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题牵扯到天子盈,刘乐目光应声一黯。
回想起那日宣室,皇帝弟弟看向自己的凄惨目光,以及那抹令人揪心的苦涩笑意,刘乐好不容易压下的痛意,也随之再度袭来。
恰好刘恭又将话题一转,问起齐王刘肥,本就不愿想起皇帝弟弟的刘乐,也就本能的接过了话题。
“齐王啊……”
“唉……”
便见刘乐幽幽一叹,顿有一阵萧瑟涌上心头。
语调中,也带上了满满的追忆。
“早在先帝迎娶母后之前,同在丰邑的寡妇曹氏,便做了先帝的外妇。”
“先帝与母后大婚前,曹氏为先帝诞下一外子,名曰:肥。”
“这,便是齐王了。”
…
“母后生下我和皇帝时,齐王已经七八岁了。”
“只是外妇、外子,终归不甚体面。”
“有了正经妻、儿后,先帝于曹氏母子,便也不怎去管了。”
“——如此说来,齐王也算是其母曹氏独自抚养成人,自幼不知‘父’为何物。”
“直到秦王政薨,天下大乱,先帝兴兵举义,率军征战。”
“又曹氏病重卧榻,齐王流落街头以乞食为生。”
“母后念齐王亦先帝血脉,遂将齐王接回家中,另请了医者为曹氏看病。”
“由那时起,齐王才有了除生母曹氏以外的亲人。”
见姑母刘乐终于愿意开口说话了,刘恭自也是配合的做出一副兴致盎然状,嬉笑着催促刘乐继续说下去。
便见刘乐摇头一笑,伸手摸了摸刘恭的脑袋,方再道:“初见齐王时,我和皇帝都被吓了一跳。”
“——年过十五的齐王,居然不比当时,才刚八岁的我高大多少!”
“瘦的皮包骨不说,身上更是一块全布都没有,好似整个丰邑的碎布条,都被齐王窃来遮了羞。”
“母后为齐王沐浴,接连洗了好几次,洗下来的水都仍污黑。”
“那一身碎布条,也被母后扔在了院角,其间藏着的虱、蚤之类,竟是将家里的鸡、鸭都给吃撑了……”
姑侄二人便这般,在树荫下的石桌旁,追忆着已故齐王刘肥的过往。
刘乐慢条斯理的说着,刘恭聚精会神的听着。
说到悲惨处,刘乐总是会唉声叹息一阵,为这位庶出兄长的悲惨童年而唏嘘。
刘恭也会适时露出不忍之色,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话。
终于,说到太祖高皇帝驾崩之后,刘乐的面容之上,也缓缓涌现出一抹羞愧。
“先帝驾崩后过了两年,齐王终得以入朝觐见。”
“多年不得见,皇帝许是欢喜的紧,便于家宴引了齐王上座,还与齐王兄弟相称,以家人礼款待齐王。”
“不料此举惹得母后大怒,当场便暗备了鸩酒,使齐王祝酒,实则却是要赐死齐王。”
“若非鸩酒有二爵,其中一爵又险些被皇帝喝下,只怕当日,齐王难逃一死。”
…
“事后,齐王唯恐不能回到封国,便问策与左右。”
“终得齐内史献策:请立我为齐王太后,并将齐国四郡当中的城阳郡,赠予我做汤沐邑,以平息母后之怒火。”
说到这里,刘乐终是强笑着摇摇头,满是自嘲道:“便这般,我这鲁元主,既成了实际上的城阳主,也做了庶兄的王太后。”
“嫡出的妹妹,做了庶出兄长的王太后,当真是世所罕见的奇闻。”
“母后倒是乐得如此,当即赐宴齐王,盛赞齐王‘深明大义’,而后许齐王回国。”
“——这,是四年前发生的事,恭儿当时才两岁。”
“那也是我和皇帝,最后一次见到齐王了。”
闻言,只见刘恭似恍然大悟般点下头,也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从不曾见过这位大伯。
太祖高皇帝制:诸侯王无诏不得离开封土,每三年一朝长安,且国丧后一年内,禁朝长安。
所以,直到太祖皇帝驾崩两年之后,齐王刘肥才获准入朝长安。
当时刘恭才两岁,自然是在椒房殿趴窝。
而去年,距离齐王刘肥上次入朝觐见又过了三年,齐王刘肥本该再朝长安。
但最终……
“去年,王伯上疏请奏,以病重为由,请求皇祖母准其暂延朝觐。”
“侄儿记得当时,宫里的人都在说:王伯是因为上次入朝时,被皇祖母给吓到了,故而假病不朝?”
闻言,刘乐当即点下头,又莫名发出一声长叹。
“莫说是宫里,又或是朝堂内外了。”
“便是我和皇帝——乃至于母后,都是这般认为的。”
“当时,母后亦曾有些不愉,说齐王不恭长安。”
“我和皇帝便为齐王开脱、求情,终得母后允准:许齐王三年不朝,以稍安其心。”
“只如今看来,齐王病重是真,无以入朝觐见,也同样不假。”
“倒是我们这些误以为齐王托病不朝的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言罢,刘乐又是惭愧的笑着摇摇头,眉宇间,却也莫名出现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齐王太后四个字,刘乐虽只背了四年,但这四个字有多重,也只有刘乐自己清楚。
被同父异母的哥哥尊为亲妈——如此抽象的事,刘乐真的很难说服自己去接受。
现如今,齐王刘肥薨逝,作为妹妹,刘乐自然是哀伤的。
但与此同时,‘齐王太后’这四个重若千钧的大字,刘乐也终于是不用背了。
故而哀伤之余,刘乐也难免生出如释重负的感觉。
“如此说来,王伯,也算是个聪明人了。”
思虑间,刘恭稚嫩的声线传入耳中,惹得刘乐下意识循声望去。
便见刘恭稍皱着眉,面呈思虑道:“能舍出一郡之土,来平息皇祖母的怒火;更能舍得下脸面,尊自己的妹妹为王太后……”
“——难道父皇说的,便是这个意思吗?”
“父皇认为王伯,很擅长平息皇祖母的怒火,所以觉得有王伯在,侄儿便不会轻易触怒皇祖母?”
“又或是王伯能教会侄儿,如何平息皇祖母的怒火……”
刘恭自顾自说着,一旁的刘乐却早已是惆怅间,哀叹连连。
——刘乐如何不知,天子盈那句‘有齐王在,本可保恭儿太平’,究竟是何用意?
又如何不知,母亲吕雉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最终可能引发怎样的后果?
只是刘乐,又能如何呢?
生得女儿身,即便贵为长公主,刘乐,又能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