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卷着马球场的尘土掠过鬓角,姜怜攥着杏子黄的裙裾往野林深处跑,金丝绣的蝶翅在日光下明明灭灭,就像是要挣开锦缎飞走。
“景明哥哥?”姜怜压低声音唤道,暗林尽头的竹帘忽然晃动。
宋家庶子从阴影里转出来,靛青袍角还沾着马球场上的草屑,他生的极白,倒显得眼尾那颗朱砂痣红的刺目。
“今日宴上人多眼杂,怎得非要...”话未说完便被攥住手腕,宋景明的掌心滚烫。
不远处的假山后,素衣婢女掂着脚尖退了两步,她盯着暗林深处交叠的人影。
“怜儿仔细脚下。”宋景明的声音从竹影里浮出来。
他今日穿了件月青白的衣襟,倒是比他们那日初见时更清俊些,姜怜抚了抚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上元夜,他隔着人潮塞给她的。
枯叶沙沙的响着,遮住远处马球场上贵女们的娇笑。
宋景明从袖中取出个香囊,青缎面上绣着并蒂莲:“前日去大相国寺求的...”
不远处枯枝断裂的声响惊得姜怜后退半步,绣鞋踩在去年落得竹叶上,宋景明慌忙要扶,谁都没有看见一道鹅黄身影闪过林外小径,那是姜禾房里的丫头银杏。
“无妨的。”姜怜强作镇定,妩媚的望向宋景明。
马球场西侧内,姜禾正饮着茶水,银杏附耳说了几句,她突然笑出声来,染着梨花花汁的指尖点在青玉案上,她撂下茶盏:“当真?”
姜禾的唇角慢慢勾起:“四妹妹倒是会挑时候,这马球宴上有多少双眼睛瞧着...”
“二姐姐且慢。”姜绾慢条斯理的拨弄着茶沫,忽然按住她欲抬的手。
她的指尖在案几上叩出轻响:“眼下宋家正在议嫡子与太常卿千金的婚事。”姜绾拈起块芙蓉酥,酥皮簌簌落在锦帕上:“总要等到春日宴开席,各家长辈都在时——”
话音刚落,前院忽然传来鼓乐声,姜绾垂眸理了理狐裘。
暮春的盛宴里,梅花和梨花簌簌的落在贵女们的裙裾上,皇后倚着紫檀雕凤凭几,指尖划过青玉酒盏边缘,含笑望着阶下衣香鬓影的命妇贵女们。
“怜儿在哪里?”沈知蓉望了很久也没有看到姜怜的身影,着急的对着姜雪道。
姜雪望了一圈,无奈的说道:“怜儿最是贪玩,或许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事儿了。”
沈知蓉面露愠色,没好气的道:“今日是什么日子,许的她胡闹?”
“宋大公子与周二姑娘当真是天作之合。”户部尚书夫人摇着团扇笑道。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附和声,宋景霖的玄色锦袍与太常卿周家千金的水红裙襦交叠在青石阶前,恍若工笔勾勒的画卷。
牡丹台已悬挂十二盏鎏金宫灯,皇后含笑的望着左侧首席:“景霖与娉婷的婚事,就定在端阳后罢。”宋景霖立刻起身谢恩。
鎏金烛台在他玄色锦袍上投下碎金般的光晕,腰间玉带扣雕着威风凛凛的虎头,倒真应了那句‘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茶盏在掌心微微一晃,碧绿的茶汤漾开细纹,姜绾借着整理鬓发的动作,瞥见对面席间果真空了个位置,宋家庶子宋景明的座位前,白玉酒盏还省着半杯残酒。
在一侧的姜禾轻咳一声,她扶着银杏的手起身更衣,木槿的月白裙裾扫过青石台阶,转过太湖石时,果然看见姜怜的披帛缠在垂丝的枝头,而宋景明正握着她的手腕。
片刻,姜禾故意踩断一根枯枝,姜怜惊慌转身,发间的玉簪应声而落。
就在这时,姜绾的手微微一颤,白玉耳坠在脸颊边晃出细碎的光,她故意打碎了身边的玉盏。
席间忽然一阵穿堂风,卷着姜怜鬓角的碎发掠过她绯红的面颊,那抹红晕不似胭脂,倒像是从骨血里渗出来的。
“姜四姑娘可是身子不适?”皇后突然开口,惊得姜怜手中酒盏当啷落地。
众人顺着她躲闪的目光纷纷望去,见宋家庶子宋景明正立在太湖石后,月青白的袍角沾着几片梨花的花瓣,而姜怜的披帛不知何时缠在了宋景明的腰间。
两人在假山后交叠的身影被月光拉的老长。
“荒唐!”皇后拍案而起,玛瑙扳指在案几上磕出一道裂痕。
贵女们纷纷以扇遮面,绢帕下溢出吃吃的笑声,皇后慢条斯理的抿了口梨花酿,鎏金护甲轻轻敲在青玉盏上:“姜相国真是教女有方啊。”
姜怜跪在阶前,鬓发散乱如风中柳絮,宋景明的额角渗着血,却仍死死的攥着她半截衣袖,姜绾望见宋景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婚书,他却轻轻一笑。
随后姜怜突然扑到姜侯渊的身前:“父亲,女儿与景明是真心...”
“住口!”姜侯渊扬起的手掌狠狠的落在了姜怜的脸上,一侧的白玉酒壶直接砸在姜怜的额角,血珠顺着眉骨滴落在姜怜的杏色披帛上,晕开点点红梅。
真是好一场春日宴啊。
牡丹台的风忽然转了方向,将姜怜压抑的呜咽吹散在渐浓的春夜里,各家家主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而贵女们鬓边的珍珠步摇在烛火中轻轻摇晃,像极了暗河中涌动的漩涡。
“我不是记得宋家二公子与姜家三姑娘有一纸婚约吗?”嘀咕声在堂下四起。
姜绾注意到了皇后的眸光,她见状,直接跪在牡丹纹金砖地上,额间贴着沁凉的青玉砖,只能听见自己刻意放轻的呼吸声。
此时皇后缀着东珠的裙裾停在姜绾面前三步之遥。
“抬起头来。”鎏金护甲挑起姜绾下巴时,恰到好处的让睫毛沾上泪珠。
透过朦胧水雾,皇后的凤眸里闪过一丝怜悯:“孩子啊,这桩婚约苦了你了。”
随后姜绾伏下身去,发间的步摇缠上皇后裙摆的映落,扯得头皮生疼,姜怜却突然跪在皇后面前,带着海棠香气的帕子要拭姜绾的泪:“三姐姐莫怪...”
话音未落,皇后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庭下的沈知蓉纵使心疼,也只能先忍着,姜怜鬓发散乱的歪道在地,那朵海棠花正巧落在了姜绾的膝前。
“婚约就此作罢。”皇后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拖下去!”皇后朱唇轻启,禁军铠甲相击的声响惊飞了满树的梨花。
周家千金周娉婷突然起身,石榴裙扫过满地残红:“皇后娘娘,臣女突然想起,家父昨日占得卦象,说今日不宜议婚。”
姜绾和姜禾踩着满地的碎玉往门外去,姜家的马车匆匆驶过,车帘缝隙立露出一声呜咽,像是被掐断的琴弦,转角处宋景霖独坐,案上的酒坛已然空了大半。
他望着池中的倒影嗤笑一声,随后将婚书撕作漫天飞雪。
“三妹妹果真是好手段,当姐姐的实在是自愧不如啊。”回府的马车上,姜禾却突然轻笑,欣赏般的望着姜绾。
可姜绾慢慢掀开车帘,车帘瞬间就被劲风掀起:“妹妹怎能及二姐姐的那包合欢散呢。”
西侧院子佛堂的檀香还未散尽,姜绾跪在蒲团上捡起香炉里未燃尽的纸屑,窗外的小雨不断,忽然听见回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姑娘,四姑娘被老爷绑到正厅了!”春桃慌慌张张的撞开雕花门。
“老爷要把人沉塘,大夫人正在拦...”
铜盆里冰鉴浮着碎玉般的薄冰,姜绾对着菱花镜抿了抿鬓角,只见姜禾已经在廊下候着,穿过垂花门时,姜怜的哭喊声混着藤条破空声传来。
又是一记竹节鞭抽在皮肉上的脆响,姜雪攥着帕子的手猛地一颤,她跪在垫子上,却被姜禾伸脚勾住:“大姐姐急什么?四妹妹勾引外男的时候,可没见你这般心疼。”
“够了!”姜侯渊将沾血的鞭子掷在地上,惊得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晃了晃:“我姜府的脸面都被你这个孽障丢尽了!”
沈知蓉跪在青砖地上,发间九尾凤钗随着叩首的动作摇晃:“老爷!咱们的怜儿才十五啊,定是那宋家庶子引诱...”
姜绾提着裙裾跨过门槛时,姜怜适时呜咽出声,她被捆在春凳上,素白中衣渗出道道血痕,姜绾却重重的跪在碎瓷片上,膝盖顿时氤氲出血色。
“父亲明鉴,四妹妹定是受人蛊惑...”姜绾故作姿态的望着沈知蓉。
“放肆!”沈知蓉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而姜绾却没有躲,随后她缓缓抬头,她慢慢站起身,这是她十七年来第一次挺直腰背,她反手就甩在了沈知蓉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
正厅突然死寂。
满院仆妇倒抽凉气,姜雪惊呼:“姜绾,你疯了?竟敢掌箍我母亲?”
姜禾适时接话,她故意欲言又止:“宋家?听说母亲当年与宋侯爷也有一纸婚书呢。”
瞬间,沈知蓉的脸色骤变,金镶玉护甲死死的扣进青砖缝里。
满院死寂中,姜绾盯着姜侯渊紧缩的瞳孔,她抚着腕间的玉镯,那是姜绾母亲临终前从枯槁手腕褪下的,更是父亲与母亲的定情之物。
“女儿是为父亲分忧。”姜绾抚平衣袖褶皱。
她轻咳一声:“四妹妹与宋家庶子私通之事俨然已经闹的满城风雨了,父亲若真按家法打死她,明日御史台弹劾的折子怕是要淹了相国府的书房。”
姜侯渊握鞭的手青筋暴起,姜绾迎着他震怒的目光继续道:“那庶子虽是个外室子,但宋家好歹也是个侯爵,若是将四妹妹许给那庶子,既全了相府的颜面,又全了母亲当年未竟的姻缘。”
随后姜绾停顿了片刻,瞥见某人瞬间惨白的脸。
一侧的姜禾却突然轻笑:“说来也怪呢,四妹妹在母亲膝下十五年,怎就学了这些下作手段?莫不是...”
姜禾纤纤玉指绕着发丝厉声道:“上梁不正下梁歪?”
铜漏滴答声中,姜侯渊紧握太师椅扶手,指节泛白,姜绾听见沈知蓉牙齿打颤的声响。
“明日我就去拜会宋家。”姜侯渊只丢下这句话便离开了大厅。
沈知蓉几乎是喊出来的这句话:“定是你这蹄子设的局!”
鎏金护甲直戳姜绾的面门,却在半空被姜绾牢牢地攥住手腕,姜绾轻笑着对她耳语道:“大夫人,您别着急啊,这场棋局才刚刚开始。”
姜禾嗤笑一声:“听说那宋家庶子口口声声要与四妹妹做对亡命鸳鸯呢。”
“你们...”姜雪气的心口发颤。
“嘘。”姜绾鬓边的红宝石步摇映的她眉眼妖冶。
沈知蓉跪坐在冰砖似的地面,怀中姜怜背脊上绽开的皮肉像剥了壳的荔枝,混着血丝的白皙里透出死气。
姜禾故意踩着那滩血水走过,绣鞋底粘腻的声响听的人牙酸:“母亲还是好好筹谋筹谋大姐的婚事吧,一个已经是弃子了,另一个总不能也是吧。”
怀中的姜怜忽然抽搐着呕出一口血,温热猩红溅上她雪白的狐毛领口。
——
崇厌站在谢府书房的铜镜前,指尖抚过喉间新结的痂。
三日前朱雀大街的血气仍萦绕在鼻尖,春雨裹着血腥气漫过青石长街时,谢家三郎的喉头正插着一柄寒铁的短刃。
崇厌站在谢府门前的梅树阴影里,看着那个金尊玉贵的世家子轰然倒下,雨水冲刷着他的衣襟,玄铁扳指从青白指间滑落,在青砖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这是谢氏才配执掌的信物,本该由这位嫡幼子亲手呈给病榻上的老太爷。
“您是三公子吗!”身后传来小丫头颤抖的呼唤。
二十年北疆风霜磨出的粗粝指节,此刻正模仿着那个锦衣少年抚弄玉带的动作。
朱漆大门在雨幕中轰然洞开,崇厌踩过谢三郎尚未凉透的尸首,从此,他就是北疆质子崇厌了,血水顺着石阶蜿蜒,正厅烛火通明,十二扇檀木屏风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
“祖父。”崇厌伏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喉间却发出的是谢家三郎清越的嗓音。
雕花窗棂透进的月光突然染了血色,崇厌望着屏风后颤巍巍伸出的枯手。
“小公子,老爷和夫人有请。”门外传来苍老的声音,那是谢府的老管家。
铜镜忽然泛起涟漪,崇厌僵在原地,镜中映出的不再是谢韫洲那张皎若明月的面容,而是他自己遍布风沙刻痕的脸。
夜色漫过谢府门前的石狮子时,崇厌听见了玉镯相击的清脆声响。
大夫人沈知芸几乎是跌出来的,她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腕间的翡翠镯子映着月光,她哽咽着要碰崇厌的脸,却在即将触及时猛然缩回手,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洲儿...”她含着泪,不敢相信的望向谢韫洲。
从此刻起,崇厌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名字叫谢韫洲。
谢韫洲屈膝跪在青石板上,喉结滚动出恰到好处的哽咽:“母亲。”
余光瞥见廊下两道月白锦袍的影子,该是谢家的两位公子,左边那位玉冠上镶着青金石,陌上人如玉,美貌名盛长安,说的就是谢家的二子谢怀瑾。
右边的那个墨色衣襟,右手无意识的摩挲着剑柄,那是谢临渊,谢家长子,镇守京城的大将军。
沈知芸的泪水终于落在了谢韫洲的手背,滚烫的触感激的崇厌险些后退,她捧起谢韫洲的脸细细端详,泪水在沟壑纵横的脸上蜿蜒:“瘦了...下颌这道疤...”
“北疆风沙大,让儿子使出拳脚的地方很多,就留下了这些疤。”他握住沈知芸颤抖的手。
忽地竟有冷风掠过,谢临渊不知何时已立在两步之外,他的声音是出乎意料的柔和:“三弟在那漠北实在是受苦了。”
“洲儿这十年...”沈知芸话未说完又泣不成声。
紧接着体弱多病的谢怀瑾轻笑道:“这下我们一家人可算是团聚了。”
烛火在青瓷灯盏里轻轻摇晃,沈知芸抚着腕间的翡翠镯子,茶盏里浮着的碧螺春早已凉透,她将茶盖轻轻一磕,清脆的声响惊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将军谢长宴。
“老爷可曾思量过?临渊二十有五,怀瑾也过了弱冠,就连韫洲...”
“夫人做主就是。”谢长宴笑嘻嘻的望着沈知芸。
长子谢临渊正在擦拭他的宝贝玄武剑:“母亲,儿子近日在研究兵法,这婚娶之事...”
二子谢怀瑾体弱,此时却抄起案上的青玉狼嚎笔比划了几下,墨色广袖打翻了砚台:“母亲,儿子一向是醉心于诗书,这娶妻嘛...”
“胡闹!”沈知芸重重拍案,转头又看向倚着门框的谢韫洲。
谢韫洲笑眼弯弯如新月:“母亲啊,俗话说长幼有序,兄长们尚未成家,孩儿怎敢僭越?”
更深露重时,赵嬷嬷捧着鎏金手炉进来添炭。
沈知芸望着窗棂外的溶溶月色,丹蔻指尖划过名帖上的烫金小楷:“王通判家的嫡女擅琴,只是听说性子冷了些,李参将的侄女倒是活泼,偏又少了些稳重...”
“夫人,老奴多句嘴。”赵嬷嬷往博山炉里添了勺苏和香:“大公子整日摆弄那把长剑,怕是得寻个能降得住他的,二公子体弱却跳脱,若娶个将门虎女倒相宜。”
“至于三公子嘛...他刚刚回京,凡事都来不及适应呢,夫人放宽心就是了。”
廊下突然传来瓦片的脆响,接着是谢怀瑾放肆的笑声混着谢临渊的轻斥,以及谢韫洲的嘲笑,沈知芸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烛芯劈里啪啦的爆出一朵灯花。
青瓷烛台在屏风上投下摇晃的影子,谢韫洲解开玄色衣带时,一滴血珠正沿着指缝滚落。
床榻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盯着即将燃尽的蜡烛,在燃尽时着意又添了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