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多,地铁三号线上,曲衷熟练地从包里掏出化妆品。
从家到律所一共五站,为了在床上多赖十分钟,她经常坐地铁的时候化妆。
打底,遮瑕,眼线,修容,口红,每一站都对应一个化妆步骤,到站后刚好能顶着一张精致无暇的脸下车。
曲衷一只手拿着小镜子,另一手在两只眼圈的位置上来回按压,这些天她在遮瑕上花的时间比以往要长。
自从小区外面的马路开始深更半夜施工后,她每晚的睡眠都很差。
昨天晚上她多吃了一颗褪黑素,希望能一觉睡到天亮,结果凌晨两点多还是被冲击钻的声音给吵醒了。
她烦躁地在床上翻来翻去,想了很多办法重新入眠都失败了。最后忍无可忍,抄起手机给市民热线打了个投诉电话。
留言结束她捂着耳朵钻进被窝,生无可恋地数了很多只羊。
几个小时后她无精打采地坐在三号线上,正在给眼底乌青上第三层遮瑕。
地铁行驶的速度逐渐变缓,到站播报响,车厢门开,一下子进来好多人,原本空荡的车厢变得拥挤了起来。
一双男人的腿横在曲衷面前。
她头也不抬,继续忙手上的事情。
遮瑕花了太久的时间,她省去了修容这一步,画完眼线后就直接开始涂口红了。
手沿着唇线很仔细地描摹,膏体的颜色异常鲜艳,稍微涂歪一点就会很灾难。
曲衷的手很稳,刚开始的时候或许还会因为颠簸或急冲失误,不过现在她已经很熟练了,一个巨浪掀过来都不会影响她动作。
车匀速往前开着,车厢里很安静,周围的乘客要么低头看手机,要么闭目养神,享受白天仅剩不多的可供自己支配的时间。
曲衷坐在一个双人座上,周围站了好几个人,都和她保持着礼貌又适当的距离,只有面前的那双腿时不时会蹭到她膝盖,像在进行一种无声的试探。
曲衷假装没感觉到,并且把背挺得更直了。
还剩最后一站的时候,她嵌上口红盖,满意地抿了两下唇,把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抬起头笑着看向眼前的男人:“看够了吗?”
恰逢车体一个打滑,周围其他人的视线都移了过来。
男人表情一怔,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往后避让了几步。
曲衷起身跟过去,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男人被她盯得有些发毛,几分钟前的无礼和轻浮一下遁得无影无踪。因为不清楚女人的意图,慌张地想跑,被一张递过来的名片打断了。
“拿着。”曲衷微笑着开口,似乎并不打算问责。
男人疑惑接过名片,低头看了眼上面的字,又抬起头看了眼面前的女人,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如果下次像这样盯着别人看被揍了,或者遇到了更大的麻烦,欢迎来找我。”
新的到站播报响,车厢门开,人流叠动,曲衷一脸淡定地把话说完:“相逢就是有缘,我可以给你打折。”
说完她甩了下头发,在一阵急促的滴声中,踩着高跟鞋不疾不徐地走出了车厢。
留下来的男人被挤到了角落,恍惚地把名片上的一行黑字又看了一遍:
「观正律师事务所 执业律师 曲衷」
—
曲衷掐着点进了律所。
周围的同事都已经到得差不多了,有的在噼里啪啦地敲键盘,有的在低声下气地打电话,还有的正搬着电脑往会议室走,看到曲衷后简单打了个招呼。
曲衷指了指身后的会议室,小声问:“还是红包那个?”
女律师无奈一笑,点头。
这个女律师叫王文锦,是曲衷的邻座,最擅长两类案子,一是离婚,二是无单放货。执业十几年,她见过的结婚证和提单比曲衷吃过的饭还多。
最近又接了个离婚的案子,当事人因为五十块的红包到底属不属于夫妻共同财产的问题已经纠结很久了,今天是特地过来提供补充证据的。
曲衷忍着笑给王文锦做了个振臂加油的手势。
刚一落座,就接到了市民热线的回电。
“女士,您投诉的施工噪声问题我们已经受理,会尽快将工单派送到相关部门……”
“相关部门,又是相关部门。”曲衷拧了下眉心,“能不能具体一点,到底是什么部门?”
电话那头顿了下,答非所问:“女士,我们刚刚查询到,您这个问题已经重复投诉多次了,是一直没有解决吗?”
曲衷纠正她措辞:“我这不叫重复投诉,是反复投诉,之所以反复投诉正如你所说,因为问题一直没有解决。天天那么大声音施工扰民,都没人管的吗,是不是要我起诉你们不作为才行。”
“起诉”这两个字作为关键词,被斜对面的一个男律师精准捕捉到了,他摘下耳机朝曲衷看了眼,朝她使了个眼色。
曲衷假装没看到,继续输出:“不是有个夜间施工许可证就能为所欲为的,降噪措施没有做到位同样违法。”
“建管委管不了那城管大队呢?什么,城管没有权利拿仪器去现场测分贝?不是,这还用得着用仪器测吗,肉耳都能听出来这声音有多大好吧,不信你去咱们小区随便拉个人问一问……”
本来没睡好心情就差,这一通电话接下来,曲衷彻底破防了,气得太阳穴狂跳:“每次都是踢皮球,根本不干实事,迟早把他们都告了!”
斜对面的男律师摇头:“算了吧,没必要。”
曲衷瞪了他一眼:“站着说话不腰疼。”
男律师笑起来:“立法缺陷,告了也没用。”
曲衷哼一声:“不试试怎么知道没用,这叫以司法倒逼立法。”
男律师耸耸肩:“恐怕连立案庭那一关都过不了。”
“……”曲衷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刘律师,你现在怎么这么消极,清醒一点,咱们刑辩人永不低头!”
这位刘律师名叫刘森松,是和曲衷一个法学院毕业的学长。比曲衷早执业三年,年仅三十的他,刚刚正式晋升为观正的合伙人。因为他的本名太过拗口,律所同事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加刑刘。”
加刑刘,和加刑流谐音。
这个外号源自他刚执业时闹的一出乌龙。
当时他的一个当事人被检察院以犯寻衅滋事罪提起公诉,庭前他和承办法官沟通多次,强烈要求把罪名改成故意伤害。
在定罪的问题上钻了半天牛角尖,最后被法官用一句话给敲醒:“改可以,量刑多三年,你确定有这个必要?”
加刑刘恍然大悟,连夜修改辩护意见。
这件事后来被主任拿出来当反面教材公开处刑,提醒所里同事注意,做刑事辩护千万不能本末倒置,因小失大。
加刑刘的外号自此传播开来。
曲衷入职后听说了这件事笑得捧腹,也跟着大家一起没大没小地喊起这个绰号来,甚至怀疑过刘森松是不是检察院安排在他们这里的卧底。
“你给我清醒一点吧,刑事辩护不是打打鸡血就能做好的,曲大律师。”加刑刘用过来人的口吻劝告一句,又指了指曲衷手边的案卷,“对了,有个指派通知书帮你一起带回来了,别忘了去阅卷。”
曲衷向他道了谢,拿起通知书看了眼案由,扶额:“怎么又是拉皮条的,这个月第几个了?”
加刑刘比了三个手指。
“离谱啊,这个钱有这么好赚吗。”曲衷不理解。
她理了理思绪,很快进入工作状态,找到通知书上记载的承办检察官联系方式,拨了通电话过去。
嘟声响完第三下,电话被人接起:“你好,请讲。”
四个字,不紧不慢,近乎同一种音调,清冽得如碎雪击竹。
曲衷一愣,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她低头多看了眼纸面上的承办人姓名,确定自己是第一次和这位检察官打交道没错,她甚至不知道他名字的第二个怎么读。
大概是错觉吧,曲衷定了定神,开口问:“您好,请问是翟检吗?”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瞬:“嗯,哪位?”
曲衷清了清嗓子:“翟检,我是薛波组织卖淫案的辩护律师,请问您什么方便,我过去拿下电子卷的光盘。”
那头又沉默了下来,一阵细微的纸张翻动声后,他回答:“今天下午两点半,昌盛路1036号,到了打这个直线。”
曲衷飞快地写下几个数字。
没有多余的寒暄,电话很快挂断。
曲衷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刚刚那个声音很耳熟,像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到过,具体什么时候在哪里又死活想不起来。
曲衷把这一切都归因于睡眠不足,并暗暗下了个决定,今天晚上必须把录音机打开,把外面那些恼人的噪声全部录下来,说不定哪天举证的时候会用上。
“我下午去检察院阅卷,有什么要帮你带的吗?”曲衷礼尚往来地问了句加刑刘。
加刑刘摇头:“没。”又偏头看了眼旁边的立柜,“你这里有备正装吧?”
曲衷懒懒地应了声:“有是有,不过阅个卷而已又不是开庭,没必要穿这么正式吧。”
加刑刘提醒她:“还是换一身好了,显得专业些,第一印象很重要。”
曲衷不以为然:“你这西装三件套够专业了吧,有案子吗?”
加刑刘噎了一下:“不是一码事。”
曲衷嘁一声:“怎么不是了,这说明穿什么不重要,你没看到车神前几天见客户还穿一身运动服呢。”
加刑刘笑了声:“你我能和车神比吗。况且,车神在成为车神之前一定不可能穿一身运动服去见客户,说不定穿得比我还夸张。”
曲衷张口就要反驳,加刑刘打断她:“最近咱们这一行的风评不太好,出门还是注意点形象。”
这话令曲衷沉默了下来。
不久前律师界出了个大瓜,某红圈所女律师直播跳擦边舞,出轨上司被原配抓现行。
这件事传出来后,律师赚黑心钱,还乱搞男女关系的负面评价满天飞。
“我管他们怎么评价。”
曲衷直接脱下外套扔到一边,从包里找出口红,在原本就很鲜艳的唇面上又补了几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