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旧事
书之瑀
光棍李二
每回三杯酒下肚,光棍李二都会习惯性地转头环视一周,他总是不清楚自己身边还有没有观众。人多时,他会看过每个人的脸,独饮时,他会抬头望望天,然后说话:他妈的,老子怕过谁?!
他妈的,老子怕过谁?!
李二不喝酒的时候,也不会这么说。毕竟他上过学,算半个读书人呢,他说。解放前的苦日子,皖北的小村子,能穿上衣吃饱饭,便是很殷实的人家了,能进学堂读书认字,那还真是寥寥无几的人,但是他能,他有个厉害的爹呢。
其实他爹也不算厉害,厉害的是他爹身后的那个人,李老七。
李老七在当地三五十里地的范围里,绝对是个让人闻风丧胆的人,他兄弟七人他最小,却是最凶神恶煞的一个人,当地的小孩子哭闹,一句李老七来了,立马无声,这是当地人都习以为常的话题了。
李老七十七岁时,便长得一米八几的身高,一身横肉蛮壮无比,当时国民党北伐战争正起,一支部队从村边路过,年轻的李老七看着穿军装背钢枪的战士,羡慕的流口水,便央求跟了去,国军军官见他那般的体格,说不扛枪就是他娘的浪费,便着他当兵打仗去。
三个月过去,李老七回来了,拖着一条断腿,那个军阀混战的年代,伤残病死每天都在发生,没有人太在意,好在人家部队里给了他归家的路费,才没有让他一路乞讨而归,不然,褪都烂的淌脓见骨,还不是死在他乡,魂都回不来呢,他说。
腿伤养了半年,李老七便能一瘸一拐在村里溜达了,从那以后,他便和一帮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们整日混在一起,吃东抢西祸害乡里,李老七人高马大又凶残好斗,很快便成为当地的土匪头目,欺男霸女烧杀抢夺横行周边几十里乡村。
他有枪哩!李二他爹说,这把枪是在战斗时他从死人身上摸出来的,私藏在了玉米地里,他从国军那里回来的时候,偷偷把手枪拆散了藏在裤裆里带回来。李二他爹和李老七同村同岁,算是家族五服以内的亲戚关系,跟着李老七游荡乡里,坏事一箩筐,村里人见他躲着走没人搭理。
李二他爹大老粗一个,斗大的字不识,却爱子如命和大户人家的孩子相比,早早地给李二找了个小学堂,跟私塾先生读书认字学道理,也算是造化弄人恶人亦惧书中的正气哉?
“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李二读了三年私塾,这样的诗句他不懂,李二他爹更不懂,新中国新篇章人民当家做主,他与李老七等地主恶霸一起被处决后,李二和他娘相依为命,才过上真正属于自己的光景。
李二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家庭成分不好,只有他和娘俩人劳作,孤儿寡母,日子便是分外的清苦,李二的婚事也就一年年拖了过去,直到几年后,娘一场重病逝去,留下他孤身一人,开始喝酒。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李二的身体竟一天天好起来,三十几岁的人,浑身使不完的劲头,村里包田到户增加了收入,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李二也悄悄存了不少的积蓄,想着找个媳妇,日子才更有奔头。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李二到了四十几岁的光景,还是孑然一人,酒越喝越多,话越来越少。
喝醉了,看看四周,望望天空:他妈的,老子怕过谁?!
醉汉的话,很少人回应,只有一个人,他外甥。每次他说出这句脏话来,他外甥都会轻轻的回答:你厉害,你没怕过谁——可是,谁怕你呢?
四十几岁的舅舅,听力衰退的厉害,轻轻的话,他已经听不清了。新农村新社会,人家都是一家人齐心协力奔小康,他孤身一人又爱喝酒,所以偶尔酒后和别人惹点争端,也没人真正和他计较,非要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与他分出高低,
一个连媳妇都找不到的的人,他怕不怕别人不知道,谁又会怕他呢?
非要理出个一二三四来,他的外甥,也许算一个。
外甥没有仿舅,却像他舅爷一样,二十来岁一米八的个头,体格健壮力大无比,他小学毕业就去了少林寺学艺强身,十八岁回乡开了家武馆,教四邻八方的孩子们学艺,师傅武艺高强技出名门,引来更多的孩子拜师学艺,武馆开的红红火火声威远扬,在附近的几个县城区域都有些名气。
认识李二的人不多,但他酒后次次说出外甥的名字,很多人还是忌惮几分,干么惹些麻烦上身呢?李二近五十岁的年纪慢慢老去,可他二十岁的外甥正年轻哩。
新社会日新月异,村里村外也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刚解放时,村里来了几位上海知青当村长做会计,后来知青返城后,李家村里几位王姓的人家轮流当村长做会计,惹得李四骂李武不争气,李六怨李奇不合群,然后还是一样地过下去。
到了九十年代初,王姓人家青黄不接,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李家村里的事务越发噪杂起来,李姓王姓还曾为了一头疯牛踩踏了他人的庄稼而争吵谩骂大打出手,双方都伤了人躺在了医院里,最后法院调节各自养伤治病,谁也没有占到对方的便宜。
后来,村里的年轻人接二连三外出打工,留下来的中老年人还得靠几亩土地养家糊口,生生息息。又到了村里选举季,光棍李二选上村长,他族里亲戚国庆当村里会计。
不开会的时候,李二还是喝酒,酒后见人就给大家发烟,不再说脏话,偶尔望望天,不再环顾四周的人。
不说脏话不骂人的李二还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与赞誉,国庆的老婆有个远房表嫂,四十多岁的年纪,丈夫在浙江建筑工地干活时,不小心掉了下去,给了四十万的赔偿金。国庆媳妇介绍她跟李二见面,俩人心思不同却都爱喝酒,当天酒后便住进李二的新楼里去。
一日同村人家喜宴,酒后表嫂拉住国庆老婆的手,非要把她四十几万的私房钱,入股到国庆的养牛场里,直夸国庆踏实肯干会经营:我的钱交给他,以后每年的利息,都够我养老哩。
赤脚医生爱莲
去年八月中旬,暑气蒸腾热浪如潮分外炙烤,姐姐通电话说,我们村的医生走了,七十七岁,肠癌晚期。
张爱莲是我们村唯一的医生,从1968年到2025年,57年的岁月,没有改变。
她68年到公社大队部卫生室做学徒、抓药材、学接生医术,1970年医学专科学校脱产学习毕业,成为我们村也是我们公社里唯一的一名女姓赤脚医生,专工儿童接生孩子哺乳生殖保健等医术,方圆几十里的村子,几万男女老幼,百分九十以上的孩子,在她的注视下出生、成长、嫁娶、伤病、消逝。
我在村里小学读书时,大队部卫生室就在学校的对面,单独一排六间房屋相连相通,两间卖药四间看病,七十年代物质匮乏,有家庭富庶的孩子带几个硬币,去药铺买点山楂丸几根甘草棒与大家分食,那滋味今天忆起,还是满口生津余味无穷。
卫生室两个医生,小学的孩童尚小,都认不出姓名,我们便把男医生喊成老头,女的直呼医生,找老头看病,买药女医生,便成为同学们当时通用的话术。
男医生姓王,邻村的大夫,三十多岁的年纪,卫生室成立时,他便一个人在那里,白天为村民看病,夜晚看护药材药铺。女医生张爱莲,我们村里李友德的媳妇,二十七八岁,齐耳短发皮肤白皙,说话轻声细语,做事雷厉风行。
李友德性格淳朴为人忠厚,会做一手精致的木工活计。过去村里各种树木繁多,田里劳作家中生活礼仪嫁娶所需都是用木材加工而作,树成木木成板板成件件成器,皆看木工师傅的技艺如何,李友德的手艺虽不如他媳妇的接生医术在乡间广为传播,但看他做工时丝丝缕缕分分豪豪的凝神与专注,亦是我童年时十分仰慕的匠人了。
李友德本是外乡人,幼年丧母,与父亲颠沛流离生活,后因有远房亲戚在我们村来此落脚,他身材不高体型瘦弱,中年时染上肺病多数日子在医院里度过。
四个孩子倒是孝顺,白日端茶送饭,夜间嘘寒问暖,奈何炎症感染已久,扩散后导致呼吸衰竭、心力衰竭等并发症,四十几岁撒手而去,四个孩子老大毕业工作,三个尚在校读书,返乡奔丧时个个无语泪流句句依依不舍。
几年后二儿子结婚,喜宴开始,来一醉汉,抛五块钱彩礼,点燃好大一盘鞭炮,劈里啪啦劈里啪啦,声嘶力竭地喊叫:弟弟,弟弟,弟弟出来见我!
众人愕然,面面相觑,几位年长者上前招呼,拉拉扯扯,那醉汉拿起一瓶酒,喝一口,哈哈大笑而去。
那是邻村王医生的大儿子,镇上开了家诊所,医术不高酒量不小,除了吃喝嫖赌,专做乡村居民医保的营生,前段时间被县公安局抓了去,刚刚放了回来,说有人背后举报他,愤愤不平疑神疑鬼,竟跑到人家婚礼上捣乱来了。
洞房花烛夜,张爱莲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声声抽泣。这是哪辈子的孽啊,自从李友德死后,她再没有今晚这般痛痛快快绝然放肆地哭一回。
死了解脱——李友德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的四个孩子里,三个都和他没有一点关系。
她已经非常痛苦。
一年前出现便血、腹泻,三个月前腹痛贫血,确诊直肠癌,经历了三个化疗周期,她曾经一百多斤的体重,现在只剩七十斤。
后来医生说,因为肿瘤离肛门很近,单独切除肿瘤已经不行,必须连肛门也一起切掉,然后在肚子上开一个口,把肠子引出来,接一个塑料的袋子,这辈子就只能这样排便。
而且,几乎所有的晚期肠癌都会出现疼痛,癌痛是一种极为剧烈的疼痛,加上这种吊粪袋的痛苦,不仅是肉体上的折磨,还有内心的摧残,这是正常人所无法身同感受的苦楚。
余生不长,愿温柔以待。
上海知青老丁
老丁从上海到李家村当知青的时候,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为什么叫他老丁呢?
当年的光棍李二说,那时乡下识字的人很少,所以村里人叫张三李四猫蛋狗蛋的人就特别多,丁攀登的名字大家喊起来都比较拗口,就连村里的会计算账挺好,可是攀登的攀字写了一个月,回回还得拿上次写的做比对。
三个月后丁攀登当上村长,会计说,我们大家喊他老丁吧,亲切,也显得我们有礼,便就此喊了下去。
老丁非但不老,一米七多的身高一百多斤的体重,在农村显得更加的瘦弱,白净的脸上戴一副眼睛,标准一个高中刚毕业的学生娃,刚到村里时庄稼不识农具不认,闹出很多麦苗当韭菜般的笑话来,但他有知识有文化又虚心请教,学什么东西都干劲十足,很快便得到了乡亲们的认可。
村里出于对下乡知青的照顾,让他住在了生产队长李友才的家里,队长夫妇四十来岁两个闺女没有儿子,像呵护儿子般照顾丁攀登,这对独自离家千里的孩子来说,不只是爱,是温暖,是慰籍。
从上海到乡村,一个现代都市一个皖北乡村,对于大多数下乡知青来说,都是从天堂到地狱一般的跌落,然而丁攀登不这么想,就像最初报名到农村去,很多同学消极抗拒,他却像一只空中逆风飞翔的鸟,看见不远处繁茂的枝头。
父母都是上海一所高等学府的教师,自己从小学到初中,班级里做班长,学习上是标兵,一家三口生活在校园里,房子虽小仍然满屋子的温馨与笑声,这一切都曾是他无比的自信与力量,陪伴他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快乐的成长。
直到他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连句道别的话都没有,妈妈收起行囊独自去了国外,再也没有回来。
两个男人默默相对,爸爸不说,他连问句为什么的想法都不再有。
这个熟悉的城市,至此没有了温度,原来南方的街角,竟也有如此凛冽的北风,秋去冬来,他第一次体味到彻骨的寒冷、与无助。
三年的高中,他茫茫然只想飞,越远越好,逃离身边的一切,找个陌生的枝头。
乡村的日子固然艰苦,田间的劳作对于一个刚毕业的学生,更是日日浑身的酸痛,但这里有汗水,有温度,有朴实的人们,有嘘寒问暖的面容,日子一天天的过去,他渐渐适应了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忙碌。
晨起的朝霞、袅袅的炊烟、清澈的河水、飘香的稻谷、春日的细雨、夏日的和风、秋天的云、冬季的冰、几句憨厚的笑话、一个亲切的面容,渐渐唤起他心中年少的纯真青春的热情,忙碌的春播秋收后闲暇的日子里,他认识了村里更多的年轻人,日子里便有了更多的笑声。
生产队长李友才的大女儿婷婷在镇上中学读初中,十五六岁花一般的年龄,长相端庄俊秀,性格开朗活泼,乌黑的短发,清秀的身姿,丰腴而充满柔情,正值青春年少,对外面的世界不远的将来,满怀的憧憬与梦想。
老丁每次和她说起上海的外滩,奔腾的黄浦江,宽敞的马路,不灭的霓虹灯,更激起她强烈的好奇无限的向往,她的眼里全是美好,他的心中也渐渐燃起火光。
婷婷高中毕业回乡待业,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更多起来,年轻的心飞扬的梦,朦胧的冲动青春的热血次次在一起冲撞与融合,池塘边柳荫下,无数的纯真与美好日日写满他们年轻的胸膛。
当一个又一个知青陆续返城的时候,他们知道:离别的时刻到了。
自古多情伤别离,再多的欢笑也盖不起惆怅,如何的情深也瞒不住感伤,月儿高高枝头挂,有情人未语泪恍恍。
村里唯一的拖拉机从库房里开出来,提前一晚停在生产队长门前的小路上,明天凌晨送老丁到县城的车站,一别之后,千里感伤。
夜已深,老丁看着窗外,婷婷望着月光,曾经的欢笑、泪水、倾诉、迷茫,一页页一幕幕,电影胶片般依依流淌。
婷婷披衣便起,拉开房门,冲进老丁的房间里,她转进被窝,紧紧地抱住他:不行,不行,你不能忘了我!
她咬着自己的嘴唇,衣服件件脱落,她青春的身体因为紧张而更加饱满圆润,老丁闭上眼,任她在怀里哭背上闹,任他拉去衣衫赤裸自己男性浑然有力的胴体。
老丁感到自己要飞起来,婷婷绵软地让俩人身体完全重叠,轻轻的说:丁攀登,凌晨你便走,别叫醒我,我不恨你。
天亮后,拖拉机又开回库房,老丁拿起农具,走进他已离不开的麦田里。
后来,后来老丁回了上海,带回一台先进时髦的照相机,在镇上开了家照相馆,每日除了为顾客拍照,留一张拍婷婷。
后来,留一张拍婷婷,留一张拍女儿。
后来,女儿去上海念大学,在上海工作,在上海结婚,上海生活,偶尔,上海安徽两地来去,爱,次次轮回。
小姨
小姨临走的时候,没有一滴眼泪,她在应一声呼唤,她去赴一场邀约。
小姨父为人热情好客,二十二岁师范学校毕业起,即在镇上一所小学任教,课堂上教孩子们读书认字,休息时陪同学们玩要嬉闹,是孩子们眼中最开心的大伙伴,最有趣的引路人,最渊博的知识库。
小姨父爱喝酒,又酒量很好,那时的乡村小学课程不多,每天放学后,他总是像提前多日和人约好一般,满座的朋友推杯换盏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酒不醉人人自醉,似乎越好的酒量越是容易酣醉,次次锒锒呛呛到家,或睡或醒,次日早上起来一切如常,去学校,教学子,会宾朋,欢声笑语,满校园飘香。
也许因为醉酒,也许因为散场后的半点落寞,小姨父回到家,便完全不同校园里的模样,时常对小姨处处指责呵叱,对表弟表妹们严厉而又苛刻。孩子们学习进步知书达理追求卓越天经地义般微声细语:还不错,不错......然后,时而倒头便睡、时而鼾声大作,孩子们若是退步或偶有犯错,定是严厉的管教与惩罚,没有些许宽容半点也不放过。
每次酒后回家,孩子们便特别怕他,小姨埋怨他:就不能不喝酒,就不能不喝这么多嘛——平常的日子他总是这么好。都是醉酒带来的糊涂、给家中平添那么多的苦恼。
孩子们如何怕他?有年春节去给小姨小姨父拜年,大表弟以姨父为标杆一般,高校毕业后在我们县第一中学高中年级任教,兢兢业业教学并进拾级而强,得到学生们与校领导的一致肯定与赞赏,我去的那年,已成为学校最年轻的教导主任,所以那次聚会大家都很开心喜悦,大表弟喝多了酒,大家又都捉弄起哄他,他便愈是语出随意而张狂了起来…
也是巧合,碰到了刚从外面喝酒归来但酒量更好的小姨父,当作我们客人的面,大表弟这个堂堂县第一中学的教导主任,被姨父叫过去。所有人都惊呆了,姨父说:你给我跪下、认错。
那一刻空气凝固了一般,我们很多人亦喝多了酒,都呆在原地不知所措似的沉默,就在那么两分钟的时间里,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一点声响,两分钟过去,三十多岁为人夫为人父的大表弟竟含着热泪,一下子跪了下去。
直到小姨发觉我们这一堆人的反常,跑过来拉起表弟,推着姨父进了里面的房间里去。事情过去一段时间,和小姨在一起聊天,很多人都说:小姨,你得多说说姨父,不能让他次次喝那么多酒,引家人不快又特别伤害身体等等。
小姨轻轻地叹口气:我们这个大家,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四五个孩子全读书,老老少少,全靠他一个人撑着,也不容易,他有时工作忙压力大孩子的事又一个都不想拉下,百般辛苦千头万绪,夜里就一宿一宿的睡不着,我跟着难受但也帮不上什么忙,所以他喝酒发点脾气,我也是体谅的,你们,只是看到他喝多了酒,只有我,见过他酒后的嚎啕,与眼泪……
彼此该有多深切的理解与体谅,方能体味这一路的相互依偎。姨父退休了,戒酒了,日日关注饮食与健康,和小姨一起有规律的起居与健身,日子如蜜般,父慈子孝儿孙绕堂,更多的欢声笑语,满院飘香,
事遂人愿,一切都越来越好。直到那天早晨,晨练回家后,姨父对小姨说,我头有点晕,沙发上看电视休息一会,今天就不给你做早饭了,小姨便起身去了厨房准备早餐。
三十分钟过去,小姨端出滚烫的早餐喊他吃饭,才发现电视机开着,姨父竟手握遥控器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快过春节了,想着孩子们要回来,屋里屋外打扫卫生,超市街上购物备菜忙的不亦乐乎,他真的累了,让他好好歇会吧,小姨拉个小毛毯轻轻盖在姨父身上。
不对不对,小姨一下子慌乱了起来,姨父手脸冰凉,已经没有了知觉,桌上冒着热气的饭菜慢慢变得冰凉。。。。。。他再没睁开双眼看看他喜欢的小院,再也没有回应家人的声声呼唤句句不舍滴滴眷恋。
小姨的世界就此没有了色彩。唯有沉默。她默默地看着昨日熟悉的一切,默默的晨起、默默的熄灯,默默的从一间屋子走进另一间屋子,默默的从屋里出来,默默地坐在客厅古老的沙发上,默默地看着门外,阴晴雨雪,人来人往,日日一样。
与小姨父告别的追思会如期举行,大表弟声声皆涕句句滴血,作为家中长子,姨父对他管教最严要求最苛,而今事业有成家庭幸福仁慈孝悌,也算给予自己及家人些许慰籍。
姨父一生节约勤俭,除了喝酒有些支出外,其他都分毫为家中所需,那个时候家中五个读书的孩子,穿衣吃饭冷暖起居,日子也算是分外拮据了。
姨父留下了 46万元左右的遗产。待他入士为安后,小姨把孩子们叫到一起:我老了用不到什么钱,家中还有几亩土地,够我吃穿花销,你们兄妹几个把这个钱分了去,我现在跟老二住在一起,他又家庭条件最差,就多分他家一点,其余几人你们再平均分了吧。
大表弟坚决不同意,娘年纪大了以后肯定也是处处用钱,这个钱就存在娘那谁都不分,不然以后真着急用钱,大家再各自均衡拼凑也不太合理,几位舅舅们都觉大外甥说的在理,便不再说什么了。
彼时老二家的孩子正准备去县城读高中,打算买个学区房,钱一直东拼西凑不够,加上小姨还要和他们一起生活,便闹了情绪,兄妹几人从此有了间隙。
小姨见孩子们并不按自己的意见行事,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能多说些什么呢?愈是沉默。谁家都不愿去,到哪里都没有兴致,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一天晚上,当二儿媳妇再提姨父遗产这事的时候,小姨躺在床上便更加不能睡去,她突然觉得自己成了这个大家族里一个多余的人,她总是想:如果自己不在,他们便会各自分到自己的钱,而彼此安好没有矛盾了。有时,现实的生活,总会这样那样诘问现实的人们。
半年以后,小姨因病住院,去看望的时候,她比往日更加消瘦虚弱了。我拉着她的手,慢慢的和她说话,像我还小的时候,每次小姨到家里来,就这么拉着我的小手,陪我慢慢的说,舒心的笑,从早到晚,看绚丽的朝霞,观漫天的星光。
现在,小姨很少回应我说话了。她一会握握我的手,再慢慢地松开,她的手这么柔软些许冰凉,我不停的说,小姨,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小姨又握握我的手,慢慢的松开,ICU病房里的医生催促离开时,我握紧小姨的手,还想不停的说,这时,我看见几滴眼泪,从她脸上滚下来。
我心碎不已的离开。
回程的列车上,我一直不停的抽泣,我已看不清周围所有的面孔,我只看见我世俗的泪,一滴,一滴,一滴,跟着新时代的高速列车,飞奔。
一个月以后,小姨的葬礼上,很多人在哭,我却依稀望见小姨的微笑,小姨父的挥手。终于,她回应了他的召唤,多像第一次和姨父校园里相见时那样,温婉美丽楚楚动情,她赴了他的爱,她赴了她一生一世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