琪有关,他才明白二叔何以大动干戈。林瑞琪他认识,他小时候林瑞琪是他家里的常客,每次去还都不忘给他们兄弟俩带点儿零食。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不去了,直到二叔出来办厂,林瑞琪和二叔之间的恩恩怨怨才重新被袁家的人提起来。
给他说这件事的是他的高中同学殷鉴。殷鉴现在也在蓝天集团工作,是牛奶厂的销售科长。袁一明回到春江市以后,殷鉴断不了打个电话约个地方,和袁一明喝二两酒说些闲话。但这次殷鉴叫他出来,显然不是要说闲话,他脸上真真切切地露着焦虑。
“你知道张猛的事吗?”殷鉴来不及寒暄,上来就问。
袁一明摇了摇头:“我大哥想说来着,我不想听。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没兴趣。”
殷鉴急道:“小明,这事儿你得管管,算我求你。”
袁一明奇道:“这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再说,张猛不是跑了吗?我怎么管得了?”
殷鉴叹了口气:“张猛是个孝子,他怎么可能扔下老妈突然跑了呢?小明,不瞒你说,我们和张猛是把兄弟,他是老大,我是老五,此番出事,我们哥儿几个一商量,让我找找你,你去跟你二叔求个情,放过他这一码吧。”
袁一明觉得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但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你是说,张猛的失踪,是我二叔……”
殷鉴苦笑,并不接他的话,只是说:“小明,张猛是条汉子,不是事出无奈,他不会做出对不起你二叔的事来。”
从殷鉴的叙述中,袁一明逐渐清楚了这件事的始末。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林瑞琪和袁家梁的争斗。林瑞琪自己开公司不成,却见袁家梁的生意蒸蒸日上,其恼火可想而知。他于是千方百计地打探袁家梁生意上的消息,就算自己不能替而代之,也总想着能够给他釜底抽薪。但偌大一个公司的商业秘密岂能轻易被他人探知,林瑞琪就打起了袁家梁身边人的主意。林瑞琪看到,袁家梁身边的人除了袁家自己人,只有一个白云一个薛剑诗,但那白云死心塌地,薛剑诗精明过人,而且袁家梁给予的待遇优厚,林瑞琪对他们自然无计可施。除此之外,就是一个保镖兼司机兼随从的张猛了,这个人在袁家梁身边的位置很微妙,他没有什么职务,却被袁家梁视为心腹,袁家梁生意上的事情以及日常生活中的事,张猛是知道最多的。而且林瑞琪看得出来,较之白云、薛剑诗,张猛虽然忠诚,心机上却略逊一筹。同时这个人还有一个特点:孝顺。用武林中人的话说,他七十多岁的老妈,就是他身上的“罩门”,只要打中了他这个位置,即可置他于死地。
说起来,林瑞琪也算得上煞费苦心。他等在张猛家的路口好几天,才等到老太太独自出门的机会。林瑞琪骑车直冲过去,用车把挂了老太太一下,老太太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林瑞琪急忙下车搀起老太太,连连道歉,并执意要带她去医院检査。老太太试着走了两步,觉得没事儿,就摆摆手让林瑞琪走路,说不用去医院。谁知林瑞琪不干,当下拦了辆出租车,带着老太太去了人民医院。拍片子做CT折腾了半天,检查结果自然是没事,但医生说,她的老年性动脉硬化若再不注意,就要出问题了。林瑞琪二话不说,让医生只管拣着好药开,医生也不客气,刷刷刷开了几百块钱的药,林瑞琪便又跑上跑下地拿了药,才打车把老太太送回家。
张猛正在家里急得要上房呢,见林瑞琪搀着老太太进了屋,又听林瑞琪口口声声对不起,说不小心挂到了老太太,当下就一拳挥了过去。若不是老太太连声喝止,他第二拳第三拳也早就打过去了。但就这一拳,也足以令林瑞琪龇牙咧嘴疼痛不堪了。但林瑞琪既不恼怒也不辩解,脸上堆着笑,还是连连地说对不起。老太太忙请他坐下,让张猛倒上水来,这才向张猛说起今天下午的事,张猛看得老妈无恙,又见到那一大堆与撞伤不相干的药,忙站起来又向林瑞琪赔不是,称自己莽撞了。林瑞琪只淡淡一笑,丝毫也不在意。
喝了几口水,闲聊几句,林瑞琪就要告辞。人已经站起身来,又向张猛紧盯几眼,不经意笑道:“我看你眼熟,先生莫不是蓝天集团的张猛?”
张猛奇道:“正是,你认识我?”
林瑞琪虽然和袁家梁有些瓜葛,但平时并不在厂里露面,张猛并没见过他。眼下林瑞琪微笑道:“巧了,想来你听说过我,我是林瑞琪。”
张猛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林瑞琪这个名字他当然听说过,光听袁家梁嘴里乌龟王八蛋地骂也骂得他耳朵起茧子了,却想不到竟以这种方式相见了。张猛点点头:“哦,原来是林先生。”语气间较之刚才淡了许多。
林瑞琪却站住不走了。他笑道:“早就听说过张猛的大名,说是有勇有谋,侠肝义胆。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张猛笑笑:“过奖了。”
林瑞琪叹了口气道:“我知道袁家梁的手下对我都心存误会,其实凭良心说,当初我是实心实意地帮他的忙。他确实送过我一些东西一些钱,可那些东西都不是我要的,你也知道,这年头办事,哪里不需要打点?我是他表舅,我还能不盼着他好?唉,我这才是费力不讨好呢。”林瑞琪露出了一脸的凄然。
张猛原就是条莽汉子,并不十分工于心计。听林瑞琪如此说,再看看他对自己母亲这事儿的态度,不由得就信了他几分。加上张猛跟随袁家梁久了,对于袁家梁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是领教的,就也闹不清他们俩谁是谁非了。张猛的母亲在旁边一看两个人还有些渊源,就坚决要林瑞琪留下来吃饭了。虽然林瑞琪冒冒失失用车把挂了她一下,她却对这个人的印象好得不得了。现在的人,撞了你不跑已经就是大仁大义了,还坚持送你去医院,还帮你拿那些不相干的药,这样的人哪里去找。林瑞琪推辞了几句,就留下来,同张猛母子一起进晚餐,席间林瑞琪显得谦恭有礼,尽说些老太太爱听的话,令老太太越发开心,孝子张猛见老太太开心,也就消散了那种无名的情绪,待他热情起来。
几天以后,林瑞琪又提着一堆营养品来到张猛家,问老太太可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老太太连连让座,告诉他自己没事,他不用惦记着。从此以后,林瑞琪就成了张猛家的常客,老太太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几天不来,老人就要念叨。张猛一介武夫,从来少在与人交往上花心思,见老太太喜欢,也就逐渐消除了从袁家梁那里得来的对他的成见,渐渐亲热起来。林瑞琪知道袁家梁对张猛一家有恩,话题间每提到袁家梁,总是一副爱惜担忧的口气,很像一个家族里的长辈对晚辈的态度,这让张猛更加消除了对他的戒备。
这么过了一段时间,林瑞琪觉得功夫下得差不多了,时机成熟了,就开始时不时地问张猛一些业务上的问题。张猛虽然粗莽却并不傻,且对袁家梁忠心耿耿,即使是与林瑞琪饮酒到酣处,逢到这种话题也总是含糊过去,不肯多说一句。把个林瑞琪恨得牙痒痒的。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林瑞琪拣了一个张猛不在家的日子来看老太太,对老太太说,猛子也该说个媳妇了。这一句话说中了老太太的心病,张猛因为住过几年监狱,这些年几乎就没有来提亲的。偶有说的,女方不是有残疾就是带着孩子的寡妇,当妈的又怕委屈了自己的儿子。如此一来二去,张猛也灰了心,说是一辈子不结婚了。老太太每想起来,就觉得心口堵得慌。眼下听得林瑞琪提起,忙说谁说不是呢,他大哥你给操着点儿心吧。
林瑞琪胸有成竹地笑道:“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保证给猛子说上一个漂漂亮亮温柔贤惠的媳妇。”
老太太喜得直念阿弥陀佛,见林瑞琪说的肯定,试探着问:“他大哥你莫不是有目标了?”
林瑞琪神秘地笑笑,不说话。过了几天,他果真领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说叫萧月。萧月姑娘不爱说话,光抿着嘴笑,把个老太太爱的不知道怎么好,拉着姑娘的手舍不得放开,那萧月也就笑眯眯地任她拉着。老太太左看右看看不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了萧月的手去翻箱倒柜,一会儿翻出一个小匣子,打开,里面是一只老玉镯子,静静地闪着润泽的光。老太太不由分说就给萧月套在了手腕上。萧月既不拒绝也不躲闪,只是低着头用一只手抚弄那只镯子。林瑞琪忙把老太太拽到一旁,悄声说:“您也得看看猛子的意思啊。”老太太眼睛一瞪:“这事我说了算,他敢说半个不字。”
对自己的婚事,张猛早就打算放弃了。好人家的姑娘,不愿意许给他,可是那些疤瘌麻子的,他还不要呢。一辈子不娶又能怎么样?唯一让张猛觉得不忍的,还是他的老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岁数了还让老妈跟着操心,让张猛想起来就觉得惭愧。所以对林瑞琪领来的这个姑娘,张猛本人倒也罢了,倒是老太太满意,让张猛也觉得开心。而且这萧月也真是漂亮,男人见了漂亮女人,起码也会有点原始的心动吧。就这样,张猛开始了和这个姑娘的交往。
进监狱以前,张猛身边是不缺女人的,那时候好多女孩子都娇滴滴嗲兮兮地叫着“猛哥”,跟他套近乎。遇上他喜欢的,他就给她们讲他打架的故事,因为他发现女孩子们都爱听,有的还一脸崇拜的神情。可是这个萧月不然,她对他打架的故事不感兴趣,哪怕他打得再惊险再曲折,她也表现的意兴阑珊。倒是一说到他工作中的事,她会立即精神起来,一句一句地问个不停。张猛经常随袁家梁出差,萧月就总是问他在东北有什么新鲜事?在广州有什么好玩儿的?可是说着说着,就会扯到张猛的工作上去,陪袁家梁去哪儿了?干什么去?见到谁了?张猛有时候顺嘴就溜出来了,有时候意识到这是商业机密,就住了嘴不说,而且告诉萧月不要在外边乱说。每逢此时萧月就会嘟着嘴半天不高兴,需要张猛反过来哄半天。次数多了,萧月索性跑到张猛家里去跟老太太哭鼻子,说张猛不信任她,什么都不跟她说,这种日子有什么意思?要再这么下去,干脆分手算了。老太太一听就急了,好容易说上的媳妇,怎么能为这么点儿事就分手呢,什么大不了的事,小孩子们喜欢听外边的新鲜事,你哄着她高兴不就成了。老太太勒令张猛,拣着萧月爱听的说,萧月要是不高兴了,妈也不高兴。要是和萧月吹了,我就死给你看。老太太的话对张猛就是圣旨,自此他对萧月更加迁就,一点儿也不敢让姑娘不高兴。
袁家梁的生意,广州是一个大的市场。张猛和萧月交往时间不长,袁家梁就带张猛去广州出差,一走就是半个多月。在广州的日子里,张猛发现自己对萧月还真有点儿放不下了,总觉得此次出差的时间过得这么慢。好容易盼到了回家,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给萧月打电话,萧月接到电话更是毫不耽搁,立即飞奔而来。俗话说小别胜新婚,真是一点儿不错,俩人刚一避开老太太的眼睛,进了张猛的卧室,马上就紧紧地抱在了一块儿。这是俩人交往中一个质的飞跃,这之前张猛总觉得自己找对象是为了老妈,所以虽然对萧月客客气气,却没什么亲热的心思。这一分别,倒让张猛发现了自己的感情。萧月似乎也是这样,今天她表现的分外主动,紧紧地黏在张猛身上,一只手先是在他后背用力抓挠着,又探到他的衣服里面,温柔而热烈地在他身上游走,面颊潮红,娇喘微微。张猛多少年没这样接触过女人的身体了,当下只觉得喉咙发干,头晕目眩,他一点一点地把萧月抱紧,觉得自己的身体要爆裂开来,不知道怎么,两个人就滚到了张猛的床上。萧月在床上似乎比张猛更有经验更主动,三下两下除去了自己的衣服,就钻到了张猛的怀里。张猛早已被她撩拨的难以自持,喘息着迫不及待地就要进入,萧月却又轻轻地推开他,轻声笑道:“看你急的,一上来就这样,一点儿过程都没有,真没情调。”
张猛微闭着眼,搂紧萧月,用身子在她身上蹭着,已经止不住地呻吟了,急道:“这种事还要什么过程?”
萧月往一旁躺了躺,让自己的身体离他远一点儿,手还在他身上轻轻抚摸着,温柔地问:“这次出差走了这么久,想我了吗?”
张猛手里握着萧月的乳房揉捏着,嘴里含混道:“想了。”萧月嗔道:“净拣好听的说,我看你是没想,要是想我你早回来了,还走这么长时间。”
张猛急道:“为人当差嘛。事情办不完,老板不回来,我怎么回得来。”
萧月的语气更腻了:“办什么事情啊,要办这么久?”
张猛哪里是这女人的对手,况且又是在这种时候。萧月三问两问,就把袁家梁此行的全过程问出来了,完了萧月笑道:“我才不信你的鬼话呢,我看你们是被广州的花花世界迷住了,说,是不是去找小姐了?”
张猛一翻身压在萧月的身上,也笑道:“找什么小姐,我找你就够了……”
几天以后,广州那边告诉袁家梁,原来订的意向合同眼下先不考虑,已经订下的货也不要发了,广州方面愿意支付违约金。
广州是蓝天集团的一块根据地,是蓝天集团赖以起家的地方,业务量很大,所以袁家梁这么多年来对广州市场一直很重视,虽然也设了大区经理,但仍然时时亲自南下。而今这一棍子打下来,让袁家梁有点猝不及防,除了直接经济损失,这么多年做广州市场所花的心血,眼见得就要毁于一旦,袁家梁怎能不上火。他急忙又飞广州,找到这些年牢牢买死了的供应科科长,忍着恶心请他去蛇餐馆吃全蛇宴,打问情况。那科长一脸的无奈:“没办法,也是你们春江市的一家公司,带着样品直接找到了经理,价钱比你们低许多,产品也确实好,经理当下就拍了板,我再说什么都不灵了啊。”
“那家公司叫什么?”袁家梁急切地问,心想春江市还有哪家企业的乳制品比我蓝天集团的好?
“好像,叫什么祥瑞公司。”供应科长想了想说。
袁家梁这一下惊得险些从蛇餐馆阔大的椅子上摔下来,他怔了半天才喃喃道:“居然是他,他还不死心呐。你们居然也相信他?他就是一个皮包公司,根本不具备生产能力。”
供应科长苦笑道:“可是,他手里拿着样品呀,价格又低,质量又好,又不要预付款,换了你,你订谁的货?”连供应科长都并不十分相信袁家梁的话,认为他们是同行相争,故意贬低。
从广州回来,袁家梁那个气呀。他袁家梁到底让林瑞琪整了一下,虽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也使公司蒙受了很大损失。按照供应科长给他交的底,他的产品无论如何也降不到林瑞琪的报价,所以今后的广州市场能不能争取回来还很难说。他当然知道林瑞琪这是个骗局,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施展骗术的,跟广州厂家就没得可说,只能认倒霉罢了。
尤让袁家梁恼火和不解的是,林瑞琪显然是有意识地在拆他的台,可是林瑞琪又是如何得知他的商业情报的?袁家梁把自己身边知情的人筛了一遍,觉得都无可能,这不仅让袁家梁觉得恼火,更觉得不安,敌人在暗处,他在明处,防不胜防啊。这次破坏了广州的市场,下次会不会将东北市场捣乱?
最后是林瑞琪自己得意忘形,忍不住给袁家梁打电话说:“家梁,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现在是寡道之至,亲戚叛之啊。你的人都来投奔我啦。”
袁家梁虽然气得发抖,却仍然满不在乎地笑道:“是表舅啊,听说您老人家这两年不太顺利呀,我这儿个把不成器的人去帮帮您,也是应该的嘛,谁让咱们是亲戚呢。不过我可提醒您,那张猛的话您可别全信,我给他的待遇,您可给不到,您想想,他凭什么帮您?”袁家梁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这趟去广州,最知情者唯有张猛,而且想来,比较起白云、薛剑诗等人来,张猛也是最容易被人利用的,所以他拿话来诈一诈林瑞琪。
袁家梁故意把话说得讳莫如深,让林瑞琪一时也拿不准张猛究竟是被他利用着,还是袁家梁利用张猛反过来对付他。他显然缺乏袁家梁那样的头脑,当下脱口反问:“你是说,张猛骗我?”
袁家梁一声冷笑,放了电话。
泄漏情报的人确定无疑就是张猛了,但林瑞琪如何做的手脚,这其中曲折袁家梁就无从知晓了,只道张猛是得了人家的好处。他哪里知道,林瑞琪花钱雇了一个舞厅小姐,才套出了张猛的话,若直接花钱收买,那张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收服的。至于广东的厂家那里,林瑞琪在超市买了一提包国内知名品牌的乳制品,自己不过是印了少量的包装盒,打开原产品的头层包装换上他自己的,就充作他产品的样品了。
袁家梁恨的还不仅仅是张猛走漏了消息,而是居然和林瑞琪勾勾搭搭,于是不问青红皂白,让手下人先将他打了个乱七八糟,再问究竟。那张猛也是条汉子,觉得被一个女人迷惑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竟一句也不辩解,就那么挨着,只是念及和袁家梁这些年来的情分,不由得心中酸楚,落下泪来。
殷鉴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这时候和袁一明一起沉默下来。良久才端起杯来和袁一明照了照,一口喝了,又说:“这其中的事董事长不大清楚,我们哥儿几个却是知道的,他和那个女的交往的时候,也没瞒我们。后来事儿出了,他还跟我们说过没脸再跟着董事长干了。可谁知,这话说了没几天,他就失踪了。”
袁一明顿了一下,问道:“你就那么肯定张猛的失踪跟我二叔有关系?”
殷鉴苦笑一下,并不回答他的话,而是反问:“小明,你对你二叔了解得多吗?”
袁一明没有说话。但他心里,其实早已认定了这件事和他二叔的关系。
21
金运公司董事长兼总经理田万杰死了。
袁一明早上一到报社,同屋的小许就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袁一明问:“咱们报社发消息了?”
“没有,让保密呢。”小许正手脚麻利地擦桌子扫地。
袁一明奇怪地问:“为什么?田万杰可是我市著名的企业家啊。怎么能悄没声儿的就没事儿了?这是市领导重点扶持的企业家啊,咱们不发消息,他们会怎么想?”
小许白了他一眼:“说你笨你还真拿自己当猪。这事儿咱们报社能做主啊?还不是上边的意思。眼下银行正在查金运公司的账呢,听说已经亏损了好几千万了。”
袁一明苦笑:“这就是当代一些民营企业家的缩影。你没听人说,大款就是贷款,拿着八路军的钱造呗。”
小许就笑:“恕我直言,我看你二叔的蓝天集团也差不多如此吧?”
袁一明瞪了她一眼:“哎哎哎,我说你这位同志是不是有点儿太阴暗了?人家可是刚刚赞助了咱们报社六十万块呀。”小许笑道:“你这人太敏感了。说实话,我真是有点替你可惜,你看你大哥都当了蓝天集团的总经理了,你不去你那个家族公司谋个差事,大展一下宏图,在这么个破报社呆着干什么?让人费解。”说着,小许就坐下翻开了稿子,不再理踩袁一明。
袁一明此刻也无心和小许斗嘴,他在想田万杰死了的消息还封锁着,也不知二叔是不是知道,虽然作为对手田万杰早已经溃不成军,但那是他活着的时候,眼下他死了,万一他的厂子被市里有实力的公司企业接手,会不会对二叔构成威胁?袁一明琢磨着,就想避开小许出去给袁家梁打个电话。正要走,屋里电话响了,小许接起来“嗯嗯”了两声,就叫袁一明,说李主任让他去一下。
袁一明只得先去主任那儿。李主任递给他一篇稿子:“这是市委下来的稿子,你删去两千字,明天见报。”
袁一明接过来一看,不由得头皮一紧,这是一篇写林瑞琪的报告文学。袁一明翻了翻稿子,愁眉苦脸地抬起头来看着李主任:“主任,我文笔不行,你是不是换个人?”
李主任笑:“我可知道你写报告文学是得过大奖的,要是连这篇稿子都改不了,你还写什么报告文学啊。我也是没办法,这篇稿子市委很重视,让别人来改,我还不放心呢,你就辛苦辛苦吧。”
袁一明不情愿道:“他是被纪检委查过的有问题的干部,这些年也没见他干出什么名堂来,怎么又弄起他的报道来了?”
李主任笑:“你好像对他有成见啊,我记得你们不还是亲戚了吗?小明,二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能用老眼光看人,现在他可不比当初喽。哎?你听说了没有,现在他正一心想吃七星厂呢。”
袁一明又是一惊。愣了半天才问:“不会吧,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呀。”
李主任笑道:“可是他有后台啊。知道C省省委副书记冯士英是谁吗?是林瑞琪的乘龙快婿啊,他马上就要调到咱们省当省委副书记了。”
这一下,袁一明实实在在地呆住了,他这才明白市里干吗在这时候发一篇林瑞琪的报告文学。他扬扬手里的稿子,冷笑道:“这也太势利了吧。怪不得人说,有的人是条狗,让叫几声叫几声,让咬几口咬几口。这是冯士英还没到咱们省来呢,要是来了岂不是更不得了了。”
李主任赶紧拦他的话头:“年轻人说话就是没轻没重的。行了行了,快回去改稿子吧,明天等着用呢。”
林瑞琪的大女儿,袁一明没见过,但也是听说过的。据说大学毕业以后,林瑞琪不惜血本请客送礼把她弄到了C省省委宣传部。说是很能干,虽说姿色平平,但硬是和一个副书记靠上了,而且那副书记还真就为她离了婚,跟她结了婚。现在,竟调到A省当副书记来了。
袁一明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林表舅爷的乘龙快婿调到A省当副书记来了,那可真是该着他翻身了。
他回到编辑部,小许出去了,正好屋里没人,袁一明关上门,就给袁家梁打电话。袁一明上来就问:“二叔,田万杰死了,你知道吗?”
袁家梁在电话那端笑了一下:“知道了。”
袁一明也笑了:“我也是傻了,这种事,您应该知道得比我快,我一着急就蒙住这个劲了。”
袁家梁问:“田万杰死了,你着的什么急啊?”
“那不是你的竞争对手吗?他死了没准比他活着对你的威胁还大呢。”
袁家梁就笑:“小明还行啊,知道关心二叔。”
袁一明刚要放电话,又想起来,忙说:“二叔,报社让我改一篇写林瑞琪的报告文学呢。”
袁家梁笑笑说:“那你就改呀,你端人家的饭碗就得给人家好好干活儿,不许带情绪。”
袁一明本想再说说林瑞琪想吃七星厂的事,顺便告诉二叔他已经成了冯士英的老丈人。但想了想,觉得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就把电话放了。
刚放了电话,小许就进来了,怪怪地看了他一眼。他也不知道小许是不是听见了什么,脸上就有点儿不自在。
小许倒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刚才听社长说,顺安县出了一起拐卖妇女的案子,市里让报社做一个大型报道。袁一明也没在意,他在想,小许进社长的门方便得很啊。
22
关于林瑞琪的报告文学袁一明整整弄了一天。那些话太空,没什么实际内容,袁一明想,那也怨不得人家写稿子的,实在是林瑞琪这个人就没什么内容。袁一明删去的两千字大多是那些过于肉麻的话,倒不是吹捧林瑞琪让他不舒服,是那些话本身让人看了起鸡皮疙瘩。
刚把报告文学交上去,报社又派袁一明下去采访那个拐卖妇女的案子。这个案子袁一明知道,前些时候在春江市嚷嚷得很凶,传说罪犯手段很高明,被拐卖的有农村妇女,也有女大学生,甚至还有一个在读研究生,牵涉面很广,影响非常恶劣。听说是这个案子,袁一明倒是愿意去,他早就对这起案子感兴趣。可是他记得两天以后就是他大哥袁明达主持发奖的卡拉OK大奖赛,就问主任什么时候能回来。主任说也就一两天吧,袁明达就高高兴兴地跟着市刑警队的两个人去郊县采访了。市刑警队长老马跟袁家梁有些交情,所以论起来也不生疏,一路上嘻嘻哈哈地,先奔顺安县看守所去采访罪犯。
第一次和罪犯而且是死刑犯零距离接触,袁一明兴奋之余隐隐觉得紧张。这是一个重刑犯,手上脚上都戴着铐子,哗啦哗啦地就走进了那间带有一道铁栅栏的屋子。袁一明在栅栏外边,那罪犯在里边,相距超不过一米。袁一明甚至想,如果罪犯把戴着手铐的胳膊从栅栏里伸出来,突然给他一下子,他还一定躲不过。
罪犯的长相大出袁一明的预料,他原以为一个人骗了那么多女人,总应该是高大英俊那种类型的,但眼前这个人不仅貌不惊人,还有些猥琐,这真是让人搞不懂了。袁一明问他,你是怎么骗女人们跟你走的。那罪犯笑了一下,说女人是最好骗的,说几句好听的话,再给点儿小甜头,她们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袁一明特意问起那个女研究生,罪犯居然有几分得意,说那娘们儿念书都念傻了,屁事不懂,你说什么她就信什么。那一刻袁一明脑子里想起白云,心想她是一定不会上当的。
第二天天下起了雨,路变得泥泥洼洼的,但按照计划,他们还得去几个乡采访受害者。公安局那辆吉普车像只大甲壳虫在乡间的路上爬呀爬,还颠得厉害,苦不堪言。袁一明心想,照这个速度,恐怕一两天是回不去了,就有些着急。好容易调查完了,偏偏队长老马是个酒鬼,又偏偏经过的县局和乡所,听说市局的刑警队长来了,都置下酒席热情挽留,老马是来者不拒,走一路喝一路,谁请都去。袁一明心里有事,就对老马说:“马队长,咱们快回去吧,回去我请你喝茅台。”
马队长笑:“我这个命贱,还真没有喝好酒的命。上次你二叔请我喝精装五粮液,说是九百多块钱一瓶,我硬是喝出一股尿布味,你说邪不邪?”
就这么着,袁一明整整在外边呆了七天才回来,袁明达主持的卡拉OK大奖赛颁奖仪式早就开过了,袁一明就给袁明达打电话,说大哥,我这几天下去采访了,也没看着你主持的那个颁奖晚会成功不成功啊?袁明达就笑,说今天晚上八点半黄金时间段市电视台重播,你要是没事,到时候可以看看。
电视上,袁明达正在舞台上接受记者采访,侃侃而谈。袁明达翩翩风度,真是出尽了风头。袁一明看着他大哥挥洒自如的样子,突然明白了二叔赞助这场比赛的目的。袁明达固然没有从政的经验,但论风度学识气质,却不输予那些官员们,而这正是可以展现在众人面前让人们看的。大哥当过多年的语文教员,唐诗宋词张口就来,透着学问和儒雅,这一点是那些官员们所不能的。但是,袁一明怎么看怎么觉得电视上的大哥显得那么不真实,一举手一投足都带着副市长味儿,和他印象中的大哥似乎不是一个人。
袁一明正倚在他那单人床上琢磨电视上那个西服革履的家伙,那个准副市长,和他心目中大哥的距离,电话响了。袁一明把音量调小,眼睛依然瞄着电视,抓起电话。是小许打来的,小许急赤白脸地问:“你怎么才回来?我找你好几天了。”袁一明笑道:“这么几天没见就想我了?”
小许也笑:“美得你。你挺好啊,把编辑部那么多活儿推给我,在外边游山玩水去了。”
电视上已经切换了镜头,几个女人正在夸一种洗衣粉,袁一明就把电视关了,说:“你怎么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啊,雨里去风里来的我容易吗我。这个案子特别复杂,我得认真采访详细报道,为广大妇女同胞提个醒。要不然像你这样的,不定哪天也让人给卖了呢。”
小许笑道:“你别贫了,你那个案子先放放吧,明天跟我去七星厂,那里都乱套了,能写一篇大纪实。”
袁一明心里一动,忙坐直了身子:“你先给我说说内容简介,看看怎么个乱法?”
小许说:“银行要拍卖七星,本来有意向要卖给你二叔的,谁知现在又挤进来一个林瑞琪,跟你二叔争的厉害。这个老流氓现在有了一个省委副书记女婿,狂得放不下架子来。现在市长都敬着他啊。”
袁一明道:“这些我都知道了,你有没有最新情报啊?明天去,总不会是报道这些内容吧?”
“当然不是,现在七星厂的人在厂门口静坐呢,田万杰的儿子还把薛剑诗的车砸了,被警察抓走了。”
袁一明笑道:“还真乱乎。好吧,明天我找你,咱们一起看看再说。”
小许突然笑道:“你没赶上参加你大哥主持的发奖大会,你大哥棒极了,谈天说地,口若悬河,真是外交部长的材料。”
袁一明哈哈笑起来:“你不是早晨起猛了,哪根筋搭错了吧?我还没听你这么夸过谁呢。”
小许也笑:“你大哥是我第一个吹捧对象。托托你的关系,给我引见引见怎么样?”
袁一明说:“我大哥可是有家室的人了,可不敢跟你这样的现代派搞在一起。”说完挂了电话,草草写了几页稿子,觉得心里有些乱,索性关了电脑睡觉。
袁一明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野外,天很黑,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他有一点恐惧,一直向前走。走着走着,对面走过来一个人,冲他笑,他觉得眼熟,仔细一看,原来是那个他刚刚采访过的罪犯。他更恐惧了,就加快了步子,看到远处有一群人,就赶过去,却是二叔和白云。他终于放下心来,和他们打招呼,但他们好像没看见他一样,只自顾说着话。袁一明急了,就去拽白云的胳膊,白云扭过头来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说袁一明,你别缠着我行不行,就一甩手走到一边去了。袁一明环顾左右,发现他们仍然置身旷野,二叔和白云等几个人的身影变得模糊不清,在这黑暗的旷野中黑黢黢的形同鬼魅,袁一明不由得对他们也怕起来,然而他们却又是这旷野中唯一可知可感的活人,他又急又怕,想喊又喊不出声来,正不知如何是好,却把他急醒了。他没有睁眼,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被褥,知道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心跳渐渐平稳下来,觉得天还早,就翻了个身,继续睡了。
这一夜袁一明被乱七八糟的梦缠绕着,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间,电话响了,一时间袁一明不知道这又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真的,就任电话响着,等自己醒过来。电话铃响得很执著,一直到袁一明完全清醒过来,它还在那里叮玲叮玲叫个不停,袁一明迷离麻登地抓过电话,含糊不清地问:“喂?位?”同时睁开眼看了看窗外,天才刚刚放亮,就在心里嘀咕,谁呀这么没眼色,一大早连觉也不让人睡踏实。
“小明,你马上到二叔这里来,有急事。”是袁明达。
“大哥,我刚从县里回来,又困又累,想狠狠睡上一觉,改时间不行吗?”袁一明打了个哈欠问。
“不行,你必须马上就过来,快点儿啊。”袁明达说完就挂了电话。
袁一明觉得有些头晕,就坐在床上转动了几下脖子,然后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就给小许挂电话。拨了两遍,都是“对不起,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想是这丫头还没起床呢。袁一明想了想,不记得小许给他留过家里电话,只得作罢。心里就有些犯憷,想那小许伶牙俐齿的,这次爽约,肯定会被她臭骂一顿。
23
袁一明打了个车,直奔袁家梁家。一进门他愣了愣,然后笑道:“景部长,您也在。”
袁家梁的情绪很高,正和宣传部长景也农在客厅里谈笑风生,见袁一明进来,忙招呼他坐下。白云薛剑诗和袁明达都在,冲他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袁一明呼地一下想起梦里的情景,好像那几个黑绰绰的影子就是这几个人,不过在这宽敞明亮的客厅里,和梦里的感觉自然完全不同。袁一明看看大家,都是一脸的倦意,白云漂亮的脸上的妆有些残,黑眼圈也出来了,显然都是一夜没睡。
市委宣传部长景也农并没有见过袁一明,但袁一明却早就在电视上认识了景部长。眼下打过招呼,景也农知道这就是袁一明了,就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小袁啊,我可是早就知道你的大名,你可是报社的才子啊。”
景也农和袁家梁是老交情了,袁家梁的第一篇报告文学就是他写的,文笔极好,文情并茂,由此袁家梁在省里名声大振。那个时候的报告文学不像现在,都是媒体求着企业家政治家的写,以此创些收人。那时候媒体和政府都控制的严格,能给谁发一篇报告文学,那是莫大的荣耀,由一篇报告文学而一炮打响的大有人在,所以袁家梁就对景也农十分感激。袁家梁说过,老景是一个讲义气的人,这样的人交得。当然袁家梁待他也不薄,景也农的两个儿子都没有考上大学,就都是袁家梁出资让他们读了自费。
袁一明去报社,也是景也农要去的。当时要求去报社的人很多,如果不是景也农发话,他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现在见景部长如此说,忙站起来笑道:“景部长可真是开我的玩笑,我算是什么才子啊。人家那是看景部长的面子,才恭维我的。”白云在一旁笑道:“你就别谦虚了。你在学校就是有名的才子,现在还是省里小有名气的作家,文采冲天呢。”
自从上回在植物园分手,袁一明还没和白云联系过,今天一见之下,袁一明就觉得有点尴尬。反是白云坦然自若,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照常与他谈笑,这让袁一明未免惭愧。他冲白云笑道:“若论天下文才,白小姐独占七斗,世人得二斗,小生只是一斗之才,还是勉强啊。”
白云瞪了他一眼,不再说。
袁家梁笑道:“你们说什么呢?我怎么一句也没听懂啊?”薛剑诗在一旁笑:“小明记者说,白云可以作他的先生。”袁家梁故作惊讶,看着白云说:“你真有那么厉害?”大家都笑了。
说笑了一会儿,景也农对袁一明说:“小袁啊,你二叔最近要赞助报社搞一个征文活动,内容是关于如何搞好春江市改革开放的,下个星期就推出夹。我已经跟你们社长老曲谈好了,让你大哥发表一篇文章,题目是《假如我当副市长》,抨击一下市里的坏风气,就此提高一下你大哥的知名度。”
袁一明有些发傻,在他印象中宣传部是比较谨慎的部门,怎么会有这样的动作。愣了一会儿他笑问:“景部长,您这样做,市委同意吗?那种文章不是明摆着给他们添堵吗?您这个部长还想不想当了?”
景部长哈哈一笑:“我都五十九了,明年就不干了,我还怕什么啊。小袁啊,我跟你二叔是朋友,这你都知道,这些年你二叔帮了我不少忙,我这也算作拼将一死酬知己吧。再则,我看你大哥当副市长也不比那些人差,前几天他主持的那个发奖会,反映很好,已经点了市里一些人的穴道。”
袁家梁听他们说了一会儿,对袁一明说:“小朋,让你来,就是要你替你大哥主笔这篇文章,内容嘛,刚才景部长说了,就是针对市里的坏风气,阴暗面,提出自己的看法。文笔不妨犀利点,老百姓喜欢。你先写,写完了再交给景部长把把关。”袁一明想了想,觉得也不好推辞,就问:“什么时间交稿?”景也农说:“你最迟后天给我。”说着又叮嘱一句:“这件事不能漏一点风声出去。”
袁一明点点头,心中暗暗叫苦,他那篇拐卖妇女的稿子还没写呢,报社也要的挺急,看样子又要开两个夜车了。
景也农看了看表,就起身告辞:“我上午还有个会,下午再联系。”
袁家梁站起身送他,笑道:“老景啊,你这是舍命陪君子啊,真叫我老袁好感动啊。”
景也农摆手笑道:“算不上算不上的。别送了。”
景也农走了。
袁明达目送景也农走出大门口,叹道:“这次景部长真是两肋插刀了。”
白云笑道:“他明年下台,也落得个顺水人情。”
袁家梁摇头:“我们不要乱想人家。就算他明年退休,今年肯这么做,也是义举了,他是要担风险的。人总是要死的,但谁也不会提前去赴死是不是?人家不管这事,你能怎么样人家?老景这叫有良心的,这年月,多少人得了我们的钱不给我们办事啊。”
白云脸一红,不再说。
袁家梁注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白小姐一夜没睡,还是这么漂亮啊。”
白云淡淡一笑,把脸扭向了一旁。
袁家梁笑了笑,转向薛剑诗,神态严肃起来:“剑诗,你把代表名单都摸清了吗?”
薛剑诗道:“还剩下十几个。”
袁家梁皱了皱眉:“要尽快搞清,这次一定要拿出竞选美国总统的劲头来才行。”
薛剑诗点点头,又想起来说:“个体协会能够赞助一些钱,我已经跟老汪他们透了透气。”
袁家梁微微笑了:“可以嘛。”想了想,又对白云道:“你拿三万块钱到报社,给老曲和一版主任副主任分一分,算是安慰费。”
白云问:“也算在征文活动的赞助费里吗?”
袁家梁说:“不,这笔钱另外开支。你找个合适的名目,要让人家容易接受,别吓着他们。”
白云笑道:“知道了。”
袁一明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就对袁家梁说:“二叔,你知道银行要拍卖七星厂了吗?”
袁家梁的心思显然没在这上头,胡乱冲他点了点头。
袁一明看他不在意,又说:“二叔,听说林瑞琪要争七星厂。”
袁家梁和薛剑诗等人相顾一笑,冲袁一明笑道:“让他去收购七星厂好了,做啤酒你还怕你二叔不是对手?田万杰都干不过咱们,林瑞琪这草包更不行。他早就是我的手下败将喽。”
袁一明急道:“可是今不比昔了,他有了一个当省委副书记的女婿。”
这一次连袁明达和白云他们都忍不住笑起来,袁家梁并不接他的话,只是笑道:“好啊,小明也开始关心咱们蓝天集团的利益了。”
袁一明问:“二叔,你不是也想收了七星厂吗?怎么现在又要让给林瑞琪了?是不是我们争不过他?”
袁家梁微微一笑,自语道:“这个笨蛋,这回我要让他输惨点儿。”
大家都是一副了然于心的神情,点头微笑。只有袁一明有些莫名其妙,但他看二叔的样子,显然胸有成竹,也就放下心来,不再多问。
24
袁一明打车回到报社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小许和李主任正心急火燎地等在那里,看到袁一明走过来,小许老远就换了一脸的阶级斗争表情,瞪着袁一明嚷道:“你这人怎么一点儿信誉也不讲?家里电话没人接,手机也关着,一大早搞什么鬼去了?”
袁一明忙赔笑道:“对不起对不起,一大早我的女朋友喊我去吃早点了。”
李主任笑道:“这也太爱情了,没听说过吃早点也要约会的。”
小许不耐烦地看看表:“走吧。”
于是大家上车,向城西的七星啤酒厂开去了。
七星厂在西城外十里处的白塔铺。太阳火辣辣地泻下来,车里的空调又坏了,一路上,袁一明就感觉头晕晕的,他把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养神。袁明达那篇关于怎么当副市长的文章,他还一点路数都没有呢,他又没当过副市长,那不是想当然么?他总觉得二叔这事儿干的挺玄,有点赶鸭子上架的意思,真让大哥当了副市长,是福是祸还很难说清楚。他家里出过副市长,怎么当副市长,那是不能写在纸上更不能登在报纸上让大家看的,那里的奥妙多去了。但是让他写他也不能不写,看大哥的样子,好像对这个还挺有兴趣的。人这东西真是不长记性,父亲的最终结局并没有留给大哥什么教训啊。
袁一明脑子乱乱地,又想起那个拐卖妇女的稿子还没写呢。这个稿子袁一明倒是想好好做一做,他觉得这里有许多人性的东西可挖掘。他们去采访罪犯的奶奶,这是罪犯唯一放心不下的一个人。那么一个无恶不作丧失人性的家伙,提起老奶奶来,突然就泪流满面,他从小父母离异,是跟奶奶相依为命着长大的,可以说,彼此都是对方的全部。等他们见到老人,老太太先是目光直愣愣地,话也不说,直到听说他们见到他的孙子了,眼光突然灵活起来,热切地看着他们,那神情让袁一明简直不敢与之对视。她什么也不问,突然就痛哭起来。袁一明问她想不想孙子,她说不想,她就是恨,她的孙子让那么多女人遭罪,她想起来就揪心。可是说着说着,她就又哭,眼睛不住地往墙上看去,袁一明看见,墙上有一个镜框,镜框当中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那个笑眯眯一脸调皮相的男孩子,显然就是老太太已经被抓走的孙子。
袁一明很想把这篇稿子做得精心一点儿,一个好人家的男孩子,是怎么走上犯罪道路的。老奶奶,以及那些受害者后来不同的生活处境,被拐卖后不同的对待方式,都很有得可写。他要把它做成一篇有分量的稿子,篇幅太长的话,可以连载。可是这些日子光写大稿子了,写的他是头昏脑涨。袁一明没睁眼,下意识地拿手揉了揉太阳穴。
小许这时候已经把等袁一明时的恼火丢到一边去了,这姑娘就是这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她正闷得发慌,见一直闭着眼睛的袁一明动了动,忙说:“说实话,你小子一大早跑到哪儿去了?怎么鬼鬼祟祟跟特务似的。”
袁一明眼睛也不睁,低声说:“我最近参加了一个秘密组织,你要是想参加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下。”
李主任当了真:“小明,你别在社会上乱搞啊,现在社会上很乱,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你可别掺和进去。”
袁一明和小许都哈哈笑起来。
李主任诧异道:“笑什么,我可都是为你们好。”
说笑着车就到了白塔铺,袁一明远远看见七星厂门口有许多穿警服的人站岗,工人们一片片地围堵在厂门口。就笑道:“真是如临大敌啊。”
李主任皱眉说:“这些日子,总有厂子闹事。”几个人就下了车。
穿过人群,才发现厂门口还停着几辆奥迪和红旗轿车,有几个人正站在厂门口聚在一起说着什么。仔细一看,原来是吴市长、黄书记、许行秘书长都来了,跟前站着林瑞琪和王向杰,正对领导们指指画画地说着什么。袁一明心念一动,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
李主任没容他多想,拽了他一下,和小许一起走了过去。这些年李主任没少为这几个人写稿子做报道发消息,所以和他们并不生疏。一走过去,满脸堆笑的李主任还没开口,吴市长等人已经看见了他,招呼道:“老李呀,你们来采访啊。”李主任忙笑道:“是,听说这里闹事,报社准备发个消息。”吴市长沉吟一下:“老李,这事儿谨慎一点儿,你们要掌握分寸啊。”
李主任连忙答道:“是是,我知道。”
小许已经叔叔伯伯地叫过了,黄书记转过头来看着袁一明,很亲切地问:“这么年轻,刚分来的吧?”
黄超黄书记在市里的口碑一向不错,今天袁一明一见之下,看他的眉宇间果然含着一股正气,心里就多了几分亲近之情。他真心地向黄超笑了笑,感觉中没有一点儿敷衍的意思,点头说:“来了几个月了。”
李主任走过来介绍说:“他是袁家梁先生的侄子。”
黄书记就注意地看了看他,笑道:“真是有几分像啊。”袁一明笑笑,就退到后边去了。他心里有几分恼火,“袁家梁的侄子”是个什么头衔?袁家梁自从成了袁家梁,他袁一明就没有自己的身份了,在春江市,他都首先是袁家梁的侄子。袁一明就是袁一明嘛,为什么和另一个人撕扯不开?
袁一明正闷闷地瞎琢磨,许行走过来对他笑道:“小袁,你那几篇文章写得不错嘛。”
袁一明忙说:“不行不行,您夸奖了。”等许行走过去,他悄声对小许说:“注意,你爸爸可能看上我了,有可能批准我做你家的乘龙快婿。”
小许瞪他一眼:“我爸爸可是一直留心为我家物色一个扛长活的,你小心‘别中了奸计’。”
许行纳闷地看了他俩一眼:“你们俩嘀咕什么呢?”
小许笑道:“没说什么,他说您长的跟电影明星似的。”
许行哈哈地笑了,就走到前边去了。袁一明低声说:“你甭说,你爸还真特像电影里那个特务。”
小许有点儿不高兴了,白了他一眼说:“你爸才像特务呢。”
袁一明笑道:“说错了说错了,你爸不像特务,咱们也是打入特务内部的。哎,请透露一点内幕,他们俩怎么搞到一起去了?”说着指了指林瑞琪和王向杰。
小许顺着他指的看了看,笑了:“我可是有偿服务。”
“一会儿我请你吃西餐。”
小许嘴一撇:“一顿西餐就能打发我了?”
袁一明说:“你可别往死宰我啊,我一个月也就挣一壶醋钱。”
俩人正斗嘴,王向杰已经走了过来。朝袁一明笑道:“小明吧?成了大记者了,还认识王叔叔吗?”说着就伸出手来。
袁一明忙跟他握手,笑道:“王叔叔,您好啊。您可真是发福了,一下子真认不出了。”他说着仔细打量了几眼王向杰,觉得“发福”显然说的含蓄了,王向杰的身材已经横向发展的可以了。袁一明又问道:“王叔叔现在做什么呢?”
王向杰笑笑:“我也下海了,现在办着一个房地产开发公司,跟林先生在一起混呢。这不,我们正想着收购七星厂,跟你二叔竞争竞争呢。”
王向杰笑得爽朗,话也说得直接,倒把袁一明弄得一时没话说。看袁一明有些发怔,王向杰就问:“你二叔还好吧?我好长时间没见他了。”
袁一明醒过神来,忙说:“他还好,您有空去玩儿吧。”王向杰神色中闪出一种凄然,随即也就消失了,笑道:“好,见到他就说我问他好呢。”就转身走了。
袁一明不知怎么,心里突然有些沉重。
25
王向杰是袁家梁的战友,转业回来分到了市工商局,当办公室主任。帮过袁家梁不少忙,俩人曾经是知心换命的好朋友,后来却翻脸了,是因为借五万块钱的事。
街上流行的顺口溜中,有一个“几大铁”,说是一起“同过窗,下过乡,扛过枪,分过赃,嫖过娼”什么的,王向杰和袁家梁,就属于一起“扛过枪”的,关系自然非比寻常。在袁家梁最不得意的那些年,王向杰几乎是唯一还和他保持来往的一个朋友。袁家梁在监狱里的时候,王向杰开始更为频繁地出入袁家,有什么活儿拿起来就干。那时候没有煤气罐,家家户户都烧煤,每一次家里的煤不等烧完,王向杰就拉着一车新煤,一声不响地卸在煤池子里了。袁一明的二婶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下大雨,叽里咕噜就跌进来一个人,吓了他们娘儿俩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王向杰。他怀里抱着一捆油毡塑料布什么的,喘息着说:“没想到这雨来得这么快,我知道房有点漏,想给你们捶捶顶子,还没来得及呢,这雨就下上了,先遮遮吧。”说着就要冒雨搬梯子上房。
娘儿俩确实正看着屋里漏雨的地方着急呢,但这时候一起拽住他让他等雨停了再说。王向杰急道:“这是连阴雨,不定下到什么时候呢。”硬是爬到房上,顶着风雨铺上油毡和塑料布。屋里的娘儿俩坐卧不宁愣是急出一身汗来。
袁家梁的老婆长得漂亮,丈夫又在监狱里,王向杰去得多了,街坊四邻就难免传出闲话来。王向杰那时候定期去探视袁家梁,再去的时候,就把他听到的闲话原原本本告诉袁家梁,坦坦荡荡地问:“家梁,你还用我给你承诺什么吗?”
袁家梁这条硬汉子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只说了一句:“向杰,委屈你了。”
王向杰就笑,说操,有你这句话就行了。只要你心里不糊涂,知道我王向杰的为人,别人说什么都是扯淡。
过了两年,袁家梁的老婆要和他离婚,王向杰知道了消息,急忙去监狱看袁家梁。见袁家梁跟没事似的,仍然脸上带着笑跟他打招呼,这回王向杰的眼泪就下来了。他说:“家梁,你要心里难受,就跟我说说。”王向杰比谁都知道袁家梁对他这媳妇的感情。况且人在监狱里,情绪没地方可以转移,一定更难受。
袁家梁就定定地看着王向杰,突然笑了:“向杰,你不够哥们儿,非招得我掉眼泪才行。”
王向杰不说话,就那么看着袁家梁,他眼神里的东西终于让袁家梁不再撑着,长叹一声说:“老婆算个屁,老婆是衣服,兄弟才是手足。向杰,我到今天才明白这句话。”
王向杰点燃一根烟,递到袁家梁手上,两个人就不再说话,相对着喷云吐雾。一会儿看守过来,说探视时间到了,王向杰看了袁家梁一眼,说家梁,保重,过一段时间我再来。就往外走。袁家梁突然叫住他,一脸凄然地说:“向杰,有时间,你还是去看看他们娘儿俩。”
王向杰一怔,然后郑重地点了头,就走了。
袁家梁出狱以后,正赶上开放搞活,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袁家梁这种人再找工作自然难了,他也天生不习惯受制于人,就动了自己办企业的念头。从监狱里出来的人别人都躲着点,不光是自己怕,也怕别人说。但王向杰不怕,听说袁家梁要办厂,他觉得这是袁家梁最好的选择了,就四处帮他跑手续,工商、税务、银行,该打点的人替他打点了,该花的钱也替他花了,跑得差不多了,袁家梁却突然找到他,说办厂子的事先缓缓吧,过一阵再说。王向杰问为什么,袁家梁只是苦笑,却不说什么,只说时机还不成熟。王向杰就不再问,过了几天,他找到袁家梁,把一个纸包递到他手里,说家梁,你先用着,把厂子先办起来。袁家梁接过来一掂,没有打开,眼泪就下来了,说向杰,我知道你没钱,我也不问你这钱是哪儿借来的了,我留下。
袁家梁就靠那五万块钱起家,注册了自己的工厂,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那些年政策宽松,袁家梁又天生是这里边的人,自是如鱼得水,事业越做越大了。袁家梁知道有些事是不能靠钱来了结的,但他仍然用各种方式数倍地还了王向杰的钱,只有这样他心里才略略踏实。
人在失意的时候都盼着有人能拉自己一把,但成功了有了身份以后,最不愿意见到的恐怕就是有恩于自己的人了。他总在提醒你有过一段不得意的时候,你在他面前怎么也拿不起来,神气不起来。虽说“英雄不问出处”,但那朱元璋仍然把自己小时候一起要饭的伙伴一个个杀了,才觉得心安。其实倒不是人成功以后良心就变坏了,只是一个成功的人被人捧惯了,就变得敏感和脆弱起来,实在是在人前那种劲儿劲儿的感觉太好,就像汉高祖刘邦初见众大臣跪在地上口称万岁,不由得拍着龙椅大笑“今日始知为君之乐也”,哪里还容得有一个知道你底细的人在一旁。
其实若论袁家梁,倒没那么狭隘。他对王向杰始终心存感激,也始终认他是铁哥们儿。但袁家梁成为了袁爷以后,就变得有些奇怪了,他有时候挥金如土,有时候却一毛不拔吝啬如葛朗台;今天豪侠仗义能为你两肋插刀,明天就可能见死不救。他和王向杰之间的恩怨,和他们之间割头换颈的交情比起来,起因小得让人不能相信——为了五万块钱。
那年,王向杰突然找到袁家梁,上来没说别的,张口要借五万块钱,口气很急。袁家梁看着王向杰,神色突然就有些奇怪,问他借钱干什么,王向杰却又不说,只让他快点给准备。按说,袁家梁早已不是当初“创业未半”的时候了,区区五万块钱完全不在他的话下,便是再多些,十五万,五十万,他也不会有丝毫的为难。但袁家梁听王向杰说了,却没说借,也没说不借,只说向杰,咱们好久不见了,我请你吃饭去,就开车带他去了鱼翅园。一家虽不是本市规模最大却以菜肴最精致和菜价高昂著称的馆子。
那顿饭吃得奢侈极了。王向杰也是见过点世面的,却也看得呆了。一盎司鱼翅羹,四百六,一嘴就吃没了。咂咂嘴,余香满口,再来一嘴,又是四百六。一道水晶虾饼,晶莹剔透地平铺在一个七寸的细白瓷盘子里,一人吃两只也就没了,二百八。酒是袁家梁让王向杰自己选的,饭店里的酒摆在一个很大的红木多宝阁上,各式各样琳琅满目。有王向杰知道的,也有许多是一个中国字没有王向杰没见过的。他眼花缭乱地看了一会儿,终究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就指着摆在架子最顶层的一个圆圆的小酒桶说,就喝它吧。王向杰是看中了那个酒桶,觉得它别致好看,像是十八世纪法国巴黎装葡萄酒的那种大木桶,只不过缩小了几号,却更显得精致。
侍者愣了一下,就转眼去看袁家梁。干他们这行的眼刁得很,一打眼就知道袁家梁是今天埋单的人。袁家梁淡淡地一笑:“就喝它了。取下来吧。”但侍者还是没有动手,他低声对袁家梁说:“先生,这是法国进口的三十年窖藏葡萄酒,价钱可高。”袁家梁看他一眼,话也懒得说,就先往雅间里走去。倒是王向杰问了一句:“多少钱?”侍者伸出食指和大拇指比划了一下:“八千八。”王向杰忙说不喝了不喝了,咱换酒吧,袁家梁转过身来淡淡地吩咐侍者:“取下来。”
这顿饭吃得很长,席间袁家梁一反常态地说了许多感谢王向杰的话,并不住地劝他多吃多喝,不住地问他还想吃什么尽管要。葡萄酒初喝微甜,口感也清爽,后劲却足。喝到后来,两个人都有点醉了,袁家梁举起杯来郑重地说:“向杰,我敬你一杯,你给过我的帮助,家梁一辈子不忘。”就饮了杯里的酒。王向杰也端着杯站起来,笑笑说:“家梁,你这话说得重了,只要你记得就行了。”也把那杯酒干了。袁家梁就叫侍者埋单,当着王向杰的面结了这顿饭的账,花了一万六千多块钱。
王向杰等了两天,袁家梁一直没有找他说借钱的事,他就有些奇怪。还没来得及再提,更奇怪的事来了,上级下了一纸调令,让市工商局办公室主任王向杰同志去郊区的一个工商所任副所长。看起来级别似乎未变,但谁都知道,那个工商所地处偏僻,只有两三个人,所辖区域无非一些小商小贩,比起在市局来,其实是天上地下。王向杰惊呆了,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就打电话给袁家梁,顾不上再提借钱的事,让他问问工商局的刘局长。他知道,袁家梁和刘局长好的要穿一条裤子了。可是袁家梁声音懒懒地接了电话:“向杰,你在工商局这么些日子了,这种鸟事你自己还办不好,还用来找我?”就放了电话。
自此以后,王向杰再也没有找过袁家梁。或者他已经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袁家梁已经不是那个需要他处处提携掩护提供方便的个体户了,而是在春江市呼风唤雨的人物了。别说一个小小的工商局办公室主任,来头再大些的人物,袁家梁照样可以玩弄其于股掌之间。王向杰去工商所报到了,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情愿不情愿,对此事他不置一辞,有人看不公,当着他大骂袁家梁,王向杰总是笑笑,截住话头。
也有人当面谴责袁家梁,说他忘恩负义,说他不仗义,袁家梁也是笑笑,不作解释。只有一次,袁家梁和袁明达单独在一起,几杯酒下肚,主动提起了王向杰。袁明达小心地说:“二叔,连咱们自己家人也觉得这事儿您做的有点儿过分了,王向杰可是为您出过死力的。您不会是真为了那五万块钱吧?”袁家梁盯着手里的酒杯,良久才说:“这么干我也难受。可我还就得这么干,不然,你二叔永远也不能彻底直起腰来。”袁明达听得有些糊涂,袁家梁继续说:“五万块钱算个屁,我让他看着,一顿饭就是一万多。要论我和向杰的交情,他找我借五十万,我也不能皱一下眉头。可是,他不能用那种口气跟我借,理所当然的样子。我就是受不了他那要账的眼神。”袁明达说:“那您不借给他也就是了,何必要把他弄到工商所去?您就不怕别人说您恩将仇报?”
袁家梁冷笑一声:“我就是要让那些帮过我的人们明白,别在我跟前老是一副救世主的样子,我袁家梁欠别人的早就还清了,如今谁也不欠谁的。”
袁一明怔怔地看着王向杰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他有时候真搞不懂二叔,但面对这个王叔叔,他确实有着隐隐的歉疚。
小许在一旁奇怪地看着他:“发什么愣呢,领导们都进去了,咱们也到里边看看去,抢点新闻啊。”
袁一明醒过神来,冲小许笑道:“我正发愁怎么讨你的欢心呢。”
小许瞪他一眼,就挤到前边去了。袁一明急忙跟上。七星厂里边也是乱哄哄的,大约有几百名工人正闷头闷脑地在厂里静坐,见市领导进来,就都抬起头来,带些仇恨地看着他们。这些穿了工作服的农民,听说要拍卖七星厂,不由人人自危,以为是要砸他们的饭碗,就来厂里静坐示威。这些人大都是田万杰村里的人,不是沾亲也是带故,现在田万杰死了,他们本能地仇恨着要收购七星厂的人。那天薛剑诗来考察七星厂,刚和厂里的副厂长说明情况,就被得知了消息的工人们围住了,七嘴八舌地质问他凭什么要收购七星厂。薛剑诗起初还对他们解释说七星厂已经资不抵债了,所以银行要拍卖,但愤怒中的人们根本没人听他这套,只是一连声地嚷嚷,我们不卖厂子,田总刚死,你们就这么欺负人,还有没有天理了。薛剑诗见跟他们总无道理可讲,就转身钻进汽车要走,谁知工人们见到薛剑诗漂亮的蓝鸟汽车气更大了,纷纷嚷着,有钱人也不能这么欺负人,有钱人也不能不让我们吃饭,一窝蜂拥上来围住了汽车。也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反正薛剑诗的蓝鸟最后成了秃尾巴鹰,光洁的漆面也被划了,玻璃也碎了,车身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个大坑。薛剑诗从七星厂出来没回公司,直接先去了汽修厂。
黄书记见到这大太阳底下黑压压的一群人,神色中闪过一丝不忍,冲人们说道:“大家都回去吧,这么热的天,中了暑怎么办?我们一定会尽快解决好七星厂的事情,也一定会妥善地安置大家,我向大家保证,无论是谁收购了七星厂,在人员使用上都要首先考虑原厂职工。请大家相信我们,好不好?大家回去吧。”
人们静静地听着,没人动也没人说话。突然,一个汉子从人群里站出来,大步跑到领导们跟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领导们,你们可一定要救救七星厂啊。”
还没容黄书记、吴市长说话,一旁的林瑞琪不耐烦地道:“别闹别闹,你这像什么样子。我们这不正调查嘛!”
小许手疾眼快,马上举起照相机,抢下了这个镜头。许行猛地回过头来,低声斥道:“胡闹!不许发表啊。”
黄书记默默地搀起那汉子,叹一口气,没说话。
从七星厂出来,袁一明的心更乱了。他不知道今天干什么来了,今天见到的这些,能够报道吗?静坐,砸车,这些事乍听起来让人气愤,然而仔细想想,老百姓要吃饭有什么错误?他们感受到了生存危机,采取一点行动,能够问他们的罪吗?袁一明又想起那个跪在地上的汉子,众目睽睽之下,那么高大粗壮的一条汉子,说跪就跪下了,还不就是为求得一点最基本的生活保障?
袁一明脑子乱乱地,又想起王向杰。王向杰怎么会和林瑞琪搞在一起的?虽然这两个人都和他二叔袁家梁有些恩怨,但袁一明觉得,他们两个终究不是一路人。难道,他们联手,是要对付二叔?
袁一明暗暗叹了口气。他倒觉得,王向杰要是真的要对袁家梁做点什么,他也能理解。当初,确实是二叔做得过分了。
26
让王向杰领教一下袁家梁的手段,对于袁家梁来说自是易如反掌。当初王向杰口气硬硬地向他借钱的时候,他就完全有这个能力了。王向杰不过是小小一个工商局的办公室主任,还用得着他动用更高层的什么人物吗?他和工商局局长刘一舟就是铁关系,玩转一个王向杰还不是轻而易举。他和刘一舟的关系是贸易关系,这样的关系才是最稳固的。而和王向杰是纯粹的朋友,这种关系看似温情脉脉,又纯净,事实上最是不堪一击。为什么以前盖房子都要在泥里加麻?可见非得是那种牵牵扯扯的结合方式才牢靠。一池清水当然是纯净,但污染起来也最容易。
这种话当然不能对人说,说的时候还是要讲阶级感情和同志友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越是真理越不能为外人道明,但袁家梁心里是清楚的。
他和工商局长刘一舟,有过一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买卖,自此以后,刘一舟就成了袁家梁的铁杆。
刘一舟的独生女儿刘小莉是市歌舞团的一个演员,这些年一个市级歌舞团也不景气,无非是被各县请去搞搞演出什么的。旁人看起来整天不是唱就是跳又轻松又风光,殊不知待遇却低得可怜,而且看不到前途。正这时候,一个电视剧在春江市开拍了。春江市是个古城,在市里保留了一条古建筑街,剧组的许多外景就是这条街。这条街离歌舞团很近,刘小莉没事的时候就来看他们拍电视,看着看着,这丫头突发奇想,觉得拍电视剧比当歌舞演员有意思多了,而且片酬高,就动了要拍电视剧的念头。这还不算,她见这个片子的女一号戏特别多,服装也漂亮,最主要的是,和女一号配戏的那个男演员别提有多酷了,神色冷冷地,偶尔不经意地扫你一眼,那眼神能像鞭子一样抽到你的心上去。刘小莉看了几天,就觉得自己迷上他了,于是自幼被娇纵惯了的刘家千金就一定要演这部电视剧,而且还一定要把现在的女主角换下来,由她来演。
起先刘一舟也并不支持她的胡闹,但斥责了几次,不但没能令她回心转意,反倒愈闹愈烈,干脆绝食抗议:你不让我演这部电视剧,我就饿死。刘一舟只有这一个女儿,也就没了主意,只好去找袁家梁。那时候刘一舟和袁家梁尚谈不上什么交情,只是认识而已,所以也就不敢抱多大希望,他的想法很朴素,袁家梁是他认识的最有钱的人,这年月有钱能让磨推鬼,如果袁家梁肯帮忙,这件在旁人听来好似天方夜谭的事,也许还真有可能。
袁家梁听了他的来意,笑了,说孩子要求进步是好事,咱们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这个忙我得帮。就让白云拿着他的名片去找导演,让她跟导演说他愿意赞助这个片子,但女主角得换,重新拍,以前的损失由他负担。白云去了,请那个导演吃饭,说了袁家梁的意思。白云的公关能力是一流的,聪明机智加上美貌,几乎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那导演竟不买账,把袁家梁的名片当场就扔还给白云,恼火地说:“我不认识什么袁总,请你告诉他,这是艺术,不是你们袁总倒腾买卖。”
白云脸红红地回来了。
袁家梁听了,笑笑,没吭气,还与白云轻薄了几句,说是那导演见的漂亮女人太多了,所以白云的美貌没起作用。但这件事袁家梁却上了心,本来,他管这事只是为了和工商局刘局长拉拉关系,企业嘛,工商局是管得到他们的。但这导演的态度,反倒坚决了袁家梁办成这件事的决心,起码在春江市,还没人敢这么对他袁家梁说话。
过了几天,导演原来在交通局当秘书的儿子突然被安排到公共汽车上去卖票了。一家人都很恼火,也很奇怪,导演还严肃地问儿子,是不是在局里犯了什么错误。儿子连说不可能,我每天就是写材料看文件,想犯错误都没有机会,爸爸是不是你得罪了谁?导演脑子里闪过袁家梁这个名字,就放缓了声音对儿子说,在哪儿干都是干,咱们脚正还怕鞋歪?
这可能真是一个执著于艺术的导演,这件事并没有影响他使用既定的女主角拍戏,刘小莉还是经常在那条古建筑一条街上看见那个女主角和男主角或嗔或笑,而那个不开面的导演就在一旁喊“停”、“开始”、“二号机到这边来”什么的。
这一切袁家梁自然也看在眼里。又过了些天,剧组来了一个女人,跟导演大吵大闹。旁边的人以为这也是剧情需要呢,有知情的就说,什么呀,那是导演的老婆,导演和这个女主角有一腿,让他老婆知道了,这不,闹到这儿来了。就有人笑,现在的演员就是贱,为了上戏什么都干得出来。还有人说你知道什么呀,连好莱鸡的大牌影星也是先和导演上了床才能演戏呢。一旁的女主角听着议论哇地一声就哭了,扭头躲进了换衣间,再也不肯出来。导演气得直哆嗦,狠狠扇了他老婆一记耳光,也冲出人群走了,剩下一帮剧组成员在那大眼瞪小眼。
这以后,他老婆三天两头来剧组闹,说什么也不让导演和那个女主角接触,见到那女主角就恶声恶气地骂,弄得导演狼狈不堪,全剧组的人都跟着尴尬。但即使这样,导演和女主角仍然坚持着,照常把戏拍下去。
几天以后,导演接到省电视艺术中心打来电话,让他回去开会,并透出话来,或许这部电视剧的导演要易人。导演终于明白,他开罪了一个影子似的人物,这个人虽然一直都没露面,他的踪迹却无所不在。
女主角默默地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找到导演说:“算了吧,导演,我实在不忍看着你再为难了。”说着已经泪流满面。
导演长叹一声,没有说挽留的话,让女主角走了。第二天,就到蓝天集团找到白云,让她通知刘小莉去试镜。导演见到刘小莉,失望就迅速在他心里扩散开来。刘小莉长得还有几分姿色,但身体语言僵硬,对角色的悟性太差,演技更是等于零。导演真想算了,这部电视剧不拍了,但前期投入那么多,眼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只得硬着头皮换上刘小莉,重新拍起。
随着角色的换人,导演的生活很快就一切恢复正常了。先是他儿子又重新回到交通局去当秘书,老婆也不在剧组出现了,省里让他回去开会什么的自然也不了了之。总之一切皆大欢喜。只有一点让刘小莉觉得沮丧,就是那个男主角一看女一号换成刘小莉了,也二话不说就离开了剧组,放弃了这部片子的角色。但总的来说,刘小莉算心满意足过了一回拍电视的瘾。
但袁家梁觉得,事既然做了,就不妨做得再彻底一点儿,再漂亮一点儿。于是这部电视剧在省台播出之后,就又获了省里的一个大奖,刘小莉自然是最佳女主角奖。颁奖大会,那个导演没去,这让许多记者陷入了猜测,但盛装的刘小莉光彩照人地一出现,就把颁奖晚会推向了高潮,镁光灯冲着她不停地闪烁,人们也就淡忘了这部片子的导演。
与此同时,在春江市的黄金渔港饭店,刘一舟也在大摆宴席,他的座上宾自然是袁家梁。无需袁家梁明说,刘一舟也粗略地算得出来,为成全刘小莉一个演电视的心愿,袁家梁所花的代价。所以他自然是满心感激,把袁家梁视为恩人。至于为袁家梁搬走一个王向杰,这种惠而不费的事,他希望越多越好,以偿还袁家梁的情谊。
王向杰只知道他们局长和袁家梁关系非比寻常,又哪里清楚这其中的曲折呢?虽然他这个办公室主任鞍前马后地为刘一舟当了这么多年大总管,但又如何和袁家梁比?
27
回到报社,袁一明就趴在了桌子上。昨天没睡好,起得又早,在闷热的车里颠了这一个上午,让他觉得又乏又累,浑身一点儿劲都没有了。小许看了看他,把他的毛巾在凉水里洗了拧干递过来,打趣道:“怎么着,一大早跟女朋友吃早点吃撑着了?”
袁一明接过毛巾在脸上使劲抹了两把,愁眉苦脸地说:“还是你心疼我。我哪儿是撑着了呀,我现在是饥寒交迫。好小许,七星厂的稿子你写吧,我知道整个报社就你对我好,你看我都这样了,啊?”
小许一撇嘴:“你让我写我就写啊?”
“这次我请你吃海鲜。”
“好,欠我一顿西餐一顿海鲜了啊,记住。”小许拿起桌上的照相机倒卷,准备把上午的片子冲出来。袁一明找到李主任请了个病假,推说头疼,就回家了。关起门来开始写袁明达那篇当副市长的稿子。先说了点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然后想起二叔说的,就又针对市里的不良风气和老百姓的具体生活发表看法。袁一明在报社,民生疾苦还是了解一些的,这一部分写来倒也顺手。最后是要写采取的措施,这就让袁一明犯难了,只好硬着头皮捡着好听的空话大话其实都是扯淡话往上堆。如此脑袋蒙蒙地写了一天一夜,总算写完了。
袁一明把这篇稿子交给景部长,在景部长手里又压了一天,做了些改动,结果第二天的报纸就晚印了三个小时,追加了这篇稿子。
后果和袁一明预料的差不多,除了他本人,社长老曲、一版主任,其他人全都盯着这篇文章发傻了。这篇文章署名“袁明达”,人们并不生疏,前些天刚刚在报社搞的大奖赛中露了面,更有人知道他和袁一明的关系。可是这个人哪来这么大胆子?报社又怎么会给他发这样的文章?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再见到袁一明,眼光就怪怪的颇有些深意。
紧接着,市委崔秘书长打来电话,口气颇不友善:“报社吗?我是崔亚京,叫你们社长接电话。”
办公室的人按照老曲事先吩咐的,恭恭敬敬地说:“哎呀,崔秘书长,真对不起,我们曲社长到北京看病去了。”
崔亚京怀疑地问:“病了?什么时候走的?”
“今天早上。他头疼有些日子了,市医院又查不出毛病来,早就想去北京检查,今天才腾出空来。”
崔秘书长恼火地自语:“他走的可真是时候。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不清楚了,可能得住院观察一段时间。”
崔秘书长就气冲冲地放了电话。
工夫不大,一辆黑色奥迪就驶进了报社的院子,崔秘书长阴着脸下了车,把各科室主任全找去开会。李主任不在,袁一明被临时拉去听训。一上来崔秘书长就怒冲冲地问:“这次征文哪个部门负责?”
一版主任杨江懒洋洋地抬了抬胳膊:“我们部。”
崔秘书长转向杨江:“你们是怎么回事?怎么事先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市委领导十分生气。”
杨江还是懒洋洋地说:“这是报社分内的工作,就不必每一次都跟市委请示了吧?哪一次征文也没跟市委打过招呼啊。”
发行科的刘科长虽然不明就里,但他是老曲的哥们儿,这时候说道:“这次‘蓝天杯我爱我市’征文活动,是让人们出计献策振兴春江市的,多好啊,这犯了哪家王法了?”
崔秘书长怒道:“简直是乱弹琴。”然后对刘科长说:“今天的报纸不许发行。”
刘科长说:“早就发下去了。要等到这时候再发,读者还不骂我们?”
崔秘书长火了:“发下去的,全部收回来。”
刘科长面有难色:“怎么收啊?恐怕人们早就看完了,到哪找那么多买报人啊!”
崔秘书长那张本来就黑的脸涨得更黑了,沉声道:“我不管你怎么收,反正都要给我收回来。”就抬起屁股走了。
刘科长看着崔亚京的背影,骂道:“神气个屁啊,不是那些年当通讯员的时候,来报社求咱们给他发稿子那会儿了,扯淡哩。”随后也拍拍屁股走了。
中午,又一辆红色的三菱小跑车开进院里,这车漂亮得让人心疼,马上吸引了众多窗口里的眼睛。车停稳以后,从车上走下来的人就更让人眼睛发直了,却是白云一身白衣胜雪,袅袅婷婷地从车里出来了,那风姿那神采立即让报社的女人们自惭形秽。她略略地张望了一下,就进了报社的大楼。
白云径直走到社长办公室门前,举起手在门上轻叩几下,同时叫道:“曲社长,请开门。”
老曲正关起门来边喝茶边看几米漫画呢,闻言连忙把门打开,笑道:“白小姐。白小姐大驾光临,我可真是荣幸之至,快请快请。”
白云巧笑嫣然:“曲社长,我们董事长让我转告,曲社长义薄云天,他感激不尽。所以特意派我来,请曲社长和杨江主任吃顿饭,略表谢意。”
曲社长推辞道:“既然是袁董事长的事,景部长又发话了,我义不容辞。心意我领了,吃饭,就不必了吧。”
白云笑道:“饭店已经订好了,二位不去,不是让我为难吗?一顿便饭而已,只是略表心意,我可不敢拉拢腐蚀革命干部。”
老曲就笑:“好,不然倒拂了白小姐一片美意。”就打电话给杨江,让他下班以后直接去黄金渔港。
黄金渔港是以海鲜著称的,一进门就是一道水帘以充屏风,用七彩灯光打得绚丽无比。大厅四周是一圈一人高的玻璃墙,分别装着海水和淡水,里边养着三尺长的龙虾,锅盖大的螃蟹,鲜活乱蹦的基围虾什么的。这阵势让穷人一看就不敢进,可每到饭时,那些进不去的人们总会看到饭店门口停满了高级轿车。
老曲和杨江进来的时候,白云已经先一步等在事先订好的雅间里了。宾主寒暄就座,就走凉菜,上热盘,虾蟹鱼贝一样不缺。而且吃的刁钻,鱼要吃唇,吃肚,吃鳔;虾要吃架,吃须;贝则只吃舌状部分,余者皆不取,吃的老曲和杨江直说罪过,太奢侈了。白云笑而不语,一味殷勤布菜劝酒。
待酒足饭饱,白云叫服务生进来埋单。服务生拿着单进来,并不报价钱,直接把它递给白云。白云扫了一眼,就拿了一沓钞票给他,服务生含笑而退,老曲和杨江也相顾一笑,俩人谁也不知这顿饭花了多少钱。
不一会儿,服务生又回来了,一进门就微微一鞠躬,笑道:“恭喜几位。本店今天搞活动,第八桌、第八十八桌来本店吃饭的客人,都可以得到本店的一件小礼物。诸位是今天的第八十八桌,恭喜。”说着一挥手,一位姑娘笑盈盈地端进来一个托盘,上面摆着两个用包装纸包得漂漂亮亮的小盒子,每个盒子上还用彩带扎了一朵花,很喜庆的样子。
白云就从托盘上把那两个小盒子取下来,分别递给老曲和杨江,笑道:“东西也罢了,倒是个好彩头。”
老曲和杨江见只有两份,都要把自己的那个给白云。白云笑道:“算了吧,今天是二位老兄好运气,我可不敢要。”老曲和杨江掂了掂纸盒不沉,也就不好坚持,心想饭店白送的礼物能有什么好东西,白云这般人物岂能放在眼里?老曲就要拆包装盒,白云拦着笑道:“东西是没我的,还要让我看着,让我眼馋是不是?回家再拆嘛。”说完就先步出了雅间,在饭店门口和俩人道别,开上她的跑车绝尘而去。
老曲和杨江打车回报社。路上,老曲终是忍不住,非要打开包装盒看看里面是什么,这一拆,老曲和杨江都愣了:纸盒里赫然躺着一沓人民币,一百元一张,厚厚的一摞。俩人面面相觑,却谁也没有说话,心里霎时明白了。过了一会儿老曲问:“怎么办?”
杨江笑道:“饭店搞活动的礼物罢了,你说怎么办?”俩人相视一笑,老曲收起纸盒,彼此心照不宣,遂不再提起。
下午一上班,袁一明走进编辑部,见小许正编稿子,就没话找话地问候了一句:“辛苦了。”
小许头也不抬,也不答他的话,继续低头翻弄她的稿子。袁一明也不在意,坐下来也摊开一摞稿子看。
对面的小许哼了一声,抬起头来,扔下手中的笔,两手别在胸前看着袁一明,脸上似笑非笑,问:“你哥哥要当副市长了,你一定知道了吧?”
袁一明心里“哦”了一声,心想我说她怎么不太对劲呢,原来如此,就也放下手中的笔和她对视着,微笑着点点头:“知道一些。”
小许又笑道:“我刚刚说错了,你哥不是要当副市长,而是想当副市长。”
袁一明心闲气定地看着她,没说话。
小许又哼了一声,换上了一种讥讽的表情:“有了钱的人,大概什么都想试试。是不是钱再多些了,就连皇上也想当当呢?”
袁一明赞许道:“你说得十分透彻。”
小许一愣,觉得自己在气势上输了袁一明,就不再说了,又低头看稿子。
袁一明把身子往前倾了倾,用手支住头,笑道:“接着说接着说,我听着呢。”
小许抬起头来:“你可记住了,钱能成事,可也能毁人。”
袁明笑了:“你可真清高,现在对钱有这样深仇大恨的人可不多见了。要不是我了解你,知道你住着洋房开着汽车,我肯定以为你家是几代贫农,曾经被有钱人逼得家破人亡过呢。”
小许霎时涨红了一张粉脸,瞪视着他,却没说出话来。
袁一明自己也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有点不厚道,话说得刻薄了。就指着小许的上衣问:“你这件上衣不错,在哪儿买的,多少钱?我准备给我女朋友也弄一件。”
小许脸一红,站起身出去了。
袁一明笑起来。他知道小许发火的由来,他从二叔袁家梁那里已经得知,小许的父亲许行秘书长,是内定的下届副市长候选人。
其实,谁当副市长和他袁一明一点关系都没有,和小许关系也不大,他们只是不自觉地维护着自己的家族罢了。想到这一层,袁一明觉得有些没意思,觉得这一天忙忙乩乱地参与其中其实没什么意义。
这时,电话响了,袁一明接起来,是运生打来的。
运生说:“你这几天干什么呢?我总也找不到你。”
袁一明苦笑:“我能干什么?为人做嫁衣,去县里采访了。你干什么呢?”
运生说:“见面说吧。你出来一下,有事情商量。”
“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我最近忙得要死。”
“你还是来一下,不是一句半句的话。我在秋水等你。”听到秋水,袁一明的心无端地颤了一下,犹豫一下对运生说:“别秋水了,望友楼吧,你在那儿等我,我这就过去。”
“你不是最爱去秋水吗?怎么又改望友楼了。好,就望友楼,你快点啊。”
袁一明匆匆赶到望友楼,一身西装革履的运生已经到了。俩人进了雅间,袁一明笑道:“结婚啊,穿的跟新郎官似的。”运声苦笑:“别扎我的心病啊,我可是刚刚失恋。”
袁一明就笑:“胡说,前些天我还见你在街上跟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妞泡呢,亲热得我都没好意思跟你打招呼。”
运生说:“人家那是看上我那有钱的爸了。”
又开了几句玩笑,袁一明就问:“什么事?急急火火的。”运生先把领带三把两把从脖子上揪下来,又脱了西服搭在椅子上,才坐下笑道:“穿西服得挺胸收腹,脖子上再系一根布条子,憋死我了。”
袁一明笑:“现在穿西服的要么是外交部长,要么是民工,你土不土啊?”
运生也笑:“没办法,上午去见了一个大官,咱得郑重点儿是不是?”
“真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被大官召见过离自己当大官就不远了吧?”袁一明招呼小姐上茶。
“当官就不想了,我们谈了一笔生意。我找你来就是为这个,五天之内,你帮我弄八十万块钱,我有急用。”
袁一明笑道:“你把我卖了吧,看我值不值八十万?你让我给你砸银行啊?我从哪儿去给你弄八十万?”
运生笑:“把你卖了零件也不值八十万的。我找你,是想让你找找大哥,从他那里周转一下,我这笔买卖一脱手,就马上还你。”
袁一明这才仔细看看运生,问道:“说的跟真的似的,什么买卖啊?”
运生犹豫一下,压低声音说:“走私了一批水货,等着提货呢。”
袁一名吓了一跳:“运生你可别胡来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犯法的事可干不得的。”
运生冷笑一声:“你一味地取之有道,就永远只能爱财,可是发不了财。你放心,我上午见的真是个大人物,有他坐镇,出不了事。就是这家伙太黑,开的价高得吓人。”
袁一明觉得不妥,却又不能劝得运生回心转意,就有些焦躁。运生见他不开口,笑道:“小明哥,你还是这么纯洁可不行啊,你也该从象牙塔上下来了,你也不看看,外面的世界都成什么样了。”
袁一明犹豫着:“可是……”
运生长叹一声:“别可是了,小明哥,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看看我家里那情况,我不想点办法能行吗?”
袁一明就有些黯然,不再说话,闷闷地喝了一口酒。半天才说:“运生,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你还是去找找二叔。他是你亲爹,找他不算丢人。”
运生不说话,奇怪地笑了一下,夹过一块带鱼来细细地择刺。过了一会儿对袁一明说:“我爸现在也是一块招牌,我有时候也打着这块招牌招摇撞骗。比如上午那个官员,你以为就那么好见?就是见到了人家就那么相信你?我跟他的买卖能最后成交,还不是因为我是袁家梁的儿子。可是,让我直接去跟我爸开口,我是绝对不会的,我妈也不会让。”
袁一明觉得无话可说,就只是喝酒。
“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给我办了,也许就这一下我就翻身了呢。”运生又说。
“你真要找大哥借钱,直接找他不就行了,何必经过我这一手?”
运生笑了:“大哥本来就谨慎,现在想着当副市长呢,他敢借我?”
袁一明想了想,就说:“你等我的信吧,三两天我给你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