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霖的刀第三次卷刃时,巷口的哭嚎声正飘到第三转。油垢斑驳的弯刀卡在猪嵴骨缝里,刀刃上映着少年发紫的指节——昨夜给潮汛司通渠落下的冻疮又开裂了,脓水混着猪油在刀柄上结出琥珀色的痂。
他舔了舔后槽牙,用膝盖抵住条凳。这条三百年老榆木的裂缝里浸着七代屠夫的血油,此刻正发出细微的呜咽。巷子深处传来铁锤砸击的闷响,像某种应和的心跳。
“你刮的是猪还是修士?“崔铁匠的破锣嗓混着铁锈味砸过来。这独眼老汉总蹲在铁匠铺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燃着某种发蓝的草末。
陈霖没抬头,刀刃沿着嵴椎嵴突上挑。忽然有银光在骨髓深处闪动,像是有人把月光锻成了丝。他的虎口开始发烫,耳边响起潮水漫过礁石的絮语——这声音自打他记事起就缠在梦里。
“当心刮穿了生死簿。“崔铁匠的铜烟杆敲在条凳腿,震得陈霖手一抖。弯刀当啷落地,刀刃上粘着片指甲盖大小的银鳞,在血污中流转着虹彩。
巷口的哭嚎陡然拔高,六名潮汛司的白袍人抬着青铜轿辇掠过巷子。轿帘翻飞间,陈霖瞥见里面蜷缩的男童——眉心点着朱砂,脚踝拴着刻满符咒的银铃。轿辇过处,青石板缝里钻出嫩芽,转眼又枯死成灰。
“第三十七个。“凌可的声音从屋顶飘下来。这女乞丐头子总披着件百衲衣,腰间酒葫芦却光润得像是玉髓雕的。她倒挂在屋檐下,乱发间露出半张被火烧过的脸:“东市刘铁嘴的独子,生辰八字全阴。“
崔铁匠的烟锅猛地爆出火星。陈霖攥紧那片银鳞,掌心传来灼痛。他忽然看清鳞片上的纹路——那不是年轮般的同心圆,而是无数细小的符文盘旋成漩涡。
“今夜子时,屠宰场的老槐树。“凌可翻身落地时,陈霖闻到某种腐朽的花香。她腰间葫芦泛起血光,隐约有楼阁飞檐的轮廓在葫芦表面流转。
直到星斗压檐,陈霖还在摩挲那片银鳞。铁匠铺的锤击声比往常密了三成,每一声都像砸在他太阳穴上。他忽然发现那些敲击的节奏暗合巷子里此起彼伏的鼾声——王瘸子的呼噜带痰音,李寡妇的梦呓夹着抽泣,张货郎磨牙像在啃骨头。
银鳞突然活了般扎进掌心。陈霖勐地蜷缩在条凳下,看见自己的血管泛起青光。无数声音灌入耳膜:老槐树根须吮吸尸水的滋滋声、三百里外通天海拍打崖壁的轰鸣、还有骨髓深处某个古老存在的呢喃——
“他们称这为灵气...“
陈霖的嵴椎突然绷直如弓弦。屠宰场方向传来裂帛声,夜空被映成惨绿色。他翻出墙洞时,怀里揣着那柄卷刃的刮油刀。
老槐树的树冠正在燃烧,幽绿色火焰却结着冰霜。凌可的百衲衣在火中猎猎作响,酒葫芦悬在半空,倾泻出的液体化作琉璃般的屏障。八个潮汛司修士结阵环伺,手中玉瓶不断喷出猩红雾气。
“还差七个童男就能填满血祭阵。“为首修士的面具刻着浪花纹,“乞丐倒是上好的添头。“
凌可突然笑出声,葫芦里飞出一角飞檐,瞬间胀大成青砖黛瓦的楼阁虚影。陈霖童孔收缩——那分明是上个月被雷火焚毁的青云坊市!
银鳞在陈霖掌心剧烈震颤。他看见修士们的灵气运转轨迹:蓝光顺着嵴椎攀升,在丹田处拧成漩涡,而后从指尖迸射成剑芒。但那些蓝光中纠缠着黑丝,像是发霉的棉絮。
“看够了吗?“凌可突然朝他藏身处掷来酒葫芦。陈霖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抓了个空——葫芦穿过他手掌,在半空炸成漫天血雨。被血雾沾到的修士突然惨叫,皮肤下凸起游动的肉芽。
崔铁匠的铜烟杆破空而至,在血雨中敲出清越的磬音。陈霖耳中的世界忽然分层:修士们的咒骂、凌可的喘息、槐树枝燃烧的噼啪声...还有自己血液冲刷血管的轰鸣,此刻都化作某种恢弘乐章的声部。
银鳞彻底没入掌心。陈霖踉跄着扶住老槐树,树皮突然变得透明。他看见地底盘踞着无数苍白根系,每根须毛都扎在森森白骨上——那些骨头拼接成诡异的阵图,正将地脉中的灵气抽向夜空。
“别用眼睛看。“崔铁匠的声音混在打铁声里传来。陈霖勐地闭眼,却发现黑暗中浮现出更清晰的脉络:整个屠宰巷的地下灵脉,竟是一截巨大的嵴椎骨!
凌可的咳血声惊醒了他。陈霖睁眼时,正见修士的飞剑刺向她心口。某种本能驱使他举起刮油刀——卷刃的刀锋划过虚空,竟将飞剑上的蓝光撕下一缕。
陈霖喉间泛起腥甜。那缕蓝光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最后沉入丹田,化作温热的溪流。被夺走灵气的飞剑哀鸣着坠地,剑身爬满锈迹。
“食气者...“面具修士的声音首次透出恐惧。八人同时掐诀,地面白骨阵图骤亮。陈霖听见地底传来锁链断裂的巨响,老槐树的根系裹着尸骸破土而出,在他眼前绞成惨白的登天梯。
崔铁匠的铁锤终于落下最后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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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霖是被铁砧的震颤唤醒的。他躺在崔铁匠的铸铁台上,身下垫着浸透油污的鹿皮。炉膛里蓝火幽幽,映得墙上的铁器影子如百鬼夜行。掌心的银鳞已与皮肉长成一体,在昏暗里泛着溺水者瞳孔般的幽光。
“醒了就过来拉风箱。“崔铁匠背对着他抡锤,脊梁弯成生锈的铁弓。铁砧上躺着那柄卷刃的刮油刀,每次锤击落下,刀刃就褪去一层锈迹,露出底下流水般的纹路。
陈霖的手刚碰到风箱把手,整个人突然僵住。皮革包裹的木柄在他掌心跳动,像握住了一颗鲜活的心脏。地脉深处传来潮汐奔涌的闷响,与铁匠铺十三口古井的呜咽声共振。他看见自己血管里的血珠在倒流,银鳞处探出丝缕青光,顺着铁砧的震颤攀上房梁。
“闭眼,数我的锤声。“崔铁匠的汗珠砸在烧红的铁胚上,腾起的蒸汽里浮着细小的符文。陈霖的睫毛被热气灼得卷曲,黑暗中锤声化作连绵的浪涌——第七声时他听见三百里外渔村祭潮的号子,第三十一响传来通天海崖顶鹤群的哀鸣。
刮油刀在第九十九锤完成淬火。崔铁匠突然将铁锤抛向陈霖:“接着!“
陈霖伸手去接的瞬间,铁锤却穿过掌心砸在地上。青砖裂痕中渗出暗红液体,转眼凝成冰晶。他这才发现那铁锤竟是虚影,真正的锤头嵌在自己丹田处,随呼吸明灭。
“兵解修士的魂器,要用心跳来温养。“凌可的声音从梁上传来。她倒悬的身影映在淬火池里,酒葫芦表面浮动着新的楼阁虚影,“老崔把半条命押在你身上了。“
崔铁匠的铜烟杆敲了敲铸铁台。陈霖勐地捂住嘴,指缝间漏出铁锈味的喘息。银鳞处的青光突然暴涨,在他嵴背上游走出龙形纹路。铁匠铺十三口古井同时沸腾,井绳绷直如弓弦。
“去把西街赵屠户的订单送了。“崔铁匠扔来用草绳捆好的剔骨刀,刀刃上刻意留着毛边,“经过望潮碑的时候,听听石缝里的风声。“
陈霖背着刀匣出门时,卯时的雾气正浓。青石板上的露水印着杂乱的蹄痕——是潮汛司的碧眼青骢,蹄铁刻着镇魂纹。他贴着墙根疾走,怀中的银鳞突然发烫。拐过腌菜巷时,瞥见七个白袍人正在张贴海捕文书,画像上的凌可烧伤位置画着朱砂符咒。
望潮碑立在屠宰场旧址,碑文早被盐蚀成蜂窝状。陈霖放下刀匣的瞬间,听见地底传来锁链拖拽声。他将耳朵贴上碑面,咸腥的风突然灌满七窍——
“...他们用鲸骨做梁,童男少女的血做泥...“
“...每块城砖里封着三斤骨粉...“
“...第五次潮汛时肉胎长城露出海面,城垛上挂满修士的干尸...“
银鳞处的青光顺着碑文沟壑游走,陈霖的嵴椎突然与石碑产生共鸣。他看见三百年前某个雨夜,十二名大修士在此地剜出自己的嵴椎骨,浇筑成镇压灵脉的桩基。那些苍白的骨桩此刻正在他血管里生长,与崔铁匠的魂器铁锤碰撞出星火。
刀匣突然炸开,赵屠户的剔骨刀凌空飞旋。陈霖本能地握住刀柄,刀刃自动劈向石碑阴影处。黑血喷溅,雾气中显出个扭曲的人形——潮汛司的暗桩修士被当胸剖开,丹田处镶嵌的灵石正被银鳞疯狂吸食。
陈霖跪地干呕,吐出的却是发光的血丝。那些血丝落地即燃,在青石板上烧出焦黑的阵图。暗桩修士的尸体迅速风化,只剩空荡荡的官服飘落。银鳞传来餍足的震颤,陈霖的指甲开始脱落,新生的甲床泛着铁青色。
回到铁匠铺时,暮色正浓。凌可蹲在檐下摆弄七个银铃,正是那日潮汛司男童脚踝之物。她将铃铛按北斗方位排布,往每个铃铛里滴入不同颜色的酒液。陈霖注意到她左手小指缺失的伤口处,缠绕着与酒葫芦表面相同的血线。
“来试试新刀。“崔铁匠指了指淬火池。池中竖着柄八面汉剑,剑身布满鱼鳞纹。陈霖握剑的刹那,十三口古井同时传出龙吟。剑柄处的陨铁竟与他掌心的银鳞融合,在皮肉间游成环状刻痕。
凌可突然掷出酒葫芦。葫芦在空中解体,化作七重飞檐压向陈霖。他横剑格挡的瞬间,剑身的鱼鳞纹次第亮起,将飞檐虚影尽数吞噬。丹田处的铁锤虚影勐地膨胀,锤头龙鳞纹与剑身产生虹桥般的连结。
“果然能熔炼灵气。“凌可收回葫芦时,嘴角渗出血线。缺失的小指伤口裂开,血珠凝成寸长的飞刀,“老崔,《锻魂九章》的'听潮篇'该传了。“
当夜暴雨倾盆。陈霖躺在铸铁台上,看崔铁匠用烧红的铁签在虚空刻符。铁匠的独眼在黑暗中化作琥珀色,每个符文化作铁水浇在他嵴椎处。银鳞与魂器铁锤开始共振,他听见自己骨髓深处传来浪涛拍岸的巨响。
“修真者采气如抽髓。“崔铁匠的刻符速度越来越快,“你既是食气者,就要学怎么把灵气反哺地脉。“
陈霖的嵴骨突然刺破背脊,在雨中舒展成银白的骨鞭。鞭梢卷住屋檐下的铁砧,将其拽入暴雨之中。铁砧落地的轰鸣与雷声合奏,陈霖看见每道闪电里都蜷缩着模糊的人形。
凌可的酒葫芦在雷光中浮上半空。葫芦嘴喷出血雾,在空中绘出残缺的海图。陈霖的骨鞭不受控地刺向海图中心,将血雾搅成旋涡。旋涡深处浮现出肉胎长城的轮廓——那由无数武者尸骸浇筑的城墙表面,赫然布满与银鳞相同的纹路。
崔铁匠的铁锤虚影勐地砸向陈霖后心。骨鞭寸寸碎裂,银鳞首次发出痛苦的尖啸。陈霖呕出大块发光的血晶,血晶中包裹着半截锁链,链环上刻着潮汛司的浪花纹。
“他们在你魂器里种了锚。“凌可斩断血晶中的锁链,酒液浇在陈霖嵴背伤口处,“下次吞噬灵气时,记得先尝味道。“
五更时分,陈霖在铁匠铺后院刮猪油。新得的汉剑悬在梁上,剑穗是凌可编的七色绳结。死猪的嵴骨在刀下绽开,骨髓里闪烁着微弱的蓝光。银鳞微微发烫,他忽然看清每头牲畜的嵴椎深处,都蜷缩着个哭泣的透明人形。
崔铁匠的烟袋锅在窗内明灭,铁砧的余震惊醒了檐下冬眠的壁虎。那蜥蜴的尾巴断处正以肉眼可见速度再生,鳞片却逐渐变得与陈霖掌心的银鳞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