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馒头山上薄雾笼罩,巨大馒头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李有有起床洗漱,打了一趟拳舒展筋骨,捏了一点米煮粥。
月前金捕头赔了好些米,可米缸又见底了,他才一个人,吃的也不多。水里翻腾着几粒米,李有有只好翻出几枚蘑菇干,丢进去闻着味道怪怪的,又取了腊肉切几片扔进去。
有蘑菇,有肉,味道还成,不好不坏。
还有老和尚亲手腌制的酸笋,至少酸笋不错,吃着开胃。
难得吃饱喝足。
过日子要钱,要钱就要干活。李有有不想,但不采药,就没钱买米,就要挨饿。挨饿的滋味不好受,老和尚忍得,他忍不得。老和尚什么都好,就是死得太早,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他还没尽孝呢。
留在山上总会胡思乱想,李有有决定下山走走。梁下网上无聊的蜘蛛,羞答答把人喊住,问能不能帮着卖布,李有有忙答应了。自五年前蜘蛛小妖袁玉质上山,日日在梁下忙碌,头一遭要卖布。
袁玉质总说布不好,虽然老和尚赞不绝口,金纺到底不肯拿出去。
这回,也不过一丈白布。
李有有并不懂布匹价格,他一年不过扯几尺粗布,不过几十文,这等华丽绸缎,总该值几两银子吧?袁玉质则不吭声,她只希望能卖出去就成,至于钱不钱的,她这点手艺能值什么钱?
不懂就问,不合适就不卖。
想卖高价,就要西城。
西城店铺林立,其中一间铺子门脸不大,但特别出众。
美人招,售卖胭脂水粉的铺子。
老板娘生得极美,如一只凤凰,见粗布草鞋的李有有踏入门,露出耐心寻味的笑容,起身迎客:“李山主,稀客啊。”
不叫富贵儿,李有有立刻好感倍增,笑得跟花儿一样:“老板娘好呀。”
两人简单寒暄,李有有说明来意。老板娘并不惊讶,整日为生计奔波的李山主,一枚铜板恨不能掰成两半,总不能是来买东西的,表示要看看货。
不管货如何,她都打算高价收了,结个善缘。
李有有取出一卷白布,置于案上。老板娘只扫了一眼,便开了十两黄金的价格,却不料李有有苦笑着把布收了。
“李山主,这是何意?”
“老板娘,给个实在价……您这样,我很为难的。”
“不知山主,为何有此一说?”
“一块布,十两黄金?”李有有不理解,一块布而已,怎么就能卖十两黄金了?他辛辛苦苦一年,都赚不到几两银子。
“李山主,不妨坐下细说。”老板娘说话时,早有仆从倒了茶来。
两人窗边落座,李有有确实渴了,拿起一杯牛饮,眼巴巴看着仆从,那仆从难掩脸上笑意,又给了一杯。
老板娘陪着轻啜一口,方道:“李山主,这么说吧,单拿雪丝来卖,我可以出价更高。”言下之意,织布技艺尚缺些火候。
李有有不理解,老板娘也不瞧轻了他,给李有有普及了许多有钱人的常识。李有有听得一惊一乍,感慨万千。他只当吃饱穿暖就很满足,原来在很多人眼中,那种生活可以说生不如死。
更恐怖是修行中人,动辄几百万,几千万金银,还未必能花的出去。
几千万,堆起来怕是比房子都高了吧?
人跟人的差别这么大?
老板娘笑笑,心道你馒头山一草一木拿出去卖,别人都能抢疯了,也就你不当回事吧?不说别的,就说前阵子那些紫蒿,少说也长了几千年,一株株如紫玉一般晶莹,就让他当杂草送了一群穷鬼。
她都动心,只是没敢去抢。只是她不敢,不代表别人不敢,顾家便暗中搜罗了许多。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老和尚死了,馒头山就任人拿捏?
两人并没什么话聊,最后聊到对面的郑宅,老板娘说许久没看到郑三儿了……
李有有刚要说话,恰此时仆从送上黄金,收了布匹,他便起身告辞。老板娘亲自送出门,一言一笑风华绝代,引来无数人注目,她只浑然不觉。
等李有有走远,仆从轻笑道:“这傻小子还真……”
老板娘看着长街,轻声道:“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仆从瞬间冷汗湿透背心,脑子也清醒多了,忙在暗处跪在地上。今日,她有三处错,第一处,因看不起李有有,上了陈茶;第二处,主人提起郑三儿,被她打断;第三处,背后议论客人。
可那分明是个傻小子,比街上要饭的强不了多少。
仆从口中称是,心里却不服气。
老板娘分明看在眼里,却不再说什么。
主仆二人如何李有有不知道,他揣着十两黄金,心中惴惴不安。他好像没穿衣服上街一样,感觉所有目光聚焦于他,都打算抢他这笔巨款,直慌得双腿发软,手心都是汗,只想静静地快一点离开小镇,回到山上。可怕啥来啥,一群孩子堵着他,嚷嚷着要吃肉饼,任李有有如何说没钱,都无济于事。更有一人喊着,说李富贵儿刚才从最贵的铺子出来,怎么可能没钱云云。
孩子不知深浅,把李有有围在中间蜂拥而上。
李有有很敏锐,带头的少年不是镇上人,他没见过。他自然不认得全镇人,但那人气息生得紧,全然不像小镇人。无论如何,他是故意的。
少年成功引起混乱,便抽身退走,李有有伸手想拉,被灵巧闪开。少年眼中满是戏谑,带着讥讽的笑容,无声说了一句“傻子”。路人看着哈哈大笑,并不当回事。
这一幕镇上时常发生,哪怕看到李有有气急败坏变了脸,也只当闹着玩。
少年避开李有有,却并没有立刻就走,而是蹲在路边笑,玩弄着手上沉甸甸的金子。
孩子们翻遍李有有身上,没找到一分钱,便喊着“富贵儿”“富贵儿”一哄而散——他们很知道如何惹恼李有有。李有有摔在地上,背篓滚出去老远,很是狼狈。等他爬起来,吐掉尘土,孩子们早就没了踪影。
李有有虽恼了,却并未动怒。他身子弱,为了强身健体所以自幼练拳,所以看着弱不禁风,实则手上有两下子。这么说罢,倘若真动起手来,别说一群孩子,便是一群大人,想放倒他也非易事。只是他以为孩子会有分寸,因为他对镇上孩子不差,买吃买喝,有求必应。
可孩子却完全不顾往日情分,又或者因为他太好说话,便不把他当回事,所以此刻他心中百味杂陈。李有有吐出一口浊气,不理路人哄笑,默默捡起背篓。
这一切不光路人看见,更有许多人藏在暗处看着。
某处民居屋顶,鼠妖几番跃跃欲试,最终放下手中剑,选择冷眼旁观。自豆腐坊一事之后,鼠妖留在桃花镇,却并没有拜访馒头山。
远处,美人招仆从站在门口,将一切看在眼里,不由哼了一声。可惜这声冷哼,才哼出一半,一道天雷从天而降,将其劈倒在地,外焦里嫩,筋断骨折。路人见状,忙上前查看,更有相熟之人进铺子告诉老板娘。老板娘不慌不忙摇着团扇,让众人放着别动,又遣另一仆从去回春堂请人来看。
仆从吃痛,不敢呻吟,不敢动弹,只能忍着,心中恨意更甚。
少年从转角出来,脸上戏谑的笑容消失不见。方才有几道极其危险的气息将他笼罩,若非李有有不着痕迹得摇摇头,他也必将被天雷击中,恐怕已经魂飞魄散。孩子们口中的二傻子,曾经口出狂言,在桃花镇地界绝不会出事。片刻前,少年不信,这会儿却只感觉金子烫手。
他愁,李有有更愁。
十两金子啊,回去该怎么跟袁玉质交代?
来时袁玉质就说了,只要能把布卖出去,钱不钱无所谓。但那可是十两金子,不是十文钱,他一辈子都未必赚得到那么多。蜘蛛小妖袁玉质的命是他救的,名字是他取的,是他的仆从,但这不是随便丢别人十两金子的理由。
找到那个少年,办法总归有的。李有有来到一处荒宅,里面几个淘气孩子正在捉迷藏,站在院里数数的小胖子,刚才也在。他不说话,提着小胖子耳朵拎出院子。另外几个孩子并不知何事,但见李有有不如往日和气,一哄而散。
小胖子本来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见人都散了,小眼睛眨巴眨巴咧嘴就哭。他一面哭一面观察李有有神情,见李有有毫不动容,立刻止了哭声梗着脖子怒道:“李富贵儿,你敢欺负我,我告诉我奶去!”
他奶可凶,骂遍一条街无敌手。
“你去不了,这就把你剁碎了喂狗。”李有有手指用力,提着小胖子出了院子,就往屋后杨树林走,小胖子惨叫声堪比杀猪,扯着嗓子求饶。杨树林兼做乱葬岗,这时节树叶一片浓绿密不透风,非常阴森恐怖,他们这些孩子淘得没边,但从不敢进杨树林。
据说,里面住着鬼,专吃小孩子的心脏。
李有有也怕,不过装装样子,见差不多便收了手,提着小胖子裤腰带往回走,冷不防一声轻笑传入耳朵,吓得他也不由脚下一软,差点跌倒。不过,李有有到底稳住了。只是走出老远,才敢回头看,一道灰色身影消失在杨树林,像是仵作上官燕。
小胖子吓尿了裤子,泣不成声,一句话也说不利索。李有有心中好烦躁,威胁他说再哭就给丢进杨树林,方才止住。
小胖跟少年不熟,但也打过几回交道。少年叫胡三郎,并不住镇上,这几年时常到镇上卖花,因他手上总有几枚闲钱,胆子又大跟几个大些的孩子打了几架后,便熟了。
今儿胡三郎却不是卖花,而是买药。他奶奶时常病着,听说不太好,所以胡三郎欠了松鹤堂好多银子,老彭不催,但胡三郎着急。他生怕老彭不用好药,耽误奶奶病情,所以一门心思要把钱还了。
胡三郎没见过李有有,却看到李有有进了美人招。美人招出入非富即贵,胡三郎便问是谁。其他人就说李有有是个傻子,不如一起去戏弄一番。
小胖子说话颠三倒四,完事李有有把人送回家。不过,他没敢进门,听到里面老妇人开骂,撒腿就跑。康家老婆子,他的确惹不起。
如此说来,一切都是偶然,但胡三郎偷了钱属实,此事不能不究。李有有决定报案,顺便到金捕头那里混口饭吃。今天不是李有有的幸运日,一众捕头捕快都不在,胖厨娘把多余的饭菜喂了猫。
李有有没好意思跟猫争食。
“猫抓了一只狐狸,你说稀奇不稀奇?狐狸还偷了一块金子,你说是不是更稀奇?”胖厨娘靠着门,满眼玩味看着欲言又止的少年。
李有有沉吟良久,才道:“其实,我是来报案的,我丢了一块金子。”
“哟,富贵儿啊。人家告诉你,你还不说呢,怎么着,你的金子也是让狐狸偷走了?”
“正是。”
胖厨娘不语,看着李有有;李有有看似面容沉静,实则心中乱成一团麻,他好像为了冒领失物,满口胡说八道一样。如此荒诞不经的对话,偏偏都是事实。
李有有脸皮薄,很快撑不住打算放弃,回头慢慢还袁玉质便是。恰好,胖厨娘闪身让出门,笑道:“贼在厨房,你去看看呢。”
踏入厨房的瞬间,李有有后悔了,这哪是厨房,分明是刑房。室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刀斧勾叉,梁上吊着白花花的鸡鸭猪羊,灶台上大锅蒸汽翻腾,不知在煮什么。
总不能是人吧?
李有有苦笑不已,仍装作若无其事道:“贼在哪里?”
胖厨娘呵呵冷笑努了努嘴,李有有便看到地上随意堆放的笼子,多数是空的,其中一只笼子里,装着一只血葫芦似的小狐狸。才一会儿不见,少年成了狐狸,腹部有刀伤,身上也有多处爪痕。
爪痕来自狸花猫,那么刀伤呢?
小狐狸奄奄一息,李有有心生不忍,伸手打开了笼子,却不防被小狐狸一口咬中。只可惜,它没力气,别说咬破,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虽然初见很不愉快,但想起少年灵动狡黠的模样,又想起小胖子所说,这小狐狸虽品行有瑕疵,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妖,比许多人强多了。所以,李有有轻轻将狐狸抱出来,检查它的伤势。
外伤看着唬人,其实不算什么,刀伤并不深,只是破了皮毛。但最恐怖残是留了一股凌厉刀气在伤口上,刀气正侵入经脉,肆意破坏生机。这小狐狸已经化为人形,怎地实力如此不济?李有有这般想,伸手去摸伤口,却不料刀气宛如实质,将他手指割破。
胖厨娘见状,便想上前拦住,却见李有有双眸紧闭,深吸一口气,便停下脚步,胖手一挥,周遭一切嘈杂声被屏蔽在外。
李有有再次睁开眼,双眸深不见底,指尖萦绕着淡淡金色光芒。他再探手触摸伤口,指尖隐隐传来金属碰撞的声响,李有有身体不稳险些跌倒,胖厨娘见情形不妙,便想将人与狐分开,却听李有有沉声道:“别妨碍我。”
胖厨娘手指已经碰到李有有的衣服,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李山主此刻仿佛真的山主一样,有了几分老和尚的风采,声音里满是危险,让人愿意臣服。
臣服?
念头才升起来,便被胖厨娘强行压了下去。她偏不听,偏要动他!
却不料,李有有竟从小狐狸伤口中,扯出一根丝线,丝线嗡鸣作响,小狐狸发出杀猪般的哀嚎。胖厨娘手腕一转,帮着按住挣扎的小狐狸。只一瞬间,李有有脸上失去了血色,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不受控的颤抖不已。
每一次颤抖,对小狐狸都是一次新的折磨。
李有有知道,他必须停手,或者稳住,否则小狐狸当即就要死。等于他用别人的刀气,杀死了小狐狸。
胖厨娘压低声音道:“李山主,这样下去,你会受伤的。”
李有有咬牙稳住,用尽吃奶的力气高声大喊:“别管我,我一定要救它!!!”
胖厨娘只能忍,但脸上表情却跟吃了屎一样,倘若李有有死在驿站厨房,她大约会被人撕成碎片。本来无聊逗一下呆傻闻名的李山主,却不想玩脱了。
李有有一根筋,胖厨娘早就听说过,却没想到会执拗到这般地步,为了一只山野小妖,竟要搭上自己的性命。可事到如今,胖厨房只能祈祷李有有不出事。
幸好,李有有稳住了,将小狐狸体内刀气凝成一道一尺多长的丝线,完全抽离。小狐狸的痛苦瞬间消失,而李有有则软软倒在胖厨娘的怀里。他,虚脱了。
金玉言看着桌上锋锐丝线,又看看躺在床上苍白如纸的李有有,问胖厨娘:“你是说,他为了救一只偷他金子的狐狸,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胖厨娘点头。
“狐狸呢?”
“跑了!”
“为什么呢?”
金玉言不理解,胖厨娘也不理解,一众捕快都不理解,为了救一个不相干的人或者非人,差点搭上性命,完全不理解。
刘捕快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