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三年春。
其时外藩初定,天下安定,四海升平,朝中政治清和,地方百姓安居乐业,可说在大明近百年来少有的盛世。
杭州自古即为天下间灵气钟结之地,西子湖更不知吸引了多少来往过客,此时正值暮春三月,江南草绿山青,正是游人如织时节。
自西湖长堤之上,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无处不是人群。声音此起彼伏,难得片刻清静。这时,无处人群忽的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随即人群自动朝两边分开,让了一条小小的道路出来。一个老者,自那里缓步行来。
旁边不住有人向他打招呼,“沈老先生,今日又有兴致来了?”那老者冲众人微笑点头,抬头上望,见天色已过正午,略擦了擦了额头上的泪珠,走到旁边一家小茶棚内喝茶。
那店伙手脚甚是麻利,转瞬间已添了茶上来,笑问道:“沈老爷子,今日又来游湖来了?”
那老者笑道:“只是访个朋友。”
店伙道:“你今天可真来的不太凑巧了,早晨四处就贴出了告示,今晚西湖要封湖了。”
老者一惊,“封湖?”
那店伙道:“是啊,这西湖周围三十里方圆之地,不让一个人踏进半步。”
老者又是一惊,“这事可真是怪诞之极,闻所未闻。是什么人干的?”
那店伙啧啧连声,“是啊,您说这事可有多难办,需要多大的功夫?奇就奇在现在没一个人知道背后那人是谁。据说这人酷好赏月,生怕有人在西湖边上扰了清静。”
老者拂然道:“这西湖又岂是他一家的?那住在这西湖边上的住户,又当如何?”
店伙笑道:“您老别不高兴,这人出手也大方的很,听说西湖边上的住户,无论地方大小,都给了极丰厚的银子,只要晚上一步不出门,也就是了。”
老者站起身来,叹道:“看来老朽要紧走上几步路了。”说罢扔下块银子,匆匆出门而去。
这老者姓沈名瑞,自号端先,是杭州城内的大儒。他与西湖边上的君翦云交情极深,每隔上十天半月,必来盘桓一次。君翦云本是朝廷中退下来的官员,曾在兵部任职,文武全才,在杭州当地也颇有名气。沈瑞不期今日遇上这么一件事,诧异之下,生怕天晚误了时辰,赶不到地方,惹来麻烦,于是脚下加紧赶路。
就在这茶棚呆了短短片刻,这西湖上的游人却已少了些,沈瑞不愿走那游人密集的大路,而是捡一条偏僻小径行去,这路是他平常走惯,虽是小路,自有碧草野花,淡淡清香,别有一番滋味。
沈瑞走了半个时辰,略感疲累,找了个树墩坐下歇脚。他走惯这条路,这地方也是他惯于歇脚之所,平常在这里远眺湖色,倾听鸟鸣,颇有怡然自得之乐。沈瑞歇了半晌,心中微觉诧异,往日常有不少鸟儿在这林中飞舞,甚是热闹,现在却一个也无。正奇怪间,忽听得头顶上“咕咕”几声鸣叫,数只山雀,越过他头顶,直飞入林中去了。
沈瑞抬头仰望,不多时,又有数群鸟儿,自他上空飞过,却是循着一般的途径,都向那林中飞去。沈瑞颇感奇怪,站起身来,要去林中一探究竟。
这条路他行过多次,这林子也无数次的看到,但从来没进来过。这时走了进来,只觉林中古木参天,树阴遮蔽,一派清凉幽静之感,不禁心旷神怡。抬头循着鸟儿的路径走了几步,放目四望,却未见出奇之处。正奇怪间,忽听得隐隐有“铮铮”的声音,侧耳一听,不由大奇。
原来不知自何处,传来了一阵悦耳的琴声,听音是七弦古琴,琴音中正平和,一闻便是大家。沈瑞平时亦喜操琴,闻得此人琴声,不禁自叹弗如,自觉数十年来琴道那小小造诣,亦全是白费心血了。
但听这琴音颇有古意,隐隐然竟有一股王者之气,眼看四面八方的鸟儿纷纷自天边飞过,沈瑞不禁大奇,难道这竟是《百鸟朝凤》?
琴声铮铮数响,忽又转的飘逸难寻,却是隐透苍凉的味道,含着说不出的寂寞难遣。却是一曲《高山流水》。此曲源出自伯牙遇子期之典。那人弹出此曲,隐有空山寂寞,知音难寻之意。沈瑞不禁心有同感,朗声吟道:“考在盘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勿谖。”这词出自《诗经》,是一首隐士之歌,说大丈夫在山涧之间游荡,独往独来,虽寂寞无侣,容色憔悴,但志向高洁,永不改变。沈瑞吟出此句,原有赞操琴者之意。
这林子甚深,几有数十丈方圆,沈瑞立在林中,他本无武功,毫无内力,声音自难以及远,绝难达林外之处。但他话声刚落,“铮”的一响,随后寂然无声。沈瑞一惊,知道那人听到了自己说话,大感冒昧,忙道:“不才沈瑞,偶然到此,打扰先生雅兴,实在得罪了。”
一个声音随即传来,“老先生寥寥数语,足见高才,若不嫌弃,便过来一聚如何?”这声音浑厚平和,声音不大,听来如在耳边。
沈瑞四望,竟不知他在何处,闻言欣然道:“自当从命。”举步欲行,但放目四望,却不见林中有路。
那人微笑道:“先生只需左行三步,再向右转,自可见前面别有洞天。”沈瑞向他所指之处一望,明明树阴浓密,不见有路,但这声音虽然平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仪,叫人不得不依言行事。他依言照做,果见前面,有了一条蜿蜿蜒蜒的小路,奇怪之下,快步向前行去。
不过数十步远,已出了林子,沈瑞眼前顿时一亮。前面是个斜坡,坡下一片平地,处处绿草铺地,再向前便是湖面,水平如镜。湖边有无数棵柳树依依而立,上面停着数不尽的鸟儿,却无一鸣叫,那种说不出的幽静之感,当真熏人欲醉。
沈瑞放目望去,一株巨柳之下,静静泊着一叶小舟,舟头悄然坐着一人,一张古琴,便静静躺在他腿上。沈瑞长揖到地,“不才沈瑞,冒昧到访。”
那人自船上站起身来,微笑还礼,“老先生客气了,还请上船叙话。”
沈瑞眼望前面那斜坡,面露难色,那人微微一笑,猛地青影一闪,不知何时,那人竟已到了他身边,轻轻挽住他手,笑道:“请!”话音未落,沈瑞已觉耳边风声陡起。身子犹如腾云驾雾一般,沈瑞战兢兢向下一望,只见湖面波光,大惊失色,这若掉了下去,可不是要摔死了?
正胡思乱想间,脚下一沉,已落到了实地。那人轻轻松开他手,笑道:“倒是让老先生受惊了。”
沈瑞惊魂稍定,抬起双目,这时才真正看到这人相貌,不由一惊,暗道:这世上竟有如许人才!
这人看相貌甚轻,只不过二十余岁年纪,身只着一袭青袍,负手站在那里,神态潇洒之极。相貌也长的清秀俊雅,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儒雅风liu的气质。只看长相,无疑便是位世家子弟,但却毫无一般的浮华之气,而是显得飘然出尘,隐然山间高士。
这少年微微一笑,请沈瑞就坐,又斟上杯酒,才道:“先生深通琴理,实属知音,且听在下这一曲如何。”说罢调正琴弦,又弹了起来。
这回的曲子声音恬淡,意境悠远,却是一曲《平湖秋月》。弹到中部,只淡淡的几个调子,在他指间弄来,却是平静隽永,意味深长。沈瑞越听越是佩服,不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道:“出门一笑无拘碍,人在西湖月在天。小兄弟已是深得曲中三昧了。”
这少年淡淡一笑,忽的微一抬目,“有人来了。”
“当”的一声,沈瑞手中酒杯落在地上,跌的粉碎。惊道:“这……这……小兄弟曲中怎的忽的来了这多杀气?”
那少年两手一抬,琴声戛然而止,淡然道:“小可有客来访,怠慢老先生了。”说罢抬起手来,向那边抬手。
沈瑞也抬目望去,不远处一艘小舟,如飞也似的赶至。船头立着三人,依稀可见中间是一老者,他须发皆白,尤其是那一部长须,几乎已经拖到下腹,横眉虬面,气象显得甚是威严。他左首是个美貌女子,眉如青黛,目似流波。一头长发如漆,倚在那老者身边,甚是依偎。右手边处却是个胖大和尚,长的如同凶神恶煞一般。这时船已渐渐靠近,船头那三人,跃上船来,和那少年说话。
沈瑞不欲听他四人说话,远远走到船头,自顾自的眺望风景去了,但想起刚才琴声突变,不由得心有余悸。
这时那少年已和三人说完了话,三人跃回己船,操舟远去。少年转身,刚要说话,沈瑞一抱拳,“蒙公子款待,老朽实感盛情,无奈日已西斜,时候无多,老朽还要去访个朋友,只得先告辞一步了。”
那少年却也不强留,只是淡淡的道:“既然如此,老先生一路走好。在下不送了。东行十余步,自有捷径入林。”
沈瑞向他拱手作别,下船而去。刚行到林中,却听得琴声又起,这次却是杀伐之意大盛,宛若龙吟,激扬清越,直冲九霄。伴着琴声,这少年朗声歌道:“奋长戟,探明月,举清波,碎琼乱玉,一剑舞彻天河。总为浮云蔽日,怎来万道金蛇,何事起兵戈。荒冢归一漠,古来亦何多?”
这半阕词意平平,听来殊不为佳。但其中所透出的无穷无尽的杀意,却是听的沈瑞遍体森然,再不敢多作停留,抢步出林,急匆匆的去了。
夕阳望尽,日已西斜。此刻西湖边上的游人,无不走的干干净净,再难见到半个人影。一座大庄子静静的坐落在湖边的平地上,黑漆大门紧锁,庄严肃穆中,却带出一股落漠。门前的小径延伸开去,铺的全是碎叶。
一个人影急步自远处行来,脚步微有踉跄。奔到门前,用力拍门。
一个中年人打开大门,不禁吓了一跳,“沈老爷子,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来人正是沈瑞,衣上颇见尘土之色,脚下的鞋也被他踩掉了半只,他苦笑一声,“路上赶的急了些,你家老爷呢?”他听了少年临别长歌,心中那股恐惧,竟越来越是浓烈,只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早一刻是一刻,惶急之下,竟又跌了个跟头,弄成了这副狼狈模样。
这中年人是君翦云的管家,这地方正是君翦云的宅子。他见沈瑞惶急之色,以为有什么要紧事,三步并作两步的跑进去禀报了。沈瑞这时觉得惊魂稍定,镇摄心神,慢慢的踱了进去。
他刚走到中堂,那管家已跑来禀报了。“老爷独自在后园弹琴,请沈老爷子过去一叙。”
沈瑞心中稍觉奇怪,君翦云往日都亲自出迎,虽说数十年相交略脱形迹,但这种行为却也少见,当下缓步走向后园。这园子不算甚大,但却是以前杭州名士居所,中间砌着几座假山,旁边是小桥流水,颇得意向此中流之意,中间有个小小池塘。君翦云就坐在池边,面前焚着一炉檀香,静静的弹琴。
这时天已渐暗,依稀可见月亮的影子,今晚恰逢十五月圆之夜,那月亮望上去格外的圆。君翦云却只将头低着,一门心思,全专注在他那琴上。
这琴音声见铿锵,如金铁交鸣,却是一曲《十面埋伏》,除了战场上的硝烟气息,别透出一种英雄落没的凄凉无奈,叫人心酸之至。
沈瑞不禁听的心酸,他早知这位老友琴技之佳,在杭州几不作第二人想,耳中不禁浮起白日那少年来,那少年最后也同样奏了这一曲《十面埋伏》,只是琴声高亢,直入九霄,浑无这样的悲凉之意。这时君翦云低声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姬虞姬奈若何?”声音低沉,苍凉之至。
沈瑞听的痴了,不禁要掉下泪来。只想不听这曲子,这歌声,却无法作到。这时,脑中忽的浮起少年吟那首词来。这半阕《水凋歌头》本不甚工整,甚至某处仍有漏字,但这时沈瑞在脑中想来,精神不觉为之一振,吟道:“奋长戟,探明月,举清波,碎琼乱玉,一剑舞彻天河。总为浮云蔽日,怎来万道金蛇,何事起兵戈。荒冢归一漠,古来亦何多?”一口浊气吐出,胸中为之一畅。
君翦云全身一颤,转过头来,这才见到沈瑞,“你来了?”
沈瑞点点头,看了君翦云一眼,不由吃了一惊。“你……你怎成了这样子了?”只不过逾月不见,君翦云竟似已苍老了十余岁一般。两鬓隐见白发如霜。他伸手向对面一指,“请。”
沈瑞看到君翦云是席地而坐,对面也放着一张席,那自是给他预备的了。沈瑞一笑,坐了下来,看到旁边小几上茶酒俱备,笑道:“如此月夜,焉能不酒?这茶且先放了一边吧。”
君翦云也是一笑,却不抬头看天上月色,只看着沈瑞,忽的正色道:“沈兄,我君翦云愚愚过了这半生,生平知己,却只引你一人。这话,你听来应不为过吧?”
沈瑞讶道:“你今天怎么说这种话来?”
君翦云道:“我今日有一事相求,望沈兄看在数十年交情份上,一定允可才是。”
沈瑞一愣,几十年来,君翦云从未用过如此正式的口气和他说话,不由挺直腰杆,道:“若能办到,绝不推辞。”
君翦云叹道:“我妻早死,膝下只余一子一女,如今均住到了杭州的别馆,望沈兄日后多帮忙照看着些。”
沈瑞又是一愣,“这……这话却是怎样说来?”
君翦云似乎有满腔话语欲吐,以手抚着琴弦,长须飘动,却说不出话来。手指轻轻抖动,在琴弦上发出了一个一个的单音。
沈瑞心中大奇,大声说道:“君兄平日里为人爽快,有话便当直说,君子需坦诚以见,不知还有什么事不方便与我讲的?”
君翦云苦笑一声,“沈兄,你虽是当代大儒,遍识天下的文章学问,却不知普天之下的人情世故,便是一部永远也看不通透的大书啊!”
沈瑞愈加奇怪,君翦云平日里为人爽直,此时却吞吞吐吐,全不似平日里作风。再想问个究竟,君翦云却不再提这事,只是朗声笑道:“罢了罢了,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其它,喝酒!”举杯一饮而尽,沈瑞跟着喝干,但满腹狐疑,却没有丝毫消减。
沈瑞愈发觉得君翦云举止怪异,只次动口欲问,但君翦云只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说些旧时趣事,不时捧腹大笑,却不给沈瑞留半丝的话头。二人这一通酒,直喝到半夜方散。君翦云尚且能一杯一杯的向嘴里倒,沈瑞却已醒得不省人事,只能由管家抬着入房,他喝的大醉,上chuang即倒,沉沉的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