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人换了身宽大的衣服,秋风吹来,衣摆衣袖随风飘起,恍若谪仙。时值深秋,暮色将近,微风里渗着料峭寒意。凌洛素来习惯这般穿着,只觉清风恰好拂去薄汗,衣不沾体逍遥自在;弈秋却冻得够呛,蜀丝衣裳虽透气却不御寒,冷得将双手缩进袖中,弓着背跟在凌洛身后缓行,倒似随衙役办事的老农,全无前人昂首阔步的潇洒。

黄叶纷落如雨,铺满山径。凌洛踏着簌簌作响的积叶前行,“弈秋,这般景致在关中常见吧?“话音散在风里,弈秋冻得只挤出个“嗯“。凌洛续道:“荆楚巴蜀四季常青,唯此高山可见落叶胜景。“这次连应答声都没了。

凌洛当是默许,接着道:“怎不作声?可是沉醉其中?这凌云山有桩传说——“他抬手指向雾霭缭绕的峰顶,“半山腰往上,须得心无杂念方能登顶。若存俗念,便要在山径间迷失,兜转回原处。原想将山寨建在峰巅,可来这里寻我的人都为天下之事奔忙,除我之外谁堪登顶?只得定址半山。“

暮风骤急,衣袍猎猎作响。枫红离枝乘风,漫天翻飞似浸在胭脂海里。凌洛忽觉身后寂然,回首见弈秋蹲在十步外,十指攥紧衣襟仍挡不住寒风从衣领灌入后背。他疾步上前将人揽住,移至古松下避风处,用体温裹住瑟瑟发抖的身躯。

“冷了何不早说?“凌洛握住他冰凉的手,“可暖和些?“弈秋凝望将沉落日微微颔首,睫羽沾着碎金。“待日头落了风便歇。“凌洛说。

二人相偎看赤轮西坠,暖光穿透飞舞的枫叶,在衣袂间投下斑驳碎影。

弈秋身体扭动了一下,凌洛知道他要起来,就把他扶起,问:“上山还是下山?”

弈秋走了两步,扭头说:“看我们是否心无旁骛了。“说完露出浅笑。凌洛也微微一笑,二人继续前行。夕阳余晖渐散,村野暮色四合,凌洛欣赏着四周景致,他们几乎与黄昏的分界线同步移动。他试图捕捉山野间最后一缕光线,却终究追不上时光流逝的速度。

正凝神间,凌洛突然觉察时空似有异动,不觉放缓脚步。弈秋也停驻原地,见他神色有异,刚要发问,却见凌洛瞳孔骤缩,眉峰陡立。弈秋顺着他的视线急转望去,但见林莽间掠过蓝纹身影,须臾间已遁入苍茫暮色。

“发生什......“话音未落,疾风卷起满地落叶,凌洛已如离弦之箭冲出。弈秋只得提气追赶。凌洛循直觉方向疾驰,耳畔不时传来枯叶碎裂之声,知晓弈秋仍在身后。但追踪目标那抹蔚蓝却渐失踪迹,莫名的空茫感漫上心头,仿佛遗失至宝。他索性不再留意身后声响,阖目凝神,任由直觉牵引方向,脚下愈发提速。

地势陡然险峻,凌洛被迫放慢攀援。倾斜近六十度的崖壁间,他十指紧扣岩隙,终于触到顶峰最后一块凸岩。借力腾身而起的刹那,蓝纹白狼赫然入目。

凌洛翻身落定崖顶,蓝纹白狼静踞如山。暮色中,一缕无形的丝线在人与狼之间交织。凌洛伸出右手缓缓探向白狼,白狼虽未挪动身躯,淡蓝色的瞳孔却泛起涟漪般的波动。凌洛敏锐捕捉到这抹情绪,却仍维持着五步之遥的静默对峙。直至日影偏移半尺,他终于单膝触地,掌心又向前递了半寸。

白狼耳尖倏然颤动,眼睑轻眨三下,终于迈步向前。凌洛屏息凝神,看着雪色巨狼踱至一步开外。狼爪悬停片刻,终将前掌落在他温热的掌心。

半山腰处,弈秋倚着古松喘息,额间冷汗浸透碎发。他仰望着近在咫尺的凌云山峰,苦笑着摇头:“原以为是山灵拒我,倒是高估自己体力了。“正待撑身而起,忽闻碎石滚落声。转头竟见凌洛自林间现身,身侧还跟着蓝纹白狼。

“凌潼。”弈秋脱口而出的古语令凌洛眉峰微动,他垂目望向白狼:“此后便唤你凌潼。“说罢搀扶友人下山,白狼始终在三尺外随行。

数月后,一封书信伴着细雪飘至汉中军营。弈芳与贝尹捧着凌云山来信,眉间尽是喜色。信笺开头是给贝尹、志敏、弈芳的殷殷叮嘱,后半篇幅则详述了秋凌洛在凌云山捡到凌潼后的日常。

“自凌潼入寨以来,常伴我左右,取物传信甚是伶俐。政务繁忙时,他便替我照看弈秋,两个孩子竟形影不离。除夕夜拥着弈秋与凌潼守岁,忽觉人间至暖不过怀中体温。“弈芳诵读时指尖微微发颤,目光在信纸上来回游移。

贝尹也赞叹道:“蜀中这般安稳,可见凌洛治政之才。“

弈芳将信笺按在胸前:“乱世里弈秋能得温暖,实乃天大慰藉!“说罢疾步取来文房四宝,泼墨挥毫立成三首——一述人情,二议时局,三明讨贼之志。

“好诗!“贝尹击节赞叹,挽袖提笔便和长诗。狼毫饱蘸墨汁,字字句句痛陈胡虏暴行,收尾处“不破匈奴终不还“七字力透纸背。弈芳抚掌称妙,忽瞥见帐外风雪,轻叹道:“该给戍城的志敏送些诗文,他孤守边关许久......“

弈芳收拾起诗篇,夜里快马加鞭从子午谷向戍城而去。

次日清晨,志敏方才起床巡视军营,面色凝重。郭扬在外征战,贝尹、弈芳又要兼顾练兵与治理汉中,使得他从年前到元宵,直至现在一直孤单不堪。此时,他忽然听闻子午谷关口传来马蹄声,见一骑飞奔向城下,手中持着汉中的符节。志敏见状知道是自己人,连忙下城打开侧门,抬头一见是弈芳,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内心千言万语,第一句却是:“汉中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弈芳翻身下马道:“汉中巴蜀都很安定,我来是替贝尹和你叙叙话。“说着牵马往营帐走,“进去再说吧,秦岭以北当真冷多了。“志敏露出久违的笑容,关上侧门快步追上弈芳,二人并肩入帐。

弈芳打开包裹取出诗篇与笔墨:“你看看这些。“志敏接过诗篇微微点头,待看到凌洛的信时,眼中泛起波澜,连声道:“我们征讨胡人,可不就是为了还百姓安定生活么?“言毕提笔挥就一诗,自嘲道:“久不作诗,灵气大不如前了。“

弈芳看着满桌诗稿,突发奇想:“何不编成诗集?“见志敏点头,又追问:“你来作序如何?“志敏摇头:“我文采荒疏多年,不如托付贝尹。“弈芳应下此事。

当夜二人畅饮达旦,弈芳次日便回汉中告知贝尹。贝尹知晓后彻夜推敲,待弈芳再入帐时,见他仍在伏案修改。贝尹抬头递上文稿:“你看这样可好?“弈芳通读全序,但见文采飞扬,灵气直追弈秋,赞叹道:“世所罕有的佳作!该誊在《凌弈》扉页。“贝尹却以笔力不足婉拒,最终托汉中城内的隐士高人抄录。

而另一边,洛末正对烛火拆开凌洛的信笺。纸页在指尖沙沙作响,待读完最后一行,他忽然将信纸按在案几上,震得烛焰猛地摇晃:“他们倒真是兄友弟恭......哪像我,孤雁似的漂泊无依。“说罢扬手将信抛给弈任,羊皮纸在夜风中打了个转,被弈醇伸手截住。洛末的手背青筋暴起,在跳动的烛影下犹如盘踞的虬龙,案头镇纸的青铜兽首映着他眉心深蹙的沟壑。

二人借着月色共阅书信,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待更鼓敲过三巡,弈醇独自踱至江畔,月光把铁甲照得雪亮。弈任寻来时,正见他攥着块褪色的红绸帕子,江水在脚下翻涌如呜咽。帕角磨损的流苏缠着甲片间的血迹。

“可是又想起栾风?“弈任将佩刀横在礁石上。弈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苦笑了一下,吟诵起了诗歌,混着浪涛拍岸的轰响,说的尽是对向往之人的追忆。他喉间的哽咽被江风撕碎,铁指深深掐入礁石缝隙,指缝间渗出的血珠坠入浪花,转瞬便没了踪影。

此后五日,洛末帐中烛火彻夜不熄。直到第六日破晓,他刚合衣躺下,陆衡的夜袭部队又在辕门外擂响战鼓。如此纠缠半月有余,当第二十次被号角惊醒时,洛末赤足踹翻了铜灯架,火星四溅中厉声喝令:“传我军令!即刻北上!“随即披上金甲亲点了百余铁骑要先驱突击。帐幔在疾风中猎猎翻卷,案上未干的朱批奏报被掀落在地,浸在泼洒的灯油里渐渐晕成血沼。

弈任死死扣住他战袍下摆:“洛末将军不可做此等儿戏啊,若是出了意外,这一统天下的大业该托付与谁啊?“他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甲片深深陷入织锦袍料,在烛火下折射出细碎的寒芒。

“让开!“洛末挥剑斩断袍角,马蹄声震得满地霜花飞溅。可当云梯刚架上城头,斥候却急报樊城门户洞开,空荡荡的城楼上只悬着陆衡留下的帛书:将军且歇,襄阳再会。断裂的袍角在半空打了个旋,正落在染血的马蹄印里,被后续奔袭的铁骑踏进泥泞。

洛末踏着满地未熄的灶火进城时,靴底还粘着城外新泥。他盯着城楼上猎猎作响的“洛“字军旗,看着城外汤汤汉水,忽然挥拳砸向青砖,血珠顺着崩裂的砖缝渗入石隙。此后十日,中军帐前悬挂的青铜剑再未出鞘,唯有汉江雾气夜夜漫过染血的绷带。黎明时分,守帐亲兵总能看见将军独坐城堞,披风上凝着霜花,手中摩挲着半块碎裂的玉珏,对着江雾深处陆衡撤军的方向怔怔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