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滩的晨雾未散,礁虎已踩着露水在滩头收网。这虎头虎脑的少年生得圆脸阔额,晒成麦色的面庞嵌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眼角还沾着昨夜赶海留下的盐粒。粗布短打裹着健硕身板,赤足在青苔上踏得啪啪作响,脚踝处被牡蛎壳划出的旧疤泛着暗红。
他甩网的姿势带着浑然天成的韵律——粗粝麻绳在虎口旋出浪花纹,铅坠子破开晨雾的刹那,恰有银鳞跃出碎浪。渔网在半空抖开满月形状,惊飞了栖息在船篷的白鹭。
“这傻小子又拿龙涎香喂鱼!“老渔头在乌篷船上笑骂,却见礁虎正蹲在礁石后,将半块发霉的香料掰碎投喂受伤的鲷鱼。少年掌纹间沾满海藻的指节突然泛起青光,鲷鱼尾鳍的溃烂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新鳞。
“渔爷爷,看您矫健的身姿,连大雨夜都不忘出门补货,您老收获一定不少吧?”礁虎一边挖着鼻孔一边对着老渔头发问,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要藏着捏着。”老渔头笑骂道。
礁虎蹲在船尾修补渔网,粗粝麻绳在他指间穿梭如游鱼。晨雾裹着咸腥漫过老渔头佝偻的脊背时,少年忽然将铅坠子抛得叮当响:“昨儿大潮冲上来半截铁剑,剑穗缠着玉虚宫流云纹呢。“
老渔头眼皮都没抬,枯掌捏着海蛇胆往药罐里挤汁液。暗绿胆汁坠入沸腾汤药的刹那,礁虎瞥见屋角苇席上觅长生翻动的衣袂——那抹素白在腌鱼篓子间格外刺眼,像混进鲭鱼群的银鲳。
“西北礁洞的虎头鱼最近躁得很,“少年故意将渔网甩得哗啦作响,“莫不是嗅着生人味了?“他腕间愈合的鲷鱼突然跃出木桶,尾鳍拍起的水花溅湿老渔头裤脚。
老人终于从药雾里抬起脸,脖颈旧疤在晨光中泛着铁锈色:“昨夜的雨比十八年前那场还邪乎。“他忽然用捣药杵敲了敲船帮,震得晾晒的鳗鲞簌簌颤动,“你猜怎么着?河神把断桅杆冲上岸时,上头趴着只没沾湿翅的雨燕。“
礁虎虎目骤亮,鱼叉在青石上磨出火星:“雨燕能顶风飞过黑水渊,可比咱们的破船利索。“他话锋忽转,“那后生昏迷时攥着半片青瓷,纹路像极了您供在船头的神龛碎片。“
老渔头突然将药渣泼向河面,惊散聚食的鱼群。暗金符文在浮沫间一闪而逝,恰似觅长生昨夜呕在船板的血渍。“风暴夜捞起的浮木,“老人用豁牙啃开酒葫芦塞子,“指不定是哪座仙山的房梁。“
少年鼻翼翕动,嗅到药香里混着龙涎焚烧的焦苦——这味道他曾在治愈的蓝环章鱼伤口处闻过。当他弯腰捡拾滚落的铅坠时,瞥见觅长生垂在苇席外的手腕:褪色红绳下的皮肤正渗出淡金纹路,宛如渔网勒进鲛人鳞。
“今早收网时扯着件怪事,“礁虎突然压低嗓音,“东边暗流卷来具修士尸首,丹田处碗大的窟窿...“他故意停顿,看老渔头捣药的手背青筋暴起,“您猜那伤口像什么?活脱脱被离火岛赤蛟环咬的!“
药杵“当啷“砸中陶罐,惊得梁上雨燕破窗而出。老渔头浑浊眼珠倒映着河心漩涡,忽然轻笑:“十八年前我捞着个剑修,胸口窟窿里长着簇冰莲。“他枯指蘸酒在船板画符,水痕竟凝成霜花,“昨夜的雨燕...喏,翅膀带霜呢。“
礁虎顺着老人目光望去,觅长生不知何时已倚门而立。晨光穿透他松散的发丝,在地面投下细密金线,宛如渔网罩住跃出水面的朝阳。青年苍白指尖抚过门框霉斑,所触之处青苔竟褪成八卦阵图。
“小友来得正好,“老渔头将酒葫芦抛过去,“尝尝这用雷击木泡的蛇胆酒。“葫芦表面焦痕恰与觅长生腕间红绳的灼迹吻合,在晨雾里泛着幽幽磷光。
礁虎看着青年喉结滚动咽下酒液,被辛辣激出的泪花在眼眶转了三转,最终化作眉梢冰霜。当第一缕阳光刺破河雾时,他忽然懂了老人昨夜说的“雨燕“——那分明是身居大能的修士,才会在暴雨中不沾片湿。但是他现在落难了,且有伤在身,要不要试他一试。
修仙界的灵气如淬毒蜜糖,滋养道心的同时也侵蚀着人伦。修士们参透天地玄机后,愈发笃信血脉不过是渡劫的筏子——金丹修士孕子需割裂半数精元,元婴大能每滴精血都凝着百年修为。玉虚宫后山的堕星潭底,至今沉着七十八具先天不足的婴胎骸骨,皆是女修为保境界强行逼出的道胎。
宗门联姻时聘礼匣底总要压着锁阳玉,大婚夜双修功法运转至关键处,道侣丹田处浮起的却是本命法宝而非婴灵。偶有长老闭关百年诞下麟儿,那孩童多半是夺了他人灵根的傀儡——十八年前离火岛主剖开三百童男童女才炼成的「火灵胎」,眉心还嵌着半块未消化的锁魂玉。
河洛穆氏祠堂供着九百盏魂灯,嫡系血脉的灯油里掺着鲛人泪。可任凭家主夫人吞服多少颗九转孕灵丹,新生的孩儿抓周时攥住的总是测灵石而非灵根草。倒是偏院洒扫仆妇诞下的痴儿,某日跌进枯井竟撞出条隐灵脉。
黑水渊的散修们传着句俚语:「筑基断亲缘,金丹绝人烟」。曾有紫府修士强逆天道,取心头血浇灌合欢树三月,诞下的婴孩通体透明如水晶,五脏六腑间流转的竟是本命剑意。那剑婴啼哭时震碎接生婆神魂的模样,成了各派警示弟子的活教材。
就连最讲究血脉传承的东海敖氏,族谱上也爬满了朱笔勾画的殇子名讳。三长老敖广撕开雷云那日,襁褓中的独子正在岸上化作滩金粉——真龙血脉承受不住父亲渡劫时的龙威,未满周岁便魂归星海。如今修士们结成道侣时,合籍帖上都改印「断嗣契」,毕竟比起血脉延续,还是丹田里金丹更贴心些。
坊市鬼脸槐下的说书人总爱拍醒木:「您当那些天灵根从石头缝蹦出来的?那都是千百个凡人堆里筛出的漏网之鱼!」枯指往南巷陋屋一点,窗纸后偷听的稚童忽然浑身发烫——却不知这骤然觉醒的灵根,正源自某位元婴老祖坐化时散逸的残魂。
在这等物竞天择的修仙世界,杀人夺宝更是随处可见,更何况觅长生不仅看起来出身优渥,宝物众多,更身兼重伤。财帛动人心,能得到的好处有多少礁虎根本不敢想。
礁虎掌纹里蜿蜒的渔网勒痕泛着靛青,那是东海敖氏末支血脉特有的胎记。作为嫡系九代单传的末梢,他出生时脐带缠着半片龙鳞,却在抓周宴上攥碎了测灵石——敖家祠堂供奉的蛟龙骨佩那夜裂开细纹,长老们望着卦象沉默如礁。
敖家祖训「蛟龙入海方化龙」,十岁那年他被丢进渔樵渡的咸腥里。嫡母塞来的包袱皮裹着半卷《玄鳞诀》,鳞片状的墨迹已晕染成团。礁虎赤脚踩着滩涂牡蛎壳修炼时,总听见血脉里遥远的龙吟——敖氏主脉那些乘云驾雾的公子哥儿,怕是早忘了先祖在滩涂刨食的腥气。
他天生能嗅到灵气潮汐的涨落。满月夜蹲在船头修补渔网时,虎口被铅坠子磨出的血珠会凝成蛟珠模样,引得银鳞鱼群围着船舷打转。敖家长老某次醉酒后漏过口风,说末支血脉返祖时能化出「牧海」神通,只是这天赋在嫡系眼里,不过是为贵人垂钓时引鱼的雕虫小技。
渔樵渡的晨雾浸透他粗麻短打,练气六层的修为在掌心结出盐霜。礁虎知道敖家把他丢在这片咸涩里,是要让海风磨钝他鳞片般锋利的灵根。可每当他将受伤的鲷鱼捧在掌心,溃烂鱼鳃在他指温下愈合的瞬间,总恍惚看见自己破碎的灵脉正被浪涛重新编织。
昨夜他偷喝老渔头的蛇胆酒,醉眼朦胧间望见掌心浮现的龙鳞卦象。卦辞说「潜蛟搁浅处,抬头见星河」,这让他想起敖家祠堂暗格里那幅《牧海图》——先祖踏浪驭蛟的英姿,早被嫡脉用金粉描成了驯顺的家犬模样。礁虎往海里啐了口血沫,咸腥里混着丝蛟龙气息,惊得三丈外的虎头鱼群炸开银浪。
礁虎的虎牙咬碎了半颗盐渍梅子,酸涩汁水混着铁锈味在舌尖炸开。他佯装修补渔网,眼角却死死盯着老渔头茅屋窗棂间漏出的素白身影。那截苍白手腕垂在苇席外的姿态,像极了搁浅银鲳鱼无力扑腾的尾鳍。
“昨儿个西礁洞的虎头鱼都翻了白肚。“少年突然将铅坠子甩得叮当响,惊得船头鸬鹚扑棱棱振翅,“莫不是嗅到什么腌臜东西?“他虎口结痂的勒痕泛着诡异青紫,昨夜用离火符灼烧伤口时,分明看见觅长生胸口渗出的金纹与敖氏祠堂《牧海图》如出一辙。
老渔头捣药的杵声停顿了半拍,陶罐里龙涎香碎末突然爆开靛蓝火星:“十八年前雨夜捞着块雷击木,烧了整旬还噼啪冒星子。“老人脖颈旧疤在晨光里蜿蜒如锁链,“最后丢进灶膛炖了鱼汤,倒比寻常柴火鲜甜三分。“
礁虎瞳孔骤缩——这是暗指当年离火岛叛徒被焚的旧事。他腕间愈合的鲷鱼突然抽搐,尾鳍拍起的水花在空中凝成卦象。少年佯装俯身捡铅坠,虎目却将茅屋门槛处新结的蛛网尽收眼底:晨露在蛛丝上缀成北斗阵,恰是修士设障的痕迹。
“北滩漂来具修士尸首,“他虎牙咬破舌尖,血腥气激得丹田灵气翻涌,“丹田处碗大的窟窿,倒像是被自家灵宠反噬。“少年故意让“灵宠“二字裹着海腥味,瞥见老渔头捣药的手背青筋暴起。
药杵撞翻陶罐的脆响中,老人浑浊眼珠倒映着礁虎掌心若隐若现的敖氏族纹:“上月大潮冲垮了望海崖,你猜我在礁缝里摸到什么?“他枯掌摊开,半枚生锈的赤蛟环正滋滋腐蚀着船板,“离火岛的好玩意,专克牧海人的鳞。“
礁虎后槽牙咬得咯吱响,那赤蛟环分明是敖家赐予支脉的禁器。咸涩海风突然灌满肺叶,他望见觅长生窗边晾晒的素帕。
“后生今早能下地走动了。“老渔头突然将药渣泼向海面,惊散聚食的银鳞鱼群。老人用豁牙啃开酒葫芦塞子:“刚给他换了裹伤的海藻,滑腻得很像产卵期的鲛人纱。“
礁虎虎躯剧震,鲛人纱正是开启敖氏秘宝的钥匙。他佯装漫不经心磨着鱼叉,青石上迸溅的火星却在沙滩烙出卦辞——大凶,然利在西北。少年丹田灵气突然逆冲经脉,虎口旧伤崩裂涌出的血珠,竟在船板汇成指向茅屋的箭头。
当夕阳将渔网染成血色,礁虎终于摸向短褐内袋的离火符。符纸边缘焦痕与觅长生衣襟残片完美契合,昨夜占卜显示的“夺舍者承秘宝“卦象灼得他双目赤红。少年最后望了眼老渔头佝偻背影,老人正将桃木剑穗系在茅屋檐角——这是渔家送瘟神的旧俗。
咸腥海风卷着灰烬掠过唇畔时,礁虎终于读懂老渔头晨间的隐喻:修士的事,当用修士的法子解决。他虎目倒映着暮色里摇曳的渔火,掌心离火符已烙入敖氏血脉特有的龙涎香,今天注定要有条银鲳被开膛破肚。
“那就承蒙渔爷爷开恩了。“礁虎冲老渔头一抱拳,老渔头犹豫了一瞬,让开了通往茅草屋的路,嘴边挂着玩味的笑容。
茅屋霉湿的苇席下,觅长生指腹正摩挲着半截冰裂纹青瓷。檐角铜铃被河风推着转了半圈,叮当声裹着咸腥涌进窗隙时,他耳尖微动——三丈外礁虎赤足踏碎牡蛎壳的脆响,混着渔网铅坠子晃动的叮咚,恰似离火岛刑堂锁链相击的韵律。
掌心新生的往生茧忽然发烫,他将神识凝作游丝探出窗缝。少年虎口愈合的旧伤正渗出靛蓝灵气,投喂鲷鱼的指节在水面勾出微型漩涡——正是敖氏牧海神通初成的征兆。觅长生闭目默运太虚诀,识海里浮现礁虎丹田处六道气旋,其中三道缠绕着蛟龙虚影。
“练气六层竟能化出三蛟...“他舌尖抵住上颚咽下腥甜,腕间九宫结无声崩开两股。昨夜强行压制的雷火反噬此刻在经脉游走,每寸骨骼都似被灌入滚烫星砂。檐外晾晒的紫菜突然簌簌颤动,礁虎身上咸腥血气混着龙涎香,正随晨雾渗入茅屋每道裂缝。
老渔头笑骂声撞上船帮的瞬间,觅长生瞳孔闪过冰蓝道纹。他看见少年腕间愈合的鲷鱼伤口突然开裂,溅出的血珠在半空凝成卦象——坎上艮下,水山蹇。此卦主险阻在前,恰应了礁虎此刻按在鱼叉柄的虎口青筋。
“您老昨夜捞的货...“礁虎故意将渔网甩得哗啦作响,铅坠子砸中青石板的动静里藏着离火符催动的爆裂诀。觅长生指节扣进苇席,震落三片鱼鳞——那少年竟将爆裂符藏在铅坠,借甩网之势布下杀阵。
龙涎香的焦苦骤然浓烈,老渔头捣药杵在陶罐划出离火淬丹的弧光。“小友的伤该换药了。“老渔头沙哑嗓音穿透板壁,药杵突然重击罐底。觅长生猛然翻身,原先倚靠的泥墙被礁虎掷来的爆裂铅坠炸开蛛网裂痕。飞溅的青苔碎屑中,他瞥见少年虎目里跳动的赤金——正是敖氏血脉催动牧海神通时的异象。
觅长生就势滚向火塘,佯装被余波震得呕血。掌心血渍悄悄在灰烬画出坎卦,借未熄的炭火催动水灵阵。礁虎踹门的气浪掀翻药罐时,他垂眸掩住眼底寒光——少年丹田六道气旋已化蛟龙扑食之势,却偏偏留了离位空门。
“听说修士的储物袋...“礁虎鱼叉尖挑开觅长生染血的衣襟,叉身缠绕的银鳞鱼突然张口咬向腕间九宫结。电光石火间,觅长生屈指弹出发丝间的龙涎香碎末,香屑遇鱼涎竟爆开靛蓝火光。
趁银鳞鱼受惊蜷缩的刹那,他翻身撞向晾晒的渔网。浸透灵液的网绳遇离火符余烬,霎时燃起幽蓝锁链缠住礁虎脚踝。礁虎暴喝震碎腕间赤蛟环,三道水龙卷破窗而入,却被老渔头泼出的药汤浇成冰棱。
“闹够了就滚去修船!“老人药杵敲碎冰龙,浑浊眼底闪过离火纹。觅长生咳着血沫蜷缩在墙角,指间却悄悄攥住块爆裂符碎片——方才撞击渔网时,他早已将半数符箓转移到了礁虎短褐内衬。二人的战斗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