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遥盯着眼前的乐谱手稿,呼吸变得困难。纸张左上角用铅笔写着《左手协奏曲》,右下角则是一个花体的“给Y“。
他本不该翻程野的行李箱。但程野今早匆匆出门时说漏了嘴——“那份乐谱在箱子里“,而季遥需要确认今晚演出的曲目顺序。
现在他跪在酒店套房的地毯上,手指颤抖地翻动着这叠明显被反复修改过的手稿。谱面密密麻麻全是程野特有的红色标记,有些段落甚至被完全划掉重写。
季遥的视线模糊了——这是一首专门为左手演奏者创作的小提琴协奏曲,技术难度极高却完全避开了所有需要右手配合的段落。
“找到你需要的了吗?“程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季遥猛地抬头,发现对方靠在门框上,手里拿着两杯咖啡。
程野的目光落在摊开的乐谱上,表情变得复杂。“这是什么?“季遥声音嘶哑。
程野走进来,放下咖啡杯,轻轻合上乐谱:“一首没完成的作品。““给Y。
“季遥指着那个署名,“是谁?“程野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突然伸手抚上季遥的右腕:“你觉得呢?“季遥的心跳快得发疼。
Y,遥。三年来第一次,有人为他的残缺创作音乐,而不是怜悯或嘲弄。
他低头看着乐谱上那些狂放的音符,仿佛看到程野深夜伏案工作的样子,为他的左手设计每一个可能的旋律。
“为什么?“季遥轻声问。程野拿起最上面一页乐谱,轻轻弹了弹:“听过单翅鸟的故事吗?它们永远绕圈飞行,因为一只翅膀没法直线前进。“
他停顿一下,“但这首曲子,我想证明单翅鸟也能找到自己的飞行方式。“
季遥的右手无意识地抽搐起来,疼痛顺着神经爬满全身。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不需要同情。““这不是同情。“程野突然抓住他的肩膀,“这是挑衅!你躲在那家破琴行三年,用左手给别人调音,假装自己忘了怎么拿琴弓——“
“我没忘!“季遥猛地站起来,乐谱散落一地,“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自己演奏的样子!但梦醒后呢?“他伸出颤抖的右手,“这就是现实!“
程野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弯腰捡起乐谱,一页页整理好:“今晚演出后,我会弹这首曲子。“
他抬头,琥珀色的眼睛直视季遥,“而你,可以选择听,或者走。“季遥想说些什么,但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们。
程野接起电话,表情逐渐凝重:“什么时候?...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怎么了?“季遥问。
程野抓起外套:“陈老师提前到了音乐厅,说要检查演出准备。
“他犹豫了一下,“你...最好别去。“
季遥冷笑:“怕我给你丢人?“
“怕他伤害你。“程野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那老狐狸知道怎么往人最疼的地方捅刀。
“季遥想起陈松年在塞纳河畔的眼神,那种打量残缺品的目光。
但他还是拿起外套:“我是你的调律师,记得吗?“音乐厅后台比往常嘈杂。
他们刚进门,就听到陈松年洪亮的声音从休息室传出:“...那个季遥,当年要不是我给他机会,他连预选赛都进不了!”
季遥僵在原地,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痛。
“然后呢?“一个女声问道,季遥认出是乐团首席小提琴克莱尔。
“然后?“陈松年冷笑,“贪心不足!明明名额已经定给我侄子,非要申诉重审,结果路上就出了车祸——“季遥的耳膜嗡嗡作响。
三年来他一直以为那场车祸只是不幸的意外,但现在...他转向程野,发现对方脸色铁青。
“老师。“程野大步走进休息室,声音冷得像冰,“在讲什么有趣的故事?“休息室瞬间安静。
陈松年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笑容:“程野!正好,评委会刚发邮件确认你下个月的评委资格——““关于季遥的车祸。”
程野打断他,“您刚才说什么名额?”
陈松年的笑容僵了一下,目光扫过程野身后的季遥:“啊,季遥来了。“他上下打量着季遥,目光最后停在他蜷曲的右手上,“恢复得不错嘛,还能调音。”
季遥的喉咙发紧:“您刚才说...名额?”
“没什么,陈年旧事。”
陈松年摆摆手,“对了程野,评委会要求你提交巡演团队名单,特别是那个——“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季遥,”技术顾问。
“程野的表情变得危险:“季遥是我的调律师,也是这次巡演的音乐顾问。”
“音乐顾问?“陈松年夸张地挑眉,“一个连琴弓都拿不稳的人?程野,你别忘了是谁把你捧到今天的地位!”休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季遥看到克莱尔和其他乐手交换着眼色,有人偷偷举起手机。
他的右手疼得厉害,冷汗顺着背脊流下。“我当然记得。”
程野的声音异常平静,“是您在我母亲葬礼那天,告诉我音乐是唯一不会背叛我的东西。”
他向前一步,“但现在,您正在背叛它。“陈松年的脸涨得通红:“你被那小子迷昏头了!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废人——”
“够了!“程野猛地拍向桌面,震翻了一杯水,向季遥道歉,现在!”
季遥从未见过这样的程野——眼睛充血,拳头紧握,像头被激怒的狮子。
陈松年似乎也被吓到了,后退半步,但很快又挺直腰板。”
评委会不会允许一个有暴力倾向的人担任评委。“他冷冷地说,“尤其是为了一个...残废。”
这个词像刀子一样刺进季遥的心脏。
他转身要走,却被程野一把拉住。
“弹给他听。“程野低声说,眼睛仍盯着陈松年,“就现在,用你的左手。”
季遥摇头,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我做不到...”
“你能。”程野从琴盒里拿出克莱尔的小提琴,强硬地塞到季遥左手中,“就弹《雨滴》,就像那天晚上你听我弹的那样。”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季遥身上。
他的右手无力地垂着,左手却本能地找到了正确的位置。
三年来第一次,他将琴颈抵在下巴下,这个曾经无比熟悉的姿势现在却陌生得令人心碎。
“别闹了。”陈松年嗤笑,他连弓都——“季遥举起了琴弓。
不是常规的持弓法,而是一种他自己摸索的、仅靠拇指和食指控制的特殊握法。
琴弓落在弦上的瞬间,音乐厅的灯光似乎暗了下来,只剩下他和这把琴。
他演奏的是程野改编版的《雨滴前奏曲》,但用小提琴演绎出来,更加凄美哀婉。
左手在指板上飞舞,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滴眼泪,讲述着三年来的痛苦、不甘和隐秘的希望。曲终时,季遥才发现自己满脸泪水。
更让他震惊的是,程野不知何时坐到了钢琴前,在他演奏到一半时加入了伴奏。
他们的眼神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就理解了彼此。
休息室里鸦雀无声。陈松年的脸色难看至极,而克莱尔和其他乐手则一脸震撼。
“这...”乐团首席小提琴手结结巴巴地说,“这是什么持弓法?我从未见过...”
“因为这是他自己发明的。”程野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就像如果一个钢琴家失去了左手,他也会找到只用右手弹奏的方法。
“陈松年冷笑一声:“感人至深的表演。但评委会不会因为这种马戏团把戏就——”
“我退出评委。”程野平静地说,“现在就发邮件。”
季遥猛地抬头:“程野!”
“音乐不是比赛。”程野看着季遥,话却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它应该连接灵魂,而不是划分等级。”
陈松年愤怒地摔门而去,留下一室尴尬的沉默。
季遥放下小提琴,右手疼得几乎失去知觉。
程野走过来,轻轻接过琴,他们的手指在琴颈上短暂相触。
“值得吗?“季遥低声问。
程野只是笑了笑:“晚上七点彩排,别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