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我们向读者朋友们推出了J.R.R.托尔金专辑。托尔金都来咱们《科幻世界》了,他的终生挚友刘易斯怎么能缺席呢!说起C.S.刘易斯,大家首先想到的通常是系列小说“纳尼亚传奇”,但这位牛津大学的文学教授会的可不止这么一点。在那个奇幻小说还未成型的年代,他的想象力便定义了现代奇幻,而他的脑洞也成了如今许多经典设定的鼻祖。

The Shoddy Lands

劣质的世界

作者/【英】C.S.刘易斯 翻译/许 言


晚上十一点,我坐在桌前,趁着记忆还清晰,记录下今早发生的一件怪事。我相信,自己的身心都没有出问题。

和现在一样,我当时也坐在学校的房间里。事情的开端非常普通,我接到了一个访客的电话。“我是杜沃德,”电话里的人说,“我几个小时前就到牛津大学了,这会儿我是在门卫室给你打的电话。我能顺便来看看你吗?”我当然同意了。杜沃德是我以前的学生,为人正直,我愿意和他叙叙旧。过了一会儿,他出现在我房间门口,但让我生气的是,他还带了一个女孩子过来。不管男女,如果对方嘴上说单独来找我,结果还带了配偶或恋人,我绝对会鄙视这人。请大家引以为戒。

这女孩子不算好看,也说不上丑。毫无疑问,她的出现完全打乱了我们的正常交流。我和杜沃德不能聊我们的事,不然她就被晾在一边了。杜沃德和她又不能聊他们的事(如果有的话),否则我就插不上话了。杜沃德向我介绍了她,她名叫“佩吉”,两人订婚了。我们三个人只好干坐着,象征性地聊一下最近的天气和新闻。

我每次感到无聊,都会瞪着眼睛开始发呆。恐怕我当时正毫无兴趣地瞪着那女孩子。接下来怪事就发生了,我虽然没有感觉头晕和恶心,却发现自己突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周围不再是我熟悉的房间,杜沃德和佩吉也不见了。只剩下我一个人,而且我还站着。

我一开始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周围并不是黑暗或昏暗的环境,但一切看起来都很模糊。我能感觉到日光的存在,抬头却见不到可以称之为天空的东西。我头顶的东西灰得很单调,非常寡淡,压得很低。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我只能想到“难以形容”这样的词语。我低下头,看到一些绿色的色块直挺挺地立在眼前,模糊而暗沉。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想到这些色块可能是几棵树木。我走上前,仔细观察,却很难用语言直观地描述它们的模样,只能说是“类似树的东西”“勉强算是树的东西”或者“树的仿冒品”。它们绝对是你能想到的最粗制滥造的树木,没有树的结构,甚至没有树枝。它们长得更像灯柱,顶上挂着硕大而不成形的绿点。就连小孩子都能凭记忆画出更像样的树来。

我观察树木的时候,第一次注意到了光亮——在劣质的树木后边,远处持续地亮着银色的光芒。我立刻迈出脚步,朝银光走去。就在这时,我才发现脚下的地面也有问题:虽然脚踩在地上的时候,能够感觉到草地舒适的支撑,也有软软凉凉的触感,但低头一看,草地同样不堪入目,只是拙劣地模仿了草地的颜色而已。你哪天闲来无事、心不在焉的时候,看到的草地应该就是这副模样。草地上的草并不分明。我俯下身子,试图找出单独的一根草。可我凑得越近,草地却似乎变得越模糊。这草地就像树木一样,有一种模糊不清、偷工减料的质感——很劣质的感觉。

我内心很是惊讶,仿佛是在探险,伴随着恐惧甚至是厌恶的感受。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把这种感受写清楚,恐怕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很难理解。我觉得自己像是突然从真实、明亮、具体的世界里被赶了出来,转而掉进了一个低等的世界,一切都是由某个模仿者随意拼凑而来。我朝着银光继续走去。

在劣质的草地上,到处都有色块,远远望去好像是花朵。但当你走近时,这些色块就和树木、草地一样质感粗糙。你看到的只有一块块颜色,看不清花茎和花瓣,所以你根本无法分辨这是什么种类的花。可是,就连花的颜色也很劣质,我用最便宜的颜料都能调出更好看的色彩。

我宁愿相信这只是一场梦,但不知为何,我很清楚自己不是在做梦。我觉得自己也许是死了。我人生中第一次如此强烈地希望自己还活着。

正如你看到的,我的脑海中不安地冒出了死亡的猜测。但下一刻,我发现自己的猜测完全错了。因为在这个满是劣质品的世界里,我突然碰见了水仙花。货真价实的水仙花,修剪整齐,清新迷人。我弯下腰,用手碰了一下。接着,我直起腰,瞪大眼睛,欣赏着美丽的花朵。这些花不仅美丽,而且贵在真实——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一点更为重要。真实、原本、细节完整的水仙花,是经得住检验的鲜活生命。

好吧,如果我没有死,那我是在什么地方呢?“继续朝着银光走吧。也许到了那里,一切都清楚了。也许,银光所在的地方是这个怪异世界的中心。”

没想到,我很快就到了。而当我走到银光所在的地方,我又碰上了新的状况。我遇到了“劣质的行人”——我必须这样称呼他们,因为说是“行人”还不够恰当。他们和人一样大小,也是两条腿走路,但和真实的人类并没有相似之处,区别就像劣质的树木和真实的树木。这些劣质的行人是模糊的:他们肯定穿着衣服,但你瞧不清楚是什么样的衣服;他们的头部都是淡肉色的斑点,但你没法确定他们是不是长着人脸。至少,乍看之下都很模糊。但是,我接着就发现情况并非完全如此。有时候,我能够看清他们身上局部的细节,比如脸、帽子或是衣服。奇怪的是,我看清的衣帽总是在女人的身上,看清的脸总是男人的脸。虽然我看到了更多的细节,可是这些劣质的行人还是令人乏味——至少我这种男人对此毫无兴趣。那些男人的脸看着都像是外表浮夸的花花公子和小白脸,并不是我会欣赏的长相。但他们似乎自我感觉良好,每张脸上都带着愚蠢、色眯眯的表情。

随后,我注意到了银光的源头。我似乎在一条街道上,劣质的行人走在我的两边,隔着人群,我可以看到商店的橱窗,光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我朝着左手边走去,挤开劣质的行人,却没有碰触到任何实体。我找到其中一家商店,上前查看。

我又有了惊人的发现:这是一家珠宝店,橱窗里的景色让我屏住了呼吸。在来到这个奇怪的世界后,我看到的大多数东西都是模糊而劣质的。眼前的景色却是如此完美:每一件珠宝都美轮美奂,每一颗钻石的每个切面都清晰可见,每枚胸针和每一件头饰都展现了完全的精美细节。就连我都看得出来,这些都是上等珠宝,价格起码要几十万英镑。“谢天谢地!”我吸了口气,说道,“其他的商店也是这样?”我跑去看隔壁的商店。确实是一样的。隔壁的橱窗里摆满了女式服装。我不是行家,很难断定这些服装有多好。再过去是一家女鞋店,和前两家一样,橱窗里放的也是真正的鞋子,鞋头窄,鞋跟高。在我看来,即使再漂亮的脚穿上这样的鞋子也会磨伤的,但至少它们不是劣质的鞋子。

我心想,也许有人和我不同,会觉得这地方很有意思。于是,我重新琢磨整件事的古怪之处。“真该死我——”我马上改口说,“真奇怪,我现在是在哪里?”无论这怎么想,现在提“死”这个字都特别不吉利。所以我是在哪里?这里的树木是劣质的,草地是劣质的,天空是劣质的。除了水仙花之外,所有的花都是劣质的。行人是劣质的。商店倒是很精美。我从中能得出什么结论呢?

顺带一提,这里的商店似乎全是给女人逛的,所以我很快就没了兴趣。我一路走到街道的尽头,前面不远处出现了阳光。

当然,那是劣质的阳光。在劣质的天空中看不到一丝缝隙,因此不可能透出任何斜射的阳光。就像这个世界中的大部分东西一样,显然阳光也没有受到优待。一片阳光就这么出现在地面上,来历不明,非常突兀(但它确实存在),所以我完全不觉得开心,反倒有些恐惧不安。但我马上忘记了阳光的事,因为在阳光中央,有东西突然动了一下。我一开始以为那是一栋小房子,接着诧异地发现,眼前竟然站着一个巨人。巨人转过身来,眼睛盯着我。

那巨人不仅巨大,而且身体的细节很完整,和我目前看到的其他人不同。它是一名女性,正躺在沙滩上晒太阳,虽然沙滩周围根本没有海水。巨人全身上下都裸露着,只有胸部和臀部包裹着颜色明艳的布料,就像前卫的女孩在沙滩上会穿的那种泳装。可是,整体看起来却让人不太舒服,我很快明白了原因:它的躯体大得吓人。抛开这一点来说,巨人的身材很不错,甚至从当今的审美来看,可以说是身材完美。至于脸的话——当我注意到巨人的五官时,直接叫出了声。

“我的天!原来是你。杜沃德去哪了?这是什么地方?我们这是怎么回事?”

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能看穿我。显然,她看不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毫无疑问,她就是佩吉。换句话说,我能一眼认出她,但是她变了样。不仅身体变大了,她的身材也变好了。我想没人会否认这一点。至于脸,可能每一个人的审美不一样。我倒觉得脸没有变好看。和佩吉相比,巨人的脸并没有变得更真实、善良和真诚——我甚至怀疑不如本人。但脸的五官确实更端正了。尤其是牙齿,我觉得佩吉本人的牙齿算是一种缺陷,但巨人的牙却整齐得如同一副标准的假牙。而且巨人的嘴唇更丰满,肤色更白,白得好像一个售价高昂的洋娃娃。她的表情简直就和广告里的模特一样完美。

如果非要让我选一个,我宁愿娶佩吉本人为妻。不过,我哪怕是下地狱也不希望面临这样的选择。

就在这时,巨人身后的背景发生了变化,那一隅荒唐的劣质沙滩慢慢消失了。巨人站了起来,脚下出现了一块地毯。她周围渐渐出现了墙壁、窗户和各类家具。整个背景从沙滩切换到了卧室,连我都看得出来,这是一间非常昂贵的卧室,尽管这里的布置完全不符合我的品位。卧室到处放着花,主要是兰花和玫瑰,甚至比我刚才看到的水仙花更加真实。其中还有一束特别大的花束,是我见过最美的花束,上面还附了一张卡片。她身后有一扇门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是带有浴缸的浴室,那浴室我倒是很想拥有。浴室里有一个法国女仆正在忙着准备毛巾、浴盐之类的东西。女仆远不如玫瑰甚至毛巾那么真实,但她的脸比真正的法国女人都更像法国人。

巨人版的佩吉现在脱掉了泳装,一丝不挂地站在全身镜前。显然,她很喜欢镜中的自己,我却觉得非常一言难尽。一方面是因为她的躯体过于巨大(这倒也无可厚非),但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身上的一个特征让我受到了冲击,但是如今的男朋友和丈夫应该对此见怪不怪——她几乎全身都晒成了棕色,就像日光浴广告里的模特,但她的胸部和臀部,也就是原本泳装包裹的地方,露出了两块惨白的皮肤,看起来就像得了麻风病一样。我几乎当场产生了强烈的生理不适。难以置信的是,她竟然站在镜子前开始欣赏自己。难道她不知道普通男性会怎么看待她吗?我越来越确定,她对此并不在意,她所有的衣服、浴盐还是分段式泳装,甚至是她每一个勾人的眼神和动作,根本不带有任何吸引异性的刻意暗示。这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歌剧的华丽开场,然而她对歌剧本身毫无兴趣;就像是一场加冕游行,但是女王却没有出席;只是机械的动作,却没有实际含义。

这时我才意识到,有两种声音持续了很久,也是我在这个世界里听到的唯二声响。声音来自外界,来自我头顶那层低低的、灰暗的遮蔽物上方,远在劣质世界的劣质天空之外。这两种声音都是敲击声,听起来很有耐心,又非常遥远,仿佛有两个人被隔绝在外,正敲打着世界的外壁。其中一种敲击声微弱、有力,同时伴随着某人的声音:“佩吉,佩吉,让我进去。”我想那是杜沃德的声音。另一种敲击声要怎么描述呢?轻柔得有些古怪,可以说是“轻柔如羊毛,尖锐如死亡”。声音虽然轻,却让人喘不过气来,仿佛每敲一下,就有一只巨大的手落了下来,遮盖了劣质天空的整个外壁。同时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听得整个人都发软了:“孩子,孩子,孩子,趁着天还没黑,让我进去吧。”

趁着天还没黑——突然,现实中的日光再次照亮了我。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杜沃德和佩吉就在我的面前。两人似乎没有察觉到我有什么异样。但是接下来,在我们继续交谈的时候,他们也许觉得我是喝醉了。因为我表现得欣喜若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确实是醉了,沉醉在极度的喜悦之中,因为我再一次回到了现实,摆脱了那个可怕、狭小的世界,重获了自由。窗外传来的鸟叫多么动听,落在窗框上的阳光多么真实啊。窗框虽然已经掉漆,但我愿意跪下来亲吻它——因为它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东西。我注意到杜沃德的脸颊上有一道小伤口,应该是今早刮胡子时弄伤的,我同样为此感到快乐。事实上,我为眼前的一切感到快乐:没错,因为这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

好吧,这是我碰到的真事。每一个人也许都有自己的理解。我对于这件事的猜测很明显,恐怕大多数读者应该也都想到了。也许我的假设过于明显,我倒是很愿意听到不同的想法。我认为,不知是什么心理或是病理的规律运作,我在一瞬间进入了佩吉的思维,至少,我窥探到了她的内心世界,了解到她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在这个世界里,她对自我的认知处在中心位置,是一个膨胀的自我形象,还塑造得像广告模特一样完美。而在周围的环境中,只有她真正关心的事物才是清晰分明的,除此之外,天地间的一切都模糊不清。水仙花和玫瑰尤其能够体现这一点:在她的眼中,只有这类能装饰和送人的花才算得上是花,因此她自动忽视了林中随处可见的野花。

就像我上面说的,这也许不是唯一符合事实的假设,但这件怪事却让我非常不安。一方面来说,我很同情可怜的杜沃德。但更重要的是,如果我碰上的事不是个例,那是否意味着,也有人在某时某刻窥探了我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