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奇谈怪论
中野宇川主持的芷江名流聚会办得很失败,何其通看在眼里笑在心中。原来你这个小日本也不过如此,尚未在芷江人面前显摆你那大日本帝国的威风就败下了阵,算什么能耐?
自古以来办成大事者必备三个条件:天时地利人和。你小日本占了天时,是因为中国人积弱百年,被你占了空子。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你真指望中国人愿意帮你拿了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真以为中国人只会对你顺眉顺眼低声下气?
何其通认定眼前这个中野宇川眼高手低志大才疏。与自己相比不在同一个级别。中野宇川的致命弱点在于不懂识人,更不会用人,说得直接一点就是沒有重用他何其通这样的能人。何其通看得出来,中野宇川仅仅是把他当作一条狗,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哈巴狗!
其实何其通並不觉得做狗有什么了不起的难堪。在这个世上,当你有求于人的时候,当你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时候,当别人的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时候,你难道还有别的选择?还不是乖乖地顺从别人的意志,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时候你不就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哈巴狗?想通了这个道理,你就会明白许多人忙碌一生,或许仅仅是老老实实地为别人当了一辈子走狗!
不过做狗也要做得顺心,要遇上开明的主人,否则就很窩囊憋屈。就说自己吧,这些年就是明珠暗投,沒遇上好主人。何其通原本在天鹰堂刘英才手下当个打手,名副其实的小混混。刘英才把天鹰堂人马带到督军府,何其通指望能让他混个连长排长,沒想到刘英才让他去芷江给曲治平当捕头,只管十来个人。何其通无奈,只能把苦水往肚里吞。芷江是书画之乡,他弄到几幅名画孝敬刘督军,得到了夸奖,然而也仅仅是说两句好话而已,口惠而实不至。何其通明白自己成了为刘英才“风雅将军”雅号塗脂抹粉工具。
后来他参与了山庄盗案。在这件案子中,刘英才和曲治平是主谋,但各怀鬼胎,前者为觊觎山庄书画珍宝,后者则是报家族世仇。何其通是个打手,表演既是官兵又是贼的角色。盗案失败,刘英才责怪他无能,曲冯二人则恨他杀心太重,不该逼杀三人坏了大事。何其通里外不是人,幸亏谷氏未曾深究,否则难保他何其通不做替死鬼。
何其通分别给刘英才、曲治平当了一回走狗,结果是吃力不讨好,一无是处。
回到省城,刘英才让他当个沒有实权的副官,仅仅是跑跑腿、管管思过堂那几个太太而已。几个如花似玉的太太被闲置在尼姑庵,何其通感到太可惜了,他常去思过堂转悠,跟太太们套近乎,可没人理他。他不过是主人家的一条狗而已,谁能看得起他?唯有六姨太待他好些,不象其他几位横眉立目。却在最后时刻狠狠地咬了他一口,不明是非的刘英才恼羞成怒把他赶出督军府。出事以后才明白是那几位太太设的圈套:在她们对刘英才下手之前,首先借刘英才之手把他赶了出去。她们确实把何其通当作刘英才的看门狗。可刘英才沒把他看成忠心护主的狗,而是看成了偷食的馋嘴狗。
如今中野宇川又重蹈刘英才的复辙,沒舍得给他何其通一根骨头:他何其通不就是人才吗?东亚书画社、博物馆两个位子他哪个不能干?偏要去求那些文人雅士。看见了吧,中野宇川的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
何其通有些幸灾乐祸,不过仅仅是在心里想而已,决不敢在日本人面前喜形于色。何其通断定,日本人占了大半个中国,天下大势已定,他这条走狗唯有抱住日本人大腿才会有出路。于是当中野宇川对芷江文士的态度大感不滿时,他依然与往常一样唯唯诺诺。
何其通说:“芷江人不识抬举,中野先生无须烦恼。沒有他们,同样能办好事。”
中野宇川摇头说:“你不懂,何先生。书画之乡的事少不了这些人。”
美枝子哂笑:“何先生懂书法会画画?倘若何先生懂得书画,博物馆的位子你可以试试,哥哥你说对不?”
何其通听出话音不善便闭口不言。心想你这个日本小娘们总跟我过不去,真不是个东西。
这当儿,竹下大佐走了进来。何其通趁势告辞,与竹下打了个招呼就快步离开。他不愿和竹下大佐打交道,聚会时竹下的吼声至今还让他心里发怵。
竹下大佐脸色阴沉,冷冷地说:“先生是否对支那人过分迁就了?”
中野宇川说:“不然。宇川与竹下君的目标有所不同,文化事业须攻心为上。来不得半点蛮横与霸道。”
竹下说:“浅野将军有交待,必须支持先生的工作。先生要求部队撤至城外,让支那人有个安定的感受,学生照办了。其实芷江城无险可守,部队不适宜常驻城内。这个顺水人情就给先生了。”
“宇川还是感谢竹下君给了靣子。有竹下君的全力支持,宇川心里踏实许多。”
竹下说:“不过学生还得给先生提个醒,对付支那人还得靠枪炮说话,大日本帝国不落的太阳是掛在刺刀上的。不要相信支那人,例如那个莫耀先。”
“多谢提醒。未知前日所托之事有无进展?”
竹下大佐说:“情报人员正在调查,有了结果立刻转告。有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先生,今日接到战报,三朩君在一次战斗中失踪了。”
中野宇川大惊失色:“失踪了?不是阵亡?”
竹下说:“三木的部队在山谷中遭到伏击死伤惨重,几乎全军覆沒。但事后搜索现场,並未发现三木遗体。”
“那么是被俘了?”
“目前情况不明,倘若真是被俘就有麻烦了。大日本帝国军人宁可战死决不投降!”
中野宇川默默祈祷:“天皇保佑三朩君平安归来。”
竹下大佐说:“事已至此,先生不必着急。无论发生什么事,先生要有个思想准备。”
中野宇川不想把三木武夫的事告诉妹妹,但美枝子已经在隔壁听到了。等竹下大佐走后,美枝子就从里面走来。
“三木君到底怎样?会不会有事啊!”
中野宇川爱怜地望着她:“妹妹不用担心,情况或许沒那么糟,至少三木君可能还活着。”
“只要能活着就好。”
“但愿沒有被俘。听说三木君那支部队对被俘的事很严厉。听三木君说过,他们那个部队沒有一个军官投降的,万不得已时都会切腹自杀。
“啊一一。”美枝子惊叫。
“我跟三木君说,真要是碰上那种情况,应该灵活应对。我並不赞同切腹之类残忍举动,那样太沒人性了。”
美枝子心情抑郁:“为何尽是一些坏消息?”
中野宇川柔声安慰。“妹妹别太担心,三木君是个聪明机灵的人,不会有事。哥倒是担心他不要变得我们都不认识了,以杀人为乐,那是多可怕的心态啊。难道帝国军人成了杀人机器?”
美枝子说:“哥哥这些话别跟他们讲。你被他们管着,会对你不利的。”
中野宇川说:“哥一时冲动,相信了他们的宏图大业,如今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但愿河洛计划顺利实施,也算是做了件有利于两国百姓的事。”
美枝子说:“小妹有一点疑惑,把中国人的宝物运回日本,怎能说是对中国人有利呢?”
中野宇川说:“小妹只要把视野扩大到全人类的角度来看待此事就能明白了。哥信奉这句话:有德者居天下。综观东亚,能称得上有德者唯大日本帝国而已。中国曾是有德之国,在世界上曾经处于经济中心地位,世界各国包括我们日本国都争先恐后与中国往耒。可是中国人夜郎自大固步自封,后来就衰败了,一场鸦片战争把泱泱大国的滿清政府打得落花流水,割地赔款颜靣丢尽。可他们依然不图自强,终于淪落到今日地步,大半个中国都飘扬在太阳旗下。为何落难至此?是他们的领导人无能又腐败。大敌当前,他们的慈禧太后居然用海军的军费修建园明圆。园明圆固然精妙绝倫、无与倫比,却在英法联军的炮火中毁于一旦,圆内珍宝尽数散失;即使改朝換代了,军阀孙殿英还不是照样动用军队盗掘东陵帝王墓,墓中奇珍异宝或盗或毁不知所终。哥哥是学历史的,历史文物是人类共有的文化遗产,中国历经数千年的文明,该有多少文化遗产?该由谁来保护?
明白了这个道理,小妹就该知道我们所做的事其实是一件为人类负责为历史负责功德无量的大事。”
美枝子点点头。
第十章意外收获
从东亚商行出来,何其通来到金蕊园。园内依然是一片荒凉景象,落叶遍地杂草丛生,断墙残垣依旧矗立,似乎在向人们诉说曽经的风光。
何其通围着废墟转了五六圈,又在废墟中东翻西找。约莫一个时辰后,他才慢步踱出园门,沿着围墙走了一个来回,最后回到金蕊园大门口向四周张望。当他的目光落到离金蕊园约莫八九丈的一座园林时,心头猛地一动,便缓缓走上前去,但见园门上方有一匾额,上书“梦柯书画馆”五字。
何其通上前敲门,等了片刻,有一俊秀孩童把门打开。
何其通俯身摸一下孩童的脸说:“小云长这么大啦,你爸爸在家吗?”
小云说:“在家。”说罢便转身往里,边跑边叫:“爸爸有客人来了。”
何其通在湖石子铺成的曲折小道慢步向前,路边大多为倚围墙而建的平房,每屋有二至三人,或作画或吟诗,悠然自得的样子。他继续向远处隐映在柳林之后的楼阁方向走去,见到一男子牵着小云的手正迎上前来。
何其通拱手说:“柯馆主多日未见,别来无恙?”
柯馆主欣喜地说:“原来是何副官大驾光临,难怪今日喜鹊喳喳叫个不停,是恩人到了。”
柯馆主拉着何其通的手穿过柳林,来到一幢三层楼阁前。
何其通抬头见那匾额上有“南梦阁”三字。便笑着说:“不才进入柯馆主宝地,如入梦境矣!”
柯馆主含笑说:“恩人莫要见笑。自那件事过后,柯某深悟:人生犹如一台戏,南柯一梦而已。故处处着一梦字,取‘似梦非梦,非梦似梦’之意。”
何其通说:“柯馆主浪子回头金不換。前程定是不可估量。”
数年前,柯馆主还在落难之时。有一回他诈骗北方书画老板,被官府抓住。幸亏谷柏年把他救出,还送他一笔钱让他做正经生意。柯馆主听从谷柏年的话安稳了两年,赚了一点钱,却迷上了“醉春楼”头牌琼姑娘,这琼姑娘生得婀娜妩媚、玉骨冰肌,胭脂点红、绛唇露玉,确是不折不扣的美人。为她神魂颠倒的男子不计其数。柯馆主要为琼姑娘赎身,老鸨一口答应,只要拿出一万块大洋,琼姑娘就是他的人了。柯馆主欣喜万分,将两年来赚的钱尽数取来,兴冲冲地前来换人。沒想到就在离醉春楼不到两条街的巷子里,被两个粗壮汉子一阵暴打,把一万银子全部抢走。
柯馆主认出其中一人曾在醉春楼见过。就去找老鸨说理,老鸨矢口否认,反说柯馆主诬赖好人,叫人用乱棍打出。柯馆主无奈,就去求助何其通,何其通当时是芷江捕头,知道此事若无真凭实据就无法整治老鸨。他教柯馆主一面在外放风自认悔气,胳膊扭不过大腿。一面化装成胡子老头在醉春楼附近摆摊给人算命。
半个月后,柯馆主发现抢钱的壮汉进了醉春楼,就立刻叫上何其通在附近埋伏,待那壮汉离开醉春楼时将他逮住。起初壮汉不肯承认,熬不过严刑拷打,只好招供画押。
何其通不露声色,约请老鸨出来吃饭。老鸨见何其通是捕头,已是心虚不敢不来。何其通不提柯馆主的事,只是乱扯一通,什么醉春楼的生意如何如何好,好得让人眼红;什么芷江是风雅之乡,社会风气如何好,县府容不得鸡鸣狗盗之事;什么他何其通眼里容不得沙子,若是遇上罪大恶极之徒,一巴掌就能送他见阎王等等,唬得老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汗珠子直滚。
何其通见火候已到,便将壮汉的供状拿给老鸨看,问她是否属实,若有诬赖之处,定将壮汉公事公办,送官府治罪。老鸨面如土色,忙称此人一时糊塗办了错事,请何捕头念他初犯饶了他。老鸨愿将琼姑娘八人大轿抬进柯府,並陪上三千大洋作嫁妆。
何其通见目的已达到,就把壮汉放了。柯馆主终于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对何其通以恩公相称,並把三千大洋送给恩人,何其通稍作推辞便笑纳了。
何其通被柯馆主领至三楼,楼上分为三间,东西两边分别为书房卧室,正中一间南北均有窗户。两人在临北窗前坐下,从这里可以清楚地见到金蕊园大门和园内楼阁林木。
何其通笑着说:“此楼阁闹中取静,且周围景色宜人,柯馆主优雅得很。”
柯馆主说:“全仗恩公仗义相救。不才与贱內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一心伺弄书画,再无他念。近年来倒也安居乐业,渐入梦境。”
何其通说:“柯馆主处处以梦中人自居,莫非果以为身处世外桃源,贤伉俪卿卿我我、如胶似漆,夜夜皆洞房花烛吗?”
柯馆主说:“也不尽然。就说前些日子吧,起初是数夜雷鸣电闪惊心动魄,后又博物馆一夜大火,再就是炮火连天屋毁人亡,几乎夜夜不得安宁。”
何其通点头赞同:“确是如此。兵荒马乱人人自危。尤其博物馆那一把火将芷江多少宝贝尽数烧毁,太可惜了。听说其中还有你捐献的文物?”
柯馆主不无得意地说:“那倒不假。不才捐给博物馆的一件祖传书画,乃货真价实的明代真迹。这种流芳百世的雅事谁不争先?不过要说宝物全被烧毁,那倒未必。”
何其通心中一动。“此话怎讲?”
“博物馆被烧毁确为众所周知,只是据不才所知,馆內宝物应在失火前就已转移至安全地方。”
何其通心头别别地跳:“有何凭据?”
“博物馆失火前几晚,不才被雷鸣电闪扰得夜不能眠,故坐在此处远眺,亲眼看见从金蕊园运出数百件箱子,两三个晚上都有人和大车出出进进。博物馆转移藏品是天经地义的事,谁肯把宝贝留给日本人。幸亏他们早动手,否则真的被大火烧毁,岂非撼事?”
何其通心头狂喜:“这么说那么多的宝物还在?”
“当然!难道不才会对恩公讲假话不成?”
何其通惊喜的样子:“宝物仍在太好了!这事沒跟别人说吧?”
柯馆主一拍胸脯。“看恩公说的。他们既是在夜间转运宝物,当然是把这当作机密大事,不才岂能到处张扬?恩公如今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定不会说给他人听,对吧!”
何其通连声说:“那当然,我也是中国人嘛。据此看来,宝物被毁是说给日本人听的。”
柯馆主说:“这还用问吗?芷江文士谁不指望宝物安然无恙。就连我们自家稍值钱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何其通和柯馆主聊了许多博物馆的事。柯馆主聊得有声有色,把芷江文士对博物馆的珍爱希冀和对失火的惋惜表述得淋漓尽致。何其通听得津津有味,眸子里不时流露闪烁不定、难以捉摸的异样光彩。
离开梦柯书画馆时,何其通仍然觉得自己象在做梦一般,运气出奇的好,居然在无意之中得到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重要情报。
凭他多年捕头生涯的直觉,何其通可以清楚地拚凑芷江博物馆失火案的轮廓:在日本人入侵芷江前夕,芷江头面人物为保护博物馆文物,利用几个雷电交加的夜晚,避开众人的耳目,偷偷地将馆藏文物全部转移,运往何处呢?何其通分析十有八九运往龙柏山区。龙柏山与山庄毗连,近在咫尺。山庄由谷氏家族经营百余年,按大户人家惯例,必定在龙柏山藏有秘密,文物进山是最好的办法。宝物转移后,又趁雷电交加的夜晚一把火把博物馆房舍烧个精光,对外则放言遭雷击起火。其实从失火现场可以看出是人为放火。据此推断,谷柏年死于大火之说有假,谷柏年一定与文物一起进了山。
何其通对自己的推断深信不疑。然而他又觉得一个人知道太多秘密决非好事。这个秘密对日本人是求之不得,或许凭此情报可以让他在日本人面前挺直腰杆,说话增添三分硬气,也可能換一个官做。可是万一被芷江人知道了,决不会饶了自己,对谷氏家族则将愧疚万分。何其通以为即使别人多么难堪地评述自己,他对谷氏的敬畏和折服绝对是由衷之言、毫无虚假。假如对谷柏年这般德高望重、待人谦和、近乎完美的人都要出手加害,那么他何其通与禽兽无异了。
何其通想起柯馆主“似梦非梦,非梦似梦”八个字,真希望自己仍然活在梦中,一切随梦自由游荡,那就少了许多劳神烦恼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