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你,你有你的道理说?!那这么个老郎中的闺女,打小儿就泡在中药铺子里,哪个还敢嫌弃你学的少……怎么,怎么连麝香都辨不得,还是辨得了,但麝香能打胎,你不晓得?”默存的声音略有点沙哑了,但在她耳边突然却又变得清楚可闻。夏旖桑回过神来,仇默存的左手牢牢抓着她的发丝,右手拇指则是深深嵌入她的眉心,旖桑的眉心处是一颗鲜红的痣,殷红得像小血滴从眉间沁出,生得这么不偏不倚恰到好处。默存抚着她眉心的痣遐想,若是夏旖桑只生得这么一张白白净净的鹅蛋脸,没有这么妙的一颗痣配着,那她的脸蛋儿应该也不会太过有趣了吧。

“你不也是从小跟着阿爸的,难道单是我一个人是知道的……”旖桑沉默良久,吞吞吐吐,最后还是一个字一个字这么挤了出来。

仇默存会心地抿嘴一笑:“桑桑,我们确实像是生来就该是一对儿的。”他又冒出一句:“肖霭想做的,你还是成全她的好,你要全然懂得了成全,我看事体也就全成了。”

“我们的确生来就该是一对儿的,”旖桑蠕了蠕身子,把头靠在了默存肩上,“肖霭只是送给我一些香料而已,尚珍她们也是有的”默存的手顺着她的发丝滑落,他轻抚她的脑袋的模样与少年时是一般,似乎的确未曾有过改变。

“我是真的想回杭州去了,妈做的莼菜汤那清爽的味儿有多少年不曾再有过,”旖桑贴近默存的耳根,喃喃道:“我也知道,就算回去,那些味儿也不会再有了……但我们,我们还是回去看看吧。”

“等过完了你二十四岁生日吧,这半年里,你好好养着。”

“晓得了。”

“懂就好,明朝请楚尚珍、黎汶汶她们来家里坐坐,顺便一起吃个下午茶吧。是也该找你那些同学陪陪你,肖霭还是有分寸的人,礼貌性叫她一声罢。”

“明儿你是要去杜公馆吗?给杜先生捎一些我做的枣泥糕去,问问他,跟上回的绿豆酥比他更中意哪个,”旖桑顿了顿又道,“记得要告诉他,等我身子好了,可是要他带着我去参观他们三鑫公司呢,要能给我谋个事儿做那是更好了。”

“你真当想出去做事体?那么我宁可替你去找李应生讲讲,请他帮帮忙。去民新公司当个角儿,你不是总说你比中国嘉宝、李旦旦之辈会演吗。再说,早两年你想做明星,我是让你去试镜了,角儿也得了,你自己又不做了。”不知是什么时候,默存的掌心已从旖桑的脊背滑到了尾骨,“你也是挺爱出风头的,前阵子选上海小姐,你怎么倒不去。”

“上海小姐,呵,人家选的可是上海小姐,又不是上海太太,我这个仇太太去凑什么热闹。”

他清了清嗓子略带威胁色彩道:“你可别胡闹,即使你只是夏旖桑!”

默存话说至此,旖桑听着噗嗤一声乐了“哥哥,你总是你哩!我可不想当什么大明星,换言之,都这年头了哪儿来的民新制片影业公司。”

窗外树缝里漏出一两点路灯光,昏沉沉的黄灰色,没精打采的宛然旖桑渴睡了的双眸,默存痴痴向着窗子外头望去,也顾不得听闻枕边的佳人正说过些什么。这时候,窗子外这么一小簇远景竟是比他枕前这恬淡的人儿显得更魅惑人了。

“睡吧,困了。”

见他半晌不作声,旖桑轻蹙起黛眉,双眸之上蓦然泛起了两道凝碧的波痕,他眉目中的确是睡意分明了,旖桑见状便顾自转过身平躺下来。默存回过了神,也放平了身子,两人肩并肩紧紧挨着。

“行不得也哥哥”仿佛是听见了鹧鸪的啼鸣,大概已是又是进入梦乡了吧,旖桑恍恍惚惚那么告诉自己。脑海里那些灰黄的画面又一次浮现,她对着镜头笑,不尴不尬,那是一张残留了一半稚嫩又残缺了一半稚嫩的脸,她神情麻木得让人觉得凌厉,即使她笑,即使她的笑容像倾斜的日光满撒了一镜头,依然令人觉得不舒服。试镜结束了,她在摄影棚中呆立着不走,一副病恹恹模样,喃喃道"仇先生过一歇歇就会来接我"大家知道她讲的杭州话,吴语总是一条脉络上通的,换言之即使沪上的人听不懂她的方言,但那话里的话总归还是听得明了的。就如此,她对着镜头笑,不尴不尬,人家都夸她演技好,那个镜头便属于她了。

“太太,先生出门前给你煨的银耳莲子羹,先生吩咐了等你醒了要吃的。”旖桑睁开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起来时张妈正好端了一盅补品进到屋子里来。张妈是个细心的人,进到仇公馆做事也只不过半把个月,却以娴熟得处处都办得妥贴。听人家说她是从高桥来的,算是杜先生发迹了照应着老家的乡里乡亲,所以给了那么个生计。张妈是知道旖桑的性子的,六点半不到便候在了卧室门口,旖桑不喜欢赖床,睁眼便有人伺候着她,那这一天过得就顺了心,若是差迟个五六分钟,那这一整日屋子里便是一股死气,这并不是她性子作,只是她厌恶等。

旖桑梳洗后犹豫了片刻,她终于是从张妈手中接过了那盅汤羹。

“张妈,今朝先生啥时光出的门?”

“先生起了老早了,”张妈一副憨态可掬模样,“出门这倒是跟平常一样的,六点钟。”

夏旖桑听罢默不作声,舀了一小匙莲子送进嘴里,那莲子与平日下人们做的不一般,默存定是太忙碌了吧,都来不及将莲心去掉,苦了的还不是自家人,她轻唤了一句:“好苦。”

“太太,肯吃东西了,好,真好”张妈憨笑着,一张脸皱得好似颗风干了的红枣子,“太太,这是吃补呢!别的人,想得,还真没这福气的。”

“得之人幸,不得人命,都由不得人的,不过是看天,”旖桑半侧着头端详着张妈,“你也是杭州人……你笑起来可真喜气,有个家乡人在身边可真好。”

“太太想老家吧,这思乡倒腾得人都糊涂咯。太太您别焦急的,一切都有人会打点的。先生吩咐了,明年开春就带你回杭州去,等入了秋再回上海搬新宅子里去住。”

“忽然想起采莲的事情来了。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时为盛;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儿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梁元帝《采莲赋》里说得好……呵呵,”见张妈咧着嘴瞪圆了眼,旖桑忍不住笑了出来,“老适意了,你看我的记性还是好的吧,早些个年前默存从学堂回来,拿了这么一篇誊抄来的散文给我,这后来呀就让我给一字儿不差的背出来了,呵呵,呵呵呵。张妈,你去忙吧,还是去忙你的吧。”

“噯,太太,那我到楼底下去了。”

“哦,对了,上回肖小姐送给我的那个香料大约是还剩下一些没有被用完吧,一会儿家里头有客人要来的。还有去炖一只乌鸡来,黑木耳能明目,你给我配上,还要多放点枸杞、当归。再煲一锅桂圆红枣莲子甜汤,其它小炒你就看着让厨房做吧,记得把果盘里的落花生都撤了换上热烘烘的糖炒栗子。”

“太太,我记住了,尽管放心就是。可是,熏香……太太,熏香不太用得到吧,要不,还是别……”

“没事体的,张妈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