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3日。
公元581年,这一天,杨坚代周自立,隋朝建立。
1979年,这一天,苏亦提前毕业,论文答辩!
今天微风不燥,阳光正好,翻看黄历,曰:合适答辩。
一大清早,苏亦早早起来,按照惯例,围绕着未名湖跑几圈,吃完早餐,换上自己的青年装,又套上自己的棉服,才赶往文史楼。
又因为时间还早,他直接上了阅览室。
师门的师兄师姐,已经在这里等待着他。
实际上,不仅同门,考古专业跟他相熟的学生,也都等在外面。
甚至,黎新叶也在。
尤其是黎新叶,一见到他,就拿出一本王夫之的《周易外传》送给他说,“我问一下同学们,这一天,应该送什么书给你,然后,大家就说《周易》很合适,只不过我找不到原版《周易》,只好给你买这一本《周易外传》,最后,祝你答辩成功。”
“谢谢叶子同学,你太用心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寓意确实很好。”
这个礼物对于苏亦来说,确实是意外惊喜。
黎新叶送完书,就略带羞赧的离开了。
显然,她等在文史楼这边,就是特意为苏亦送书的。
这一幕,被考古专业众人看在眼中,又是一阵哄笑。
王训等人,还问,“小师兄,你的答辩会,我们能旁听吗?”
“可以的,但仅限于我们本专业的,外专业不行!”
“还是小师兄体贴我们!”
实际上,这件事,考古教研室的师长就有过商议,最终还是允许大家旁听。
反正,这天,中青报跟央视的记者都来了,也不在乎多四十来个学生。
甚至,北大的师长还觉得,这是一个难得让这些本科生开阔眼界的机会,不能错过。
师姐许婉韵很体贴他,“你先在阅览室熟悉一下论文吧,一会儿有什么事情,我再过来通知你。”
“辛苦师姐了。”
“我又没有书送给你,只能干这些跑腿的事情了。”
“……”
好家伙,果然,刚才叶子同学送书的那一幕,被师姐看在眼里了。
师姐离开,然而,过来跟他打招呼的人却络绎不绝,苏亦想翻书也不可能。
他现在多少有些紧张,也没有什么心思翻书,就跟一帮本科生瞎聊。
“小师兄,你毕业以后,是不是就留校当老师了啊?”
“对啊,小师兄,那到时候,我们应该怎么称呼你啊?”
“还是叫小师兄?”
“大胆,当然是要叫苏先生了!”
“不好,不好,小师兄叫苏先生了,那苏秉崎先生,应该叫什么?”
“最好还是叫小苏先生吧。”
对此,苏亦哭笑不得,“还是叫小师兄吧。”
实际上,大家也没法闲聊太久,很快,师姐去而复返,“苏主任让我来通知大家,先去一楼的教室等候着。”
其中,也包括苏亦。
然后,大家就去一楼教室等着。
北大77-78级,两个班的学生,加起来也只有47个人,77级27个,78级20个,人数不多不少,但众人一下子涌入教室,场面就变得热闹起来了。
苏亦坐在第二排,正在跟大师兄马世昌,二师兄姚华山两位师兄闲聊。
大师兄感慨道,“我记得去年,我们复试的时候,也是在这间教室,只是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年不到,你就要提前答辩了。”
对此二师兄附和,“对啊,明明时间才一年不到,我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苏亦说,“我也没有想到!”
这个时候,许婉韵跟黄妘萍走过来,前者说,“说不定,再过半年,就轮到你俩了呢!”
两位师兄连忙摇头,“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黄妘萍望着苏亦笑道,“苏亦,以后你就是我们的老师了。”
“对,对,以后我们也应该叫苏老师了。”
“王训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要叫小苏老师。”
被几个师姐师兄打趣一会,俞伟朝老师也出现在教室之中,“夏先生他们来了。”
苏亦问,“我要不要过去迎接一下?”
俞伟朝摇了摇头,“算了,你留在教室内,世昌你们四人过来就可以!”
马世昌四人被叫走。
就剩下苏亦一个人坐在二排,王训见状,就凑过来,然后,还很欠揍道,“小师兄,你现在紧不紧张?”
“一边去!”
很快,苏亦就在大门看到熟人了。
是中青报的汪忠勉跟梁晓萍,苏亦起身走过去打招呼,“汪老师,梁姐,原来中青报来人,是你们俩啊!”
“对啊,不是我们,还能是谁。”
“是你们,我就放心了。”
“怎么?担心我们中青报胡乱报道?放心,我们又不是文汇报。”
果然,文汇报又一次被汪忠勉拎出来鞭尸了。
中青报的人来了,央视的人也来了。
也是两个人,一个摄影师,一个记者。
但是他们带来的装备有些夸张,是一台红旗S-16电影摄影机,还真打算拍摄胶片放到新闻里面播报啊!
摄影师在调试设备,记者则在汪忠勉的介绍之下跟苏亦闲聊。
然后,苏亦就得知一个让他非常震惊的消息,他今天的答辩影像会在《新闻联播》里面播放。
这待遇,确实有点夸张了。
随即想一想,也正常。
他终究是国家恢复研究生招生以来,第一个毕业的研究生,而且还是提前毕业的,能上《新闻联播》也正常。
很快,许婉韵他们也返回来了。
得到的消息,不仅夏鼐先生过来了,答辩委员会的其他委员也都到齐了。
8点20分,北大的师长,陆续过来。
吕遵锷、邹恒、李博谦、赵潮洪、李仰松,就连严闻名先生也从川大赶回来。
紧接着,答辩委员会的成员,就在苏秉琦宿柏阎文濡夏朝雄几位先生的陪同下,依次进入教室。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走在前面的老者,对方不是别人正是夏鼐先生。
他身着一袭洗得有些褪色却笔挺的中山装,在穿着上跟北大的诸位师长,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倒是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整个人显得有些严肃。
见到来人,唰的一下,苏亦连忙起身,其他北大的学生也纷纷起身,阶梯教室立即传来凳子噼里啪啦的撞击声音。
然后,让苏亦意外的是,夏鼐先生竟然就朝着他所在的第二排望过来。
导师宿柏立即朝着他招手。
苏亦连忙走过去,然后,开始问好,“各位先生,各位老师,早上好!”
然后,出乎苏亦的意料,站在前面的夏鼐先生,竟然还朝着他伸出手。
“苏亦同学,你好啊!”
这一幕,多少让苏亦有些慌乱,有些手忙脚乱地跟对方的手掌心握在一起。
“夏先生,好!”
“小伙子很棒。”
“您过奖了。”
“我这不是客气,你确实很棒,所以,期待你今天接下来的表现。”
“我会好好表现的。”
“嗯,我跟你们北大的师长,都期待着。”
“去吧。”
实际上,也就说这么一两句。
重回这个年代,苏亦幻想过无数次跟夏鼐先生相遇的场景,比如在考古发掘现场,比如在学术会议、学术讲座,各种场合,但从来没有幻想过会在自己的毕业答辩会上遇见对方。
多少有些梦幻!
眼前这位可是共和国考古事业的领导者啊,同样,也是中国田野考古学的奠基者。
尤其是他读研的时候,研究的方向就是考古学史,《夏鼐日记》就成为必读物,前世无数个日日夜夜翻阅着对方的日记,从文字之中旁观对方波澜壮阔的一生,敬仰之情,无以言表,甚至还有些遗憾,在以高龄著称的考古学界对方75岁就骤然去世。
然而,当年翻阅《夏鼐日记》的时候,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会跟他的人生有过交集,见到夏鼐先生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的眼前,饶是他过去的一年来,见到的老先生也不少,可是真的见到对方,还是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心以及颤抖的手。
关于对方的生平,苏亦再清楚不过。
甚至可以说,比在场的好多师长还要熟悉。
任何美好的词汇,用来形容对方,苏亦都觉得不为过,比如天资聪颖、一生勤勉、师出名门、比肩硕学、博览群书、贯通中西、兼通世界学术。
总之就很牛掰。
他去过考古所两次,每一次都无缘见到对方,却在自己的答辩现场与之相见,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
然后就在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之中,他的论文答辩会要开始了。
主持人还是俞伟朝。
简单的开场白之后,依次介绍答辩委员会诸位委员的身份。
首先介绍的就是夏鼐先生。
对方在北大考古专业有多受欢迎,这一刻,教室内雷鸣般的掌声,就是最好的证明。
接着就是植物所的吴佂镒副所长,再到北钢柯浚副院长。
然后就到中大的梁钊涛教授以及北农的王毓湖教授。
最后就是《考古》的安之敏主任以及碳十四实验室的仇士骅主任。
可以说,除了夏鼐先生,其他六位先生,都是苏亦的老熟人。
尤其是中大的梁钊涛先生,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甚至,昨天梁钊涛教授的火车,还是他亲自去接站。
介绍完诸位委员,紧接着,就是苏亦上台。
这一刻,掌声也非常热烈。
北大考古专业的学生非常给面子,他们用掌声来表示对苏亦的支持。
苏亦上台,按照惯例鞠躬,然后开始问好。
“各位先生,各位同学,以及媒体老师们,大家早上好,我叫苏亦,今年16岁,北大研一的学生,很荣幸大家能够参加我的毕业论文答辩会,我的毕业论文题目《从华南发现的考古材料论述中国稻作起源问题》,现在开始我将从研究背景与意义、研究方法与过程等几个方面向各位师长汇报我的研究工作,汇报时间预计60分钟。汇报结束后,恳请各位先生提出宝贵的意见和建议……”
中规中矩的开场白。
这一次,他没有玩沈从文的梗。
然而,在场的众人,大部分都听过在北大大饭厅的报告会,看到他转身,大家就笑起来了。
实际上,苏亦也没有干讲,他还利用幻灯机来辅助。
这年代的幻灯机,都被他当成PPT来使用了,效果还不错,图文并茂,又因为他制作幻灯片的时候,使用的都是同等规制,然后,又利用幻灯片电影的方式,让画面开始均匀的通过播放镜头,画面就动起来了。
一下子,让现场的众人惊呼不已。
这一切都得意他的手绘功底。
他把考古手绘图绘制在幻灯片上,滚动播放,这一创举,让众人惊叹不已。
坐在前面的柯浚等人,都忍不住跟夏鼐说道,“不愧是年轻人啊,对于新事物新技术的接受,真的快!”
也导致,柯浚教授接下来的问题,都特别关注幻灯机,而不太关注论文本身的内容。
没法子,苏亦的研究方向,跟他的本专业确实不沾边,但又不是完全不沾边,又因为他资格够老,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被邀请担任答辩委员会委员。
当年,河北藁城台西遗址出土的铁刃铜钺和江苏宜兴周处墓出土的铝片,一度成为学术界的热点话题。
然后,就在他的帮助之下,用科技手段分析测试,最终确认前者为陨铁而非人工冶铁,后者则系晚近扰入之物,澄清了冶金史上的两大悬案。
这也是为什么提及冶金考古,学界第一个联想到的学者就是他的原因。
实际上,苏亦的论文内容,是由好几篇已经发表的文章整合起来的。
大家对于文章的内容,已经不陌生。
应该讲述的内容,他在此前的报告会上,也差不多都讲完。
唯一添加一些新内容,就是关于植物考古的。
还重点讲在考古发掘中有可能被发现和获取的四类古代植物遗存:
植物遗骸、植硅石、孢粉和淀粉颗。
然后,注意逐一分享一下它们的提取分析技术。
比如浮选法、孢粉分析、植硅石以及淀粉颗粒的鉴定技术。
其中还简单科普一下植硅石在考古学的运用。
这也在导致提问环节。
不少委员的关注点,都在植物考古的发掘技术上。
其中,植物所的副所长吴佂镒尤为关注植硅石技术。
对此,苏亦回答道,“早在20年代,一些欧洲学者尝试用植硅石研究早期农作物和复原古代植被,但受限于提取技术限制,在考古学中的应用基本处于停滞状态。
然后到了60年代,植物考古学家因植物遗骸保存及孢粉研究的局限性,重新将目光转向植硅石研究。
还是受到技术所限,欧美的学者,在这个方面的成果也不是很多,至少我能够检索到的论文,并没有什么值得借鉴的技术成果,但是我觉得这个方面的研究,还是非常值得关注的。
尤其是,植硅石从土壤中的提取方法、植硅石的分类、利用植硅石识别古代植物的种属这三个方面的问题,都是值得展开的。
甚至,如果未来这项技术成熟的话,在研究咱们国家史前水稻起源分布方面,就非常方便,它能够弥补浮选法以及孢粉分析带来的不足,所以我觉得随着研究的深入,植硅石研究在考古学中的应用应该逐渐受到重视。”
关于植物学技术在考古学方面的运用,当然就是吴佂镒副所长跟他聊得最深入了。
随着苏亦的解释,吴所长也不断地点头。
最后,等苏亦说完,他忍不住感慨,“受益匪浅!”
接着,就是各位委员的提问。
比如中大梁钊涛就问,“你的论文之中非常强调新技术的运用,甚至还有某些人类学的倾向,你觉得未来咱们国内合适发展人类学背景下来的考古学吗?”
好家伙,梁钊涛的问题还挺大,他正在想方设法恢复中大人类学系,有此提问也合符常理。
当着夏鼐先生的面,就问他这样的问题。
这是借着他的嘴,说给夏鼐先生听呢?
对此,苏亦谨慎回答。
“我觉得这个方面还是要持谨慎态度。比如,咱们国家的第一代考古学者梁思永、冯汉骥等先生所接受的就是美国人类学特色的考古学训练。
而夏先生以及吴金鼎、曾昭燏两位先生则到英国留学,而裴文中先生则去法国留学,他们接受的就是欧洲考古学训练。而恰好欧美考古学理论和技术是存在区别的,也导致使用的概念也不一样。
甚至,20年代,咱们国内翻译的西方考古学著作大部分都是欧洲方面的,也导致欧洲考古学对咱们国内考古学的影响主要在分期理论和类型学上,而美国考古学则是更多是对人类学理论的影响。
可以说,是欧美考古学同时对咱们国内考古地层学造成巨大的影响,而这个方面恰好是由梁先生跟夏先生来完成的。
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从咱们国家考古学创建开始,即受到人类学背景下的考古学影响着。但是,也受到欧洲考古学跟咱们国内的金石学影响着。
因此,咱们国内的考古学研究,最好还是多学科合作,单一的学科背景下的研究,还是有些片面。”
他的话说完,不仅梁钊涛先生,就连其他先生也纷纷点头。
也就在这个时候,夏鼐先生突然问道,“所以,你在各个单位做报告的时候,就呼吁创建考古学的各个分支学科?”
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苏亦也没法揣测夏鼐先生有何用意,一时之间,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要知道,他在呼吁多学科合作,创建多个考古学分支学科,某种意义来说,也是在让渡考古学的话语权。
搞不好,夏鼐先生就会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