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又来了!”杨警官一看到何苗就头疼,“我把这里的资料都翻遍了,真的没有你妈妈的任何信息。”
何苗知道这两年来杨警官已经尽力了,可她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寄希望于派出所。“杨警官,我再查最后一次,真的是最后一次,拜托您了!”她乞求道,“民政局、社保局、我爸以前的单位、我以前的学校,只要有可能记录我妈信息的地方,我都去过了,可是什么都查不到,这根本就不正常,我怎么可能只有爸爸,没有妈妈呢?我比对过家里所有的照片,我跟我哥都长得像我爸,所以我们不可能是领养的,那我妈到底是谁?她在哪儿?”
杨警官皱了皱眉头,“去年我陪你走访你家那些老邻居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何苗点点头,“记得,记得,真的谢谢您!”
“你看这是你们家的户籍资料,”王警官把电脑屏幕转向何苗,“你哥是2008年出生的,你是2014年出生的,当时你们住在塔南路28号,后来,也就是2023年搬到了星河花园小区,你当时9岁,应该也记得这些吧?我们去塔南路28号走访时,找到了你家以前的邻居,我记得她姓李,还是姓张?”
“是王阿姨。”何苗赶紧提醒道。那是她五年级暑假的一天,中午还是烈日当空,午饭后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幸好搬家的货车赶在下雨前把家具都送到了,可是搬家的喜悦却被冲得一干二净。爸爸看着刚卸下来的家具横七竖八地摆满了整个客厅,他就变得烦躁起来,一边摔摔打打地整理东西,一边大声喊她拿这个拿那个,哥哥在卧室里玩着玩具,时不时发出“吼!吼!”的叫声。也许那天不适合搬家,也许就不应该搬家,她抱起一箱碗碟往厨房走去,不料箱底没有粘好,“哗啦啦——!”碗碟碎了一地。爸爸先是一惊,然后满脸愤怒地一个箭步跨了过来,对着她的肩膀飞起一脚,她的后脑勺猛地撞在地砖上,顿时头晕目眩,她隐约看到爸爸用脚跺了几下纸箱,又对着她的大腿踢了两下,她听不见爸爸的叫骂声,却听得清窗外的雨,“噼里啪啦”,好像要砸破玻璃,冲进来似的。
“哦,对对对,她说你们家是2012年搬到塔南路28号的,你和你哥都是她看着长大的,还说你爸为了带着你哥去外地治病,原来的工作也丢了,最后病没治好,钱也花完了,后来是她托关系才让你爸进了汽车厂工作。”杨警官端起桌上的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继续说道:“你看,这个王阿姨既然跟你们家很熟悉,那她没道理不记得你妈呀,她当时怎么说来着?她说你和你哥都是你爸从医院带回来的,你爸一个人把你们兄妹俩拉扯大,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可是我去了王阿姨说的那家医院,档案室说没有我和我哥的记录。”
“姑娘,有些话我也不方便给你直说,你们两个会不会是你爸买来的,或者捡来的?”杨警官扫了一眼何苗的脸,看她一如往常地镇静,便知道她根本不相信这种说法。
“我爸的户口注销是谁来办的?还能查到吗?”其实何苗早在半年前就查过一次了,可她就是不死心,她想着也许这次查出来的结果不一样呢。
杨警官从电脑里调出一张表格,“这张注销申请单上签的是许小青,是你奶奶的名字对吧?”
何苗凑近了,仔仔细细地看了两遍,落款人的确是奶奶许小青。
“说实话,每年都有跟你情况一样的人来我们所里查记录,有找妈妈的,有找爸爸的,有找孩子的,可是查来查去,查无此人,我们也不是没有对此类事件调查过,可不管怎么查,都是毫无头绪,既没有姓名,也没有年龄,连到底有没有这么个人都无法确定。”杨警官在白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何苗,“上周我去局里开会,闲聊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个网址,他说可能会有线索,但是不管我怎么弄,打开这个网址都是空白的,啥也没有,你自己回去试试看吧。”
何苗接过那张纸,
从派出所出来,何苗垂着头往公交站走,一个孩子突然大叫起来:“妈妈,快看,是花花!”何苗循着声音望去,路边的一棵桃树上缀满了粉红色的花骨朵,有的半开,有的已经全开。这世上也许再没有比三月的阳光更温暖的了,照在身上,投进心底,把那陈年的往事和眼前的烦恼一并晒得透透的,再从心底长出一个新的人儿来。她突然觉得是时候放下过去了,既然找不到她,那一定是她不肯出现吧。
何苗赶回店里的时候,正遇上店长训话,她看了一眼时间,不多不少,迟到了两分钟。她来不及换工装,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队伍的最后一排站着。
“有人又迟到了啊,这个月的全勤奖没了,还要再扣两百块,我说你们是真有钱啊,不在乎是不是?要不以后就干脆别来了!”店长提高嗓门喊道,“老板娘马上就到,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出岔子就扣工资,听到没有?”
“听到了!”大家回应道。
何苗知道店长是在说她,她只能把头垂得低一些,再低一些,她需要这份工作,高中肄业的她没有别的出路,更何况每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还能带点客人没吃完的饭菜回去,既省了菜钱,又省了做饭的时间。
“还不赶紧去换衣服!”店长说完,瞪了何苗一眼,她的脸一下子火辣辣的,虽然她工作起来毫不怠慢,可是因为家里的事情经常请假和迟到,惹得店长很是恼火。
店里所有人都知道她要照顾脑瘫的哥哥和老年痴呆的奶奶,每个人都在尽量包容她,就连不爱说话,还凶巴巴的厨师老赵也会时不时地偷偷塞给她一些好肉好菜带回去。负责洗碗的李阿姨更是为她的婚姻操了不少心,可是每当她介绍的小伙子听到何苗家里还有两个生活不能自理的人时,当场就吓跑了。“唉,这要拖累到什么时候啊!”李阿姨直叹气。
不一会儿老板娘果然来了,她似笑非笑地打量了一圈,猎鹰一般的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瞧瞧你们,年纪轻轻的,却没有一点朝气和活力,没有知识,没有技能,干活也比不过机器人,可我还是给了你们工作的机会,你们的价值就在于你们是活生生的人,是有温度的人。我们餐厅一直坚持传统菜式和经营模式,为的就是让客人感受到来自人类的温情,你们一个个有气无力,没精打采,还怎么留住顾客?哪个顾客会花大价钱来这里看你们冷冰冰的脸?他们去机器人服务的餐厅省点钱不好吗?都笑一笑,发自内心的微笑,让顾客感受到你的温度,让你的服务物有所值,这样我们的餐厅才能有更好的收益,你们才能有一份工作,明白吗?”
店长给大家使了个眼色,众人一起高呼:“用心烹饪,以情服务——您的满意,我们的温度!”
话音刚落,何苗鼻痒难耐,随即打出一个响亮的喷嚏。
老板娘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罚款!太没礼貌了!散会!”
何苗急忙捂住口鼻,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老板娘来店里,她就会鼻炎发作。
“你是不是对老板娘过敏啊?”散会后,同事李丹悄悄问何苗。何苗仔细回想了一下,她的确是每次见到老板娘就会忍不住打喷嚏。想到这,她噗嗤一笑,“还真是!”
“你有没有发现老板娘比上次来的时候看起来年轻了很多?”李丹一边整理餐具,一边闲聊。“记得店长说过,老板娘五十多岁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她额头上有皱纹,现在却没了,怎么看都是一副三十岁的样子,真是奇怪。”
何苗吃惊地望着李丹,“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医美技术那么发达,几乎一半的人都做过。一条小小皱纹而已啦。”
李丹摇摇头,“不止是皱纹,是状态,身体和精神状态,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你们瞎聊什么呢,不好好干活!老板娘可不是做了医美,她在吃金氏驻颜丹!”不知道什么时候,店长悄无声息地站在她们身后,还听到了她们的谈话,她一开口,把两人吓了一大跳,差点把餐具甩出去。
晚上十点,终于打烊了,何苗打包了两份客人吃剩下的饭菜,一路小跑去赶末班车。公交车上的二十分钟是她一天当中唯一能彻底放松的时光。车窗外目不暇接的霓虹灯照进空荡荡的车厢里,把街道上的热闹和车厢里的安静融合在一起,那热闹就在眼前,却又和你无关。何苗多么希望这趟车能一直开下去,就这样一直开,没有尽头,也没有终点站。
公交车上熟悉的报站声响起,把何苗从飘渺的幻想拉回到现实,她的脚在踏上地面的那一瞬间开始,就变得沉重起来。“不知道他们在家又折腾出什么新花样了!”有时候何苗真希望他们两个是植物人,似乎那样可以减轻她的负担似的。每当她脑海里闪现出这个念头,她随即就会感到羞愧难当,“我怎么可以那样想呢!”她自责不已。
当何苗胆战心惊地推开门,屋里格外地安静,哥哥蜷缩在墙角睡得正酣,脚边散落着一堆一堆撕碎的纸片,她拽起沙发上的毯子,轻手轻脚地给他盖上。奶奶的房里亮着灯,呼噜声忽大忽小,时紧时慢,她踮着脚尖走进去,关掉灯,再慢慢地退出来,关上门。“谢天谢地!今天可以早点休息了。”何苗心里想着,把带回来的饭菜放进冰箱,又把丢在地上的衣服随手捡起来搭在沙发的扶手上。做完这一切,她拿着手机拉开了卫生间的门,眼前的一切差点让她窒息到昏死过去,她飞快地关上门,捂住鼻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冲过去把哥哥和奶奶一脚踹起来,狠狠地踢一顿,然后冲着他们咆哮:“我不要你们了!再也不要你们了!”愤怒和委屈最终都化成了汩汩流淌的泪水。
不知道哭了多久,何苗的眼睛有点睁不开了,她强忍着疲倦和恶心,重新打开卫生间的门,拿起淋浴喷头,仔仔细细地把抹在墙上的大便冲洗干净,再撒上消毒剂。“一定是哥哥把卫生间的纸全部拿去撕着玩了,奶奶上完厕所找不到纸,就用手去抹,不止是抹了几下,还玩了一会儿。”何苗打扫完卫生间,一头扎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以后也还是会发生,可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卫生间的墙,她只好睁着眼睛躺着,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去想,可却是这样,脑子里就越乱,那些好的、不好的,香的、臭的,快乐的、悲伤的,一个接一个在脑海闪现,她腾的一下坐起来,看看时间,还有一分钟就十二点整了,奶奶明天早上五点就会起来,拄着拐杖满屋子敲,哥哥会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翻出来扔到地上,她越想越难过,“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既然是这样,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三年前,爸爸喝醉酒吃错了药,就撒手人寰了,年近七十的奶奶从老家赶来照顾他们兄妹俩,过去的三年是何苗记忆里最美好的三年,奶奶把哥哥照料得很好,她找到了一份可以糊口的工作,虽然日子过得很清贫,可是没有了爸爸的打骂,生活似乎在慢慢地好起来。然而这样的美好仅仅维持了两年多,奶奶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她开始每天没完没了地大声咒骂别人,哥哥经常被吓到又哭又闹,他们两个还总是偷偷溜出门去,邻居们虽然同情,却也有意躲着,每次都是杨警官他们帮忙找回来。何苗被这身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
“妈妈,你在哪儿?为什么要生下我?”何苗抹了抹眼泪,不知道是月色还是灯光,透过窗帘,把屋里的一切都照得很亮。她想起杨警官给的纸条,“再试一次,就最后一次。”她安慰着自己,手指抖个不停。当她在手机浏览器输入,闭上眼睛按下回车键,“一切都是徒劳。”她告诉自己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当她睁开眼睛时,惊讶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网页上写着“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吗?欢迎来到时光隧道!”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本网站每人一生中只能打开一次,请谨慎操作!10秒后将进入下一步,请做好准备!”何苗半信半疑,更多的可能是好奇,她屏住呼吸,紧张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时间开始倒数:3,2,1,页面出现一辆绿皮车即将进入隧道的图案,图案下方写着:“你已获得一次为期一天的时光旅行,请选择你要回到过去的起始时间,你将有机会改变过去,注意!回到过去的时间长度是一年,对现在的时间不会产生任何影响,也就是说你从现在离开,一天后即可返回,而这一天对应的过去是一年。你有十分钟的思考时间,即将开始倒计时!”
何苗半信半疑地盯着屏幕,内心却十分慌乱,“这是什么恶作剧吧?回到过去,这也太扯了!”她小声嘀咕道,大脑却在飞快地回忆过去的几个时间点,“回到他们结婚前?可我不知道他们哪年结婚的。回到哥哥出生前?哥哥想要来到这个世界吗?他是傻子,肯定不知道什么是后悔。回到我出生前?阻止他们生下我!对,就这么办!”她迅速计算出回去的时间点,等倒计时结束,就在时间对话框里输入了“2013年1月1日”。紧接着页面出现了一行行文字:“你将获得一张时光隧道提供的车票,请在车票指定时间前往指定车站乘坐指定列车,在此之前,请不要与任何人讨论此事,否则后果自负!接受请点击确认!”何苗感到一丝不安,但还是点了确认。网页突然关闭,再也打不开了。
不一会儿,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铁路客户】订单E186925356,何女士您已购2039年3月11日K596次3车21号06:25分开。”何苗赶紧打开12306,在订单里真的有这张票,“太奇怪了,没有输入任何信息,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的姓名,身份证号和手机号的?”她来不及多想,赶紧去把屋里所有可能会成为凶器的东西全部藏到自己的床底下,又一口气跑下楼去24小时便利店买了三大袋面包饼干和水,给奶奶和哥哥准备好三天的食物。回来以后给店长发消息请一天假,然后就躺在床上想象自己见到妈妈会是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