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过去,一切的开始

  • 一封情书
  • 磎山
  • 19792字
  • 2025-01-24 11:12:42

1

萤火对天上的星说:“学者说你的光明总有一天会消灭的。”天上的星不回答它。

——《飞鸟集》

夜晚的A市比白天繁华。

白日里人们步履匆匆,穿着西装,拿着公文包,吃着路边六七元钱的早餐,戴着严肃正经的面具,乘着人挤人的公交车,人与人挨得那么近,但心和心却隔得那么远。

晚上就不一样了,各色灯火齐明,威士忌最会模糊人眼,流浪歌手哼唱着撩人心弦的歌谣,欢笑喧闹声钻进耳朵,由不得你愿不愿意听,它就是要让你热闹。在街头闭上眼轻轻嗅,烧烤摊的孜然香味,火锅串串的麻辣鲜香……这时,这座城才成了它最鲜活的模样。

只是热闹是别人的,与熬夜加班的苏霖曼无关。

苏霖曼在某知名图书公司工作,周五开选题会,这个以“青春”为主题的征文是公司的重点项目,在茫茫稿海中,她却找不到让她眼前一亮的文章。

不过没关系,邮箱里还有三千多封未读邮件,如果读完这三千多封还寻不到答案,她就再去找,肯花时间总会有的。

如果没有……苏霖曼叹口气,那就认命地把这个升职机会留给竞争对手。

她对文字和故事有种坚定的执着,不是她想要的,宁愿放弃也不将就。

《我和L先生的十年》,这是个淹没在邮箱里丝毫不起眼的标题,可苏霖曼在飞速滑动的页面上莫名地一眼就看到了它。

希望是个好故事。鼠标左键被按下的那一秒,她这样想。

致L先生:

亲爱的L先生,今天是2022年8月24日,也是我们相识的第十年,你一定想不到我会写下这封信。

2012年的这一年我高二,你也是。为了让我能考上更好的大学,父母和李老师想尽一切办法把我从镇上的高中转到市里的一中,也是在这里,我遇到了你。

一开始你或许对我是没什么印象的,我太普通,你又光环加身,你看不见我,是很正常的事情。

但我记得你,从第一眼看到你就记住了。第一次见你是在新班主任老杨的办公室。一中的教学楼是环形的,我站在办公室门口听老杨说话,你就在办公室的对面,抱着篮球斜靠在栏杆上,和几个男生聊天。周围人都穿校服,只有你穿了件黑T恤,头发也比别人长。隔得太远,我看不清你的脸,只觉得你不像是个好好学习的学生。我当时想,一定要离这个人远一点啊。

兰城地处西北,即使是九月金秋时节也燥热异常,也许是夏天贪恋文昭山的巍峨壮丽和泗水河的蜿蜒秀美才迟迟不愿离去吧。道路两旁的梧桐、洋槐、金桂花交错着洒下些阴影,干燥的空气里混着丝丝缕缕桂花的清香,自行车上的两人身上光影明暗交替,摇摇晃晃地前行。

苏霖曼环着少年精瘦的腰,坐在自行车后座优哉游哉地晃着腿,慵懒惬意地眯着眼感受拂过的微风。

“林礼嘉,你骑快点,要迟到了!”

“拜托,大小姐!是谁半夜非要去吃抄手?是谁泼了我一身辣椒油害我洗衣服洗到半夜?又是谁非要去取快递才误了时间?第一天报到就不穿校服,老杨非得掐死我不可!”

苏霖曼笑着讨了声饶,举起手里薄薄的文件袋晃了晃,卖乖道:“算我错了还不行嘛,叫上尚泽明,今晚我请吃饭,有大好事要庆祝!”

黑衣少年偏过头,咬牙切齿喋喋不休地数落着身后人,脚下的动作却听话地快了不少。自行车卷起一阵不大不小的风,裹挟着夏意盎然和青春肆意泼洒在路人身上。

郑雯被耳畔吹乱的发丝惊扰,抬头时只看到一甩一甩的马尾辫和少年飞扬的衣角。她目光没有多停留,短短几瞬便重新低头盯着脚尖。

“雯雯啊,去了学校要好好学习知道吗?”皮肤黢黑的男人把三轮车上的书包挂在她肩膀上。书包太沉,压得郑雯身子不由得低了低。

“知道的,爸爸。”郑雯低低出声。

“爸爸就送你到这里,免得你同学笑话。”

郑雯皱皱眉头,严肃反驳:“才不丢人呢,你不要这样想。”

“反正你就负责好好学习,小李老师说了,你是个学习的好苗子,咱们老郑家多少年没出过读书的料子,你负责给祖宗们长脸就好!”

郑建兵絮絮叨叨嘱咐了许多话才发动三蹦子。郑雯熟悉的人离开了,她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生出了几分茫然和忧虑。

在一众蓝白校服中间,郑雯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白色T恤格外显眼。她总觉得有许多目光落在她身上,来不及分辨那些目光是善意还是恶意的,干脆无一例外地屏蔽起来,把头越埋越低。

校门口站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穿着蓝色polo衫,戴着副方框眼镜,远远瞧见郑雯就笑着朝她走过来。

“你就是郑雯吧,我是你的班主任杨威。”

郑雯朝着杨威鞠了个躬,嗫嚅着说了声“老师好”。

杨威拍拍郑雯的背,领着郑雯进了学校。

一中建校至今已有百年历史,校友中的杰出人才从民族英雄到商业精英层出不穷,是A省乃至全国闻名的重点高中。

这里同时是郑雯在镇上学校的班主任李老师的母校,郑雯能来到这里读书多亏李老师的帮助。

妈妈说女孩子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个好人家,郑雯隐隐觉得这样不对,可在妈妈、姨姨,甚至从不喜欢自己的奶奶眼里,这似乎就是毋庸置疑的答案。

郑雯曾经问李老师,既然那是我的结局,又为什么一定要劝她的爸妈让自己来这里读书。

“没有人能决定最好的归宿到底是什么,你自己的答案,你要去见见外面的世界才能明白。”

所以郑雯来到这里,想找一个答案。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郑雯被教学楼外墙那行字吸引了视线,久久无法挪开。

郑雯对于漂亮的新学校的惊叹甚至暂时压制住了她的不适和腼腆,一路上睁着水汪汪的杏眼好奇地四处打量,直到站在了老师办公室门口时,她还有些恍如梦寐。

“你先在这儿等我一下,我进去取些资料。”

郑雯乖乖地点点头,趁着这个时间再次打量起这所她即将度过两年时光的校园。

一中教学楼是环状楼,郑雯看向对面,被一人吸引了注意力。

与她同样的位置上站了一个少年,他支着脸,好像在看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打发时间,整个人莫名有种闲散的气质。

少年是人群中最醒目的,他头发留得长,快要遮住眼睛,却不显得邋遢,反而与他身上那种慵懒的感觉很相符。在纪律严明的一中,他是她今天看到的除了自己以外唯一一个没有穿校服的人。

郑雯提前读过一中的学生守则,她告诉自己来城里读书的机会来之不易,所以生怕在什么环节出了差错。

她还记得第一页就写着严禁学生以任何理由不穿校服,严禁男生留长发。

郑雯在心里默默摇摇头,感觉这位同学不像是愿意安分学习的那类学生啊。

郑雯又忍不住看向那个少年,此时来了一个男生,亲昵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以后见到他要躲远点呢,她想。

那两人打闹着离开,杨威也正好从办公室出来:“走吧。”

郑雯收回注意力,重新低着头安静地跟在杨威身后。

杨威站在讲台上,敲敲嘴边的扩音器,拍了拍手:“大家安静一下,给大家介绍一下……林礼嘉!”

维系好的秩序又乱起来,有个夸张点的男生甚至拍着桌子笑:“杨老师啊,林礼嘉我们谁不认识啊!”

所有人的注意力聚集在一处,郑雯也不再盯着脚尖,顺着杨威的手望去。

倒数第二排突然出现一个头发杂乱的脑袋,随即是一张带着困倦的脸。

同桌小声说了些什么,他慢慢悠悠地站起来。

在整齐划一的蓝白校服中,那件黑T恤过于突兀,郑雯顿时认出,这就是刚才在办公室门口看到的那个男生。

先前隔得远看不清他的脸,现在倒是看得很清楚。

他看着很没有书卷气,皮肤在黑色T恤对比下越发显得白。因为在挨骂所以头微微低着,但脊背挺得很直,好像是刻入骨髓的教养。微长的刘海可能有些扎眼,他时不时就得拨两下,最后实在烦了干脆整个撩起来。

郑雯视力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能描绘出他的五官。

轮廓线条很是利落干净,弯弓口红润粉嫩,下意识舔舐过后会留下莫名性感的光泽,鼻子高挺,眉毛浓黑,中和了黑发红唇白皮肤这样会显得柔和的特征,整张脸就显得俊朗了,再加上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利落的线条,反而显得刚毅。

好看,真好看啊,像是富贵人家养的小少爷,看着就矜贵,就是感觉有些不好接近。郑雯在心里偷偷想。

“校服不穿,头发不剪,上课睡觉,下课跑路!上学期期末考试退步了多少你是不是不知道?”老杨的声音透过扩音器更加铿锵有力,震得他自己耳膜都有些难受,把话筒拿下来又弄出一阵蜂鸣声。他端着手里的保温杯,抿一口茶,看着林礼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杨威看着林礼嘉那个看似很乖的表情和“逆来顺受”的模样,莫名读出了一句“我错了,下次还敢”。

他深呼吸好几口气才继续被打断的话:“这学期咱们班转来了一位新同学啊,让她自我介绍一下。”

杨威下了讲台,想为郑雯留出足够的空间,可郑雯反倒更觉孤立无援。她揪着衣摆,在心里一遍遍默念昨夜想好的开场白,终于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小到几乎听不清。

“大家好……我叫郑雯。”很高兴进入九班,希望能和大家好好相处,请多多关照。

后面的话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怎么也说不出口。

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好像又搞砸了一件事,郑雯感到有些沮丧。

“啪——啪——啪——”

有人带头鼓起掌,教室里一呼百应般响起热烈的掌声,原本有些尴尬的气氛瞬间被瓦解。郑雯偷偷松口气,抬眼去寻声音来源,只见站在角落里的人在闲散地鼓掌。

他好似,也没有看上去那样难以相处。

林礼嘉不关心什么新同学,带头鼓掌后,打个哈欠,侧过头小声地跟尚泽明说话:“老杨进教室你也不叫我啊。”

尚泽明瞪大眼睛:“不是吧老林,我以为你就是趴着,结果你真睡着了?”他抬手看看腕表,“五分钟?真行啊你,昨晚干吗去了?”

林礼嘉扯了扯身上的衣服:“陪那祖宗买夜宵被倒了一身的辣椒油,这不熬夜洗校服去了。”说完,摆摆手,又趴下去。

杨威一直盯着他呢,眼见着脑袋又低下去了,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腾地冒到三米高。

“林礼嘉!你简直是蹬鼻子上脸,滚到门口面壁思过去!”

林礼嘉无奈地站起身,偷偷掐着尚泽明的后脖颈,听到他发出吃痛的哀号,才松手往门口走。

郑雯本低着头,在这间不大不小的教室里,鼻尖忽而掠过一阵清香。

像是春天开始时刚刚翻过田后吹过的第一缕风的味道。

郑雯下意识抬眼,少年与她擦肩而过时漫不经心地看向她。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他的目光带着些许好奇,却没有令人不适。

或许他的眼睛太过清亮,郑雯恍了恍神。

郑雯家里条件差,小时候的玩具除了蓝天和田里的泥土是自己的,其他都是村主任伯伯的儿子玩剩下的。

农村只有一个女儿的人家总是被说闲话,郑雯性格天生有些内向胆小,老被村里的小男孩欺负。她不想给爸爸妈妈惹事,于是干脆主动避开,久而久之也没什么朋友了,铁盒里的玩具几乎组成了郑雯童年时的所有娱乐活动。

她那时最喜欢的是几颗玻璃珠,总是珍惜地攥在手里数了又数,其中最漂亮的是那颗黑色的,纯黑,有光照时更好看。她从前听说过童话里的黑珍珠,那是一个王国最宝贵的财富。她没见过,只知道那是件珍贵美丽的宝物。于是她觉得,或许这颗过分美丽的玻璃珠就是传说中的黑珍珠吧。

后来慢慢长大,那颗玻璃珠找不到了,学习和农活渐渐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她也没心思再去寻。

2012年这一天,郑雯与少年对视的时候莫名想到了自己的那颗“黑珍珠”。

那双眼睛澄澈明亮,半点不受尘土污染,眼眸微转就像是流光溢彩、星河皓月般耀眼。

他只是无意识掠过,郑雯却莫名红了耳朵。

转校生攥着书包带子的手用力到发白,好似受到惊吓一般低了头。她留着厚厚的刘海,有些发黄的头发只到下巴,衬得脸不足巴掌大小。林礼嘉莫名感到好笑,但只是单纯觉得有趣。

林礼嘉想起初中微机课上玩的《植物大战僵尸》。

这转校生,怎么像个夜光蘑菇。

“郑雯,你就先坐林礼嘉前面吧,只有那儿空着了。不用担心,座位每周一轮,每个同学都有机会坐到前面。”

“夜光蘑菇”低低地说声好,埋着头走到杨威指定的座位上。

尚泽明社交属性发作,没等郑雯坐好就戳戳她的背。

“新同学,我叫尚泽明,‘尚方宝剑’的尚,‘广泽生明月’的泽明,以后多多关照啊。”

郑雯被他吓了一跳。眼前的男生和那个叫林礼嘉的人是很不一样的长相,他看起来很有亲和力,笑着的时候露出一点点虎牙,眼睛也是弯弯的,一头自来卷煞是可爱。

同桌男生也对她笑了笑:“我叫王铭浩。”

郑雯抿着嘴,认真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弯了弯腰,将头用力地低下去。

尚泽明和王铭浩被她郑重其事的模样惊到,原本轻松的自我介绍环节莫名变得严肃起来,尚泽明甚至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否有些太过吊儿郎当了。

2

林礼嘉是在下节课预备铃响过以后才走进教室的,经过郑雯座位时,不小心碰歪了她刚摞起的书,他伸手重新整理齐整,微带着歉意地说了句“抱歉”。

郑雯只是摇摇头,不看他也不说话。

林礼嘉不怎么在意,回到自己座位坐下。

尚泽明捣捣林礼嘉的胳膊:“怎么样,这次几千字?”

林礼嘉伸出食指和中指,张开又并了并。

“牛。”

英语老师走进教室,尚泽明便不再开口。

一下课郑雯便成了教室中的焦点,无数双好奇的眼睛时不时瞟向她,郑雯只能低着头装作若无其事。

她心里默念:不要找我说话,不要找我说话,不要找我说话——

“郑雯。”

祈祷失败,郑雯神经更加紧绷起来。

她慢悠悠地抬头,戴着金属框眼镜的女生从前排走向她。

身边原本趴着睡觉的男生突然直起身子,拿起手里的英语书煞有介事地念着古文。

郑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小幅度捂了捂胸口又放下手。

“杨老师叫我带你熟悉校园环境,你要是有疑问就来找我,我叫王洋,是九班的班长。”

王洋表情严肃地推了推眼镜框,声音平缓不起波澜,仿佛内里写好模式的机器人。

郑雯乖巧地点点脑袋,小声道:“嗯嗯,我知道了。”

王洋似是觉得应当对新同学更友好和善些,试着弯了弯嘴角,最终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看得郑雯打了个寒噤。

眼前女孩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徒劳的努力,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口气,又恢复严肃的表情。

“王铭浩,杨老师也让你多多关照同桌。如果郑雯不好意思找我的话,你就主动点知道吗?”

王铭浩忙不迭点头,单手在胸口捶了捶:“我知道了,我会主动找你的。”

身后传来一声隐忍的笑,郑雯甚至能感受到斜后方的桌子在轻轻颤动。

王洋这回是真的叹气,她无语地往上推了推眼镜:“我的意思是让你主动帮助郑雯同学。”

画面太惨烈,郑雯甚至不敢回头看看同桌的脸色。王铭浩沉默了半晌,憋红了脸才从唇缝溢出一个“哦”。

眼见王洋离开,尚泽明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出一阵大笑,王铭浩恼羞成怒似的转头踹在他桌子上。

“笑什么笑!”

“笑你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郑雯被欢乐的气氛渲染到,偷偷低下头,弯了弯嘴角。

但身后的男生好像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他叫……林礼嘉。

郑雯站起身活动了下胳膊,状似不经意回头,身后的位置空空荡荡。

原来是不在座位。

“哎?老林人呢,怎么一下课就不见人影了?”王铭浩问了一句。

郑雯写字动作一顿,不自觉地竖起耳朵。

尚泽明笑够了又忙着补作业,三支笔用胶带缠在一块儿同时开弓:“刚被苏霖曼发消息叫走了。”

“他去找苏霖曼,你不去吗?你们三个不是一直都一起活动的?”

尚泽明摆摆手:“我倒是想,但怎么都得先把作业补完吧,不然下节课老钟可能要打我!”

“Su、lin、man……”应该是个女孩名字。

听上去……是他们很好的朋友。

郑雯摇摇脑袋,总之关她什么事呢,还是先好好学习吧。

一中的晚自习时间很长,且非特殊情况强制性参加,高一高二持续到晚上十点半,高三则是再延长一个小时。晚自习前有五十分钟吃饭时间,一中食堂容量不大,大部分学生都选择托管所或者是回家吃,有时也会选择在外就餐。

三班比九班低一层楼,三人约定好了,苏霖曼一放学便在楼梯口等林礼嘉和尚泽明一起吃饭。

然而苏霖曼动作总是“有条不紊”些,因此大多数时间都是两个男生在楼梯口等她。

今天却格外反常,尚泽明刚刚走出教室就瞧见已经在楼下等候的苏霖曼。他趴在栏杆上冲着苏霖曼挥挥手,楼下女孩歪了歪脑袋笑着瞧他。

“她今天被鬼附身了?”尚泽明嘴上疑惑着,单手拉住身后不紧不慢散步似的林礼嘉往楼下跑。

“你慢点,又不是没见过。”

尚泽明没理他,眼见身后人还是那副懒得动的模样,干脆不去管他兀自下了楼冲到苏霖曼身边。

“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要请客?”

眼前少年神采飞扬目光明亮,苏霖曼只笑不语,耐着性子等到林礼嘉也定定站在身前,才从身后拿出那封差点害得自己和林礼嘉迟到的文件。

“——‘金槐杯’复赛的通知书,我入选啦!”

“金槐杯”是极具权威性的国家级文学赛事,主要为二十二岁以下的年轻人设立,分为初高中组和大学生组,筛选严格,对文学素养和写作能力都有极高要求。无论是哪一类别的人,能在“金槐杯”获得名次都是十分值得骄傲的事情,如果高中生能在其中获得金奖,甚至有保送北大、南大一类全国最高学府的机会。

可见,在其中获得名次是多么困难的事,A省相对落后,一中的参赛名额也不多,大多给了准高三生。苏霖曼当时虽是高一但是被语文组的老师极力推荐才从中得到一个名额,她本来只是抱着提前熟悉赛程练手为将来做准备的打算,谁承想居然一举进入了复赛。

她虽然一向有自信,但收到邮件时,还是被吓了一跳,直到亲眼看到通知单才有了实感。

苏霖曼一时间没得到任何反馈,待她笑容有些僵硬时,才不满地开口:“你们一点都不……”

话音刚落,苏霖曼就被两只手抓起胳膊兴奋地摇晃,她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附身到了商店门口一元钱一次的摇摇车上。

“太牛了!太牛了!”尚泽明语气间难掩激动,“你这太牛了,苏霖曼!咱们学校——哦不,整个兰城就你一个高二的学生入围了吧!”

苏霖曼被尚泽明晃得头晕,好不容易等他冷静下来,才勾唇笑着抬抬下巴,像一只漂亮傲娇的布偶猫。

“嗯哼,高中组也只有我一个呀。”

手里的文件被尚泽明抢去细细查看,他又蹦又跳地走到阳光底下,让视线更清晰些,一遍又一遍地确认被通知者的名姓。

不远处的人模样兴奋憨傻,苏霖曼笑骂一句“傻子”,抬头对上另一少年的目光。

“林礼嘉,”她双手搭在一起抱在胸前,耸耸肩,“意外惊喜,你就不打算恭喜我?”

林礼嘉毫不退缩地与她对望,写满少年意气的眉眼盛着清浅笑意。

“恭喜。不算意外,从你报名的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会看到这张通知单。”

苏霖曼愣了片刻,随即嗤笑一声:“我自己都不确定的事,你倒是哪里来的自信。”

林礼嘉没反驳,只勾着嘴角,拽着仍有些晕晕乎乎的尚泽明向着学校大门走去。他站在阳光里,回头对着苏霖曼挥了挥手。

没有哪里来的自信,只是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相信你的人,那个人或许未必是你,而可能是我。

我相信你。

我相信的是,你。

吃饱喝足后回到教室,尚泽明瞥见斜前方空空荡荡的桌子,惊诧地开口:“咦?郑雯呢?刚转来一天就转走了?”

他说着踹了一脚在后面空地拍球的王铭浩:“你同桌呢?”

王铭浩白了尚泽明一眼:“我怎么知道。”

尚泽明见他这副模样,无奈地扶扶额头:“那你去问班长啊。”

眼前人身子一顿,再一眨眼已经瞬间移动般消失在眼前。

“郑雯?”王洋拿出记录班级事务的小本子翻了翻,“郑雯晚自习请了长假,至于为什么,杨老师没跟我说原因。”

“谢谢班长。”王铭浩乖巧地点点头,挺着背正步走回后排。

“郑雯请了长假不上晚自习,原因不知道。”

尚泽明倒也不是真的关心郑雯去哪儿了,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就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前方视线突然空旷起来,虽然“夜光蘑菇”在时小小一点也不占位置,但林礼嘉还是有些不适应突然能伸直腿的自在。

怕是有些受虐倾向。

林礼嘉自嘲一笑,听着上课铃把注意力专注在手中的作业上。

“爸妈,我回来了。”郑雯把书包放在台子上就去帮妈妈穿串,“今天生意好吗?”

“好,好。雯雯啊,新学校怎么样?和同学们相处还融洽吗?”刘媛娣笑眯眯地问道。

郑雯脑海下意识划过一个身着黑衣,立在角落懒散鼓掌的身影。

“好呀,同学们都对我可好了,班主任也很好。我们学校可漂亮了,等有机会我带你进去转一转,拉着我爸一起。”

“光和同学相处得好没用,你的主要任务还是要好好学习知道吗?”郑建兵严肃地开口。郑雯的絮絮叨叨一瞬间被吞回了肚子里。

为了让她来城里上学,爸爸妈妈放弃老家还算安稳的生活陪她。城里不好找工作,他们做了一辈子农民也不会别的本事,没法子,夫妻俩用这些年攒的钱在小吃街租了个摊子卖些吃的。刘媛娣手艺好,做的又是些城里不多见的小吃,郑建兵找了个帮人送货的活,闲了就来给妻子帮忙,早上顺道能骑三轮车给店里送些菜,一天下来收入倒也看得过去。

只是这钱减去郑雯的学费,以及小吃的材料费和房租,也就不剩多少了。

郑雯向学校申请了贫困补助,但学校审批流程复杂需要时间。她心疼爸妈,所以每天放学就过来帮忙,人不多的时候趴在后面的桌上写作业,人多了就到前面帮忙传菜。

刘媛娣今年也才三十多岁,一双手却比六七十岁的老人还要粗糙,铁锅里不断升腾的热气使得她时不时就得擦下汗。

郑雯看得鼻酸,心疼地抱住妈妈。

刘媛娣轻轻推推她:“多大的人了,怎么还喜欢撒娇。”

郑雯不说话,靠在妈妈肩膀上轻轻蹭了蹭。

“唉,可惜你不是个男娃……”

郑雯身子僵了僵,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她从小听过许多次这样的话,妈妈说过,爸爸说过,奶奶说过,亲戚说过……

生她时妈妈伤了根本,去城里看了医生后说是很难再孕。

奶奶本就不喜欢她,知道这事更觉得她是个灾星。

小时候郑雯不懂,为什么奶奶看自己的目光总是冷冰冰的。

她觉得或许是自己不够乖,又或许自己在不知道的时候犯下了难以原谅的错误。

后来她明白了,之于奶奶,她犯的最大的也是唯一一个错,就是她不该有柔和温软的声音,不该有面对那张棉片时的慌乱无措,不该有青春期挑选内衣时的羞涩紧张,不该有与生俱来的同理心和善良,不该明媚如春也艳艳胜夏。

她不该生来就是一朵花儿,她不该有芬芳的味道和娇艳的美丽。

她不该是家里唯一一个孩子。

她不该是一个女孩。

她不该吗?

为什么不该呢?郑雯想不明白。

好在爸爸难得是个开明的人,虽然奶奶老是念叨却没受半点影响地疼爱她,看出她在读书上有些天赋,不顾阻挠地带她出来学习。

妈妈虽有些不舍得从前的安稳日子,倒也默许着丈夫的决定。

只是郑雯常常想,李老师说过的,女孩子也没关系,我也从来不因为是个女孩子而感到羞耻啊……

她也在心里说过无数次这段话,可绕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

小雯会懂事,会听话,会努力,女孩子也可以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3

第二次见你是在教室,老杨带我去班里,你坐在最后一排,不对,趴在最后一排。明明十分钟前你还在楼道里聊天,怎么这么一会儿工夫就睡熟了。还没介绍我,老杨先骂了你一顿,我终于看清你的脸。

好看,真的很好看。

命运安排好了一般,我被老杨安排坐在你前面,你想象不到我有多紧张,生怕自己做错事惹恼了你。

可你好像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哎,苏霖曼柜子里的东西都还在呢,林礼嘉,这怎么办?”卫生委员擦了擦储物柜上写着苏霖曼的贴纸,过不了几天就会换成新同学的名字。

林礼嘉按下MP3的暂停键,回头看了眼:“书给我就好,零食什么的她说让你们分了。”

班里同学闻言拥过来。

“曼曼也太好了!老林,替我们谢谢她啊!”

林礼嘉爽朗地笑笑,把座位当摇椅,一脚搭在桌下的横杆上使力,靠着椅背惬意地晃了晃。

“没关系,小事。”目光流转过前方单薄瘦小的背影,好像打开学起就没见过几回她的正脸。

郑雯小声默念着书上的古诗,桌上忽而被扔了一块巧克力。

“你也拿一块吧。”

她抬头,是那位好看的后桌。

“不用了……”郑雯下意识地想拒绝。她和那位同学素不相识,这样白白拿人家东西好像很不好。而且这块巧克力包装很漂亮,应该价格不菲,她没什么能还给人家的。

“没事,她放了一大包,说是让大家一人拿一块。”林礼嘉眉眼淡漠,嘴角挂着礼貌性的笑容,“特别嘱咐了也要给新同学,不仅你,其他人也有。”

他态度不容拒绝,郑雯踌躇着微微点点头:“谢谢。”

林礼嘉摆摆手,转过头和几个男生在后面拍起篮球。

教室后面有一片空地,和郑雯坐的位置几乎挨着,每天下课都很热闹。

原先是有几个女生来找她玩的,可她内向,又不了解时兴的妆容打扮,也不知道什么时尚明星,在这份热闹里就显得格格不入。

久而久之,郑雯的周围好像竖起一面无形的墙,她屏蔽着别人,也封闭了自己。

她总是坐在座位上沉默地看书,努力让自己再多吸收一点知识,但偶尔还是会听到同学聊天。

譬如这些天她常听到这个名字——苏霖曼。

杨老师会在安排任务时下意识地让她协助班长;语文老师会在无人回答问题时假装抱怨她的得意门生不要她了;班里的女生课间偷偷玩手机时刷到某件衣服会说好像是“阿曼同款”。

尚泽明会因为窗台上那盆最好看的君子兰死了,紧张地问林礼嘉:“苏霖曼知道我把她‘女儿’搞死了,会不会把我也搞死?”

林礼嘉看上去话不多,这时也会开玩笑道:“不会,她不会让你脏了她‘女儿’的轮回路。”

郑雯盯着手里的巧克力,她从没见过这个女孩,但已然可以感受对方的美丽耀眼。

她掀开第一层面纱是在周三下午,校园广播悠扬的音乐响起,前奏过后是一道甜润悦耳的女声。

“尊敬的各位老师,同学,大家下午好,我是本周弘毅之声的主持人苏霖曼。”

这就是苏霖曼。郑雯倏地抬头,手下写字的动作随之停止。她这时才发现,好像已成习惯一般,原本齐刷刷写作业的大家不知什么时候起都默契地停了手下的动作安静听起广播。

苏霖曼的声音仿佛有魔力,那些稿子被她朗诵时都那么富有情感,她声音和缓,如珍珠滚过上好的绫罗,又如涓涓的溪流,自耳边淌过。

还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一期节目就已结束,郑雯只觉得意犹未尽。

掀开第二层面纱是在次日的语文课,语文老师兴奋地拿着一张纸走进来:“给大家分享一个好消息,咱们班的苏霖曼进入‘金槐杯’复赛啦!”

沸腾的掌声如惊雷轰动,还有几声欢呼,郑雯斜后面的人叫得格外大声,她吓得一哆嗦。掌声经久不息,郑雯甚至觉得自己的耳膜有点鼓着疼。

明明苏霖曼已经离开,可当语文老师说出“咱们班”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反驳,她就像从未离开过,所有人都在真心地为她高兴。

彻底窥见真容是在周六早上的课间。

郑雯从卫生间回来就看见教室后门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女生。

她靠在栏杆上,穿着校服短袖。和很多这个年纪爱美的女孩子不同,她的校服没有经过改动,头上也没有五颜六色的发卡,额头没有刘海遮盖,露出光滑白净的额头,仙姿玉貌,如远山芙蓉。

微风卷起她的发丝,阳光照耀的角度也是那么刚好,如同一幅光影色彩运用完美的油画。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老天爷唯独为她开一层梦幻的滤镜。

她手中提着两个纸袋,靠在墙边,笑着婉拒了班里同学让她进去坐坐的邀请。

郑雯下意识觉得这大概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苏霖曼。

“苏霖曼!你还记得来找我们啊。”身边一阵风掠过,一道蓝色的虚影闪过去,郑雯发丝被微微带起,脚下踉跄了一下。

“小心。”她的手臂被人轻轻撑了一把,又很快松手。郑雯下意识抬头,是林礼嘉。

“谢谢。”她小声道,而后慌张跳开。

林礼嘉轻轻摇摇头。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郑雯总觉得这时候的林礼嘉看上去比平时更轻松自在些。

“尚泽明,撞到人了,去道歉。”苏霖曼注意到这一幕,推了推尚泽明,歉意地看了一眼郑雯。

猜想被印证,郑雯与苏霖曼对视。女孩皮肤白皙,发色乌黑,唇色桃红,眼角微微上挑,分明不施粉黛,转目间却是艳光十足。即使此刻在向她表示歉意也不显低卑,只是温和有礼的模样。

“哦,郑雯,对不起啦!”尚泽明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郑雯摇摇头,埋着脑袋快步回到教室。

苏霖曼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去天台吧,一起吃早饭。”

林礼嘉接过苏霖曼手里的袋子:“沈姨今天做饭了?”

“哇,这么丰盛,这得几点起床啊。”尚泽明打开袋子,三明治、贝果、蛋挞、鸡蛋、果汁……

林礼嘉有些哭笑不得:“沈姨这是把我俩当猪喂呢。”

“我说太多了,她还不信,说你们两个男孩吃得多。”

郑雯坐在教室里,她的身边是窗户,能看见走廊里的场景。陆陆续续有同学出教室给苏霖曼打招呼,她也一一笑着应。

明明她面对大部分人都是一副和林礼嘉如出一辙的淡漠样子,可似乎所有人都很喜欢她。

窗外的人言笑晏晏,她站在夏日曙光里,却胜似春朝明媚。

郑雯想,像这样的女孩,即使她只是作为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与对方擦肩而过,大概也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摇摇脑袋不再关心别人的琐事,翻开下节课的课本预习起来。

一般情况下,天台不允许学生进入,只是偶尔广播站开会会占用,苏霖曼作为副站长,钥匙一直交由她保管。

天台景色实在秀丽了些,站在这里俯瞰人来人往,苏霖曼会恍惚间有种用眼睛拍了一整部青春MV的感觉。她总是忍不住假公济私地去那里透气,偶尔也带着尚泽明和林礼嘉去,后来这里就成了三个人的秘密基地。

躲过人流,三个人猫着腰走上楼梯。

广播站上次开会留下的废稿还在原地没有收拾,苏霖曼随意拿起擦了擦灰尘,靠在栏杆上惬意地眯眯眼。

“你的茶,我的果汁,林礼嘉的咖啡?”尚泽明道。

苏霖曼没出声,仰着的脑袋点了点。

“很危险。”见她这模样,林礼嘉皱皱眉头,拿起茶和三明治塞到苏霖曼手里,把她往回拽了拽。

“知道啦,林礼嘉你越来越像我妈了哎。”苏霖曼咬着三明治,微闭着眼,用力吸了一口混着桂花香的空气。

她趴在栏杆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东西,无聊地数蚂蚁似的数经过的学生和老师。

尚泽明盯着她鼓起的腮帮子半晌,伸出手搭在苏霖曼肩膀上:“喂,苏霖曼。”

苏霖曼回头,脸颊碰上尚泽明的手指陷进去半分,她气恼地瞪他一眼:“你刚拿过三明治的!尚泽明,你很无聊!”

“还好吧。我用的不是这只手啦。”尚泽明粲然笑笑,他就是很喜欢看苏霖曼被他气到的样子。

很可爱,像只丢掉偶像包袱奓毛的布偶猫。

林礼嘉没出声,默默看着两人打闹,翘起嘴角。

“你们明天都有时间吗,要不要一起去爬山?”尚泽明囫囵咽着食物,含糊地开口。

一中一周六天课,苏霖曼近些时日忙于开学的琐事和“金槐杯”复赛的准备事项,竟然在这一刻才恍然发现明天是难得的休息日。

每年9月都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懒得算时间,她掏出手机看了眼,9月13日,恰好到时间,于是摇摇头拒绝。

“我不行,明天有事。”

林礼嘉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模样:“我也不行,我爸妈今天晚上回来,我明天要和他们出去吃饭。”

苏霖曼惊喜道:“真的吗!我上次见林叔和柳姨还是过年那会儿呢。”

林礼嘉的母亲柳泉是小提琴家,二十岁出头就进入著名的乐团,如今早已是首席的身份,或许职业带着热爱会更容易坚持些,总之柳泉大半的人生都忙碌于跟着乐团四处演出。

他的父亲林格则是商人,古人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话在林格则身上半真半假,重利是真的,轻别离却不行,他年轻时忙于事业,如今人到中年,他的事业似乎变成了妻子,柳泉去哪里演出他就陪到哪儿。

夫妻俩总计划着在一起,唯一“轻”的就是与儿子的别离,林礼嘉小时候住在苏霖曼家里的时间远比在自己家要多得多,长大后又觉得自己还不如他们的同事与他们熟络。

但他好像也没什么不满的,父母恩爱,家境殷实,这足以秒杀很多人的人生了。总之……珍惜每一次与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好了。

“我也是。”林礼嘉嘴角的笑意暗淡几分,又很快被喜悦覆盖,“不过听说这次能多待一会儿。”

苏霖曼问:“大概待多久啊,能不能等到我过完生日?”

在心里默默算了算,林礼嘉摇摇头:“恐怕不行。”

说是多待一段时间,算起来其实连大半个月的时间都没有……苏霖曼看出他眼眸深处的丧气,未发一言地塞了个蛋挞在林礼嘉手里。

吃点甜食,或许心情会变好一些。

尚泽明遗憾地叹了声:“也行,那再找时间吧。”

4

周六没有晚自习,班里几个女生商量着要去附近的商业街转转。

几人说话间时不时抬眼看看在最后默默收拾东西的郑雯,推推搡搡一番,冯芊芊被派出来犹犹豫豫地蹭到郑雯身边。

“郑雯,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啊?你刚转过来对这边不熟悉,我们给你介绍介绍。”

郑雯习惯被当作空气,突然被邀请有些受宠若惊,她沉默地摇摇头。

周末的小吃街人很多,她还得过去帮忙,而且逛街……不可避免地要消费吧。

“不用了,你们去吧。”郑雯腼腆地笑笑,背上书包转身离开教室。

几个女孩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表情复杂。

王铭浩见她们模样奇怪,想到王洋的嘱咐,没忍住开口问道:“怎么了,你们这什么表情?”

冯芊芊欲言又止:“你们不觉得……她性格有些孤僻吗?”

王铭浩蓦地睁大眼睛,回想了一下和郑雯成为同桌的这段时间。虽然郑雯是很沉默,说话几乎只有简单的语气词,总是一个人闷闷地坐在座位上看书,连起身上厕所接水都很少有,但是问她话也会回答,早读老杨突然袭击,她还能提醒他别睡觉了,这么看也不至于到孤僻的程度吧。

“不至于吧,我感觉她就是性格腼腆了一些。”

“可是我们约她一起去操场散步她说不了,约她一起去卫生间她也说不了,约她一起去水房打水她还是说不了,谈到最近的流行梗、娱乐圈的帅哥、学校里的八卦什么的她还是不参与……哎呀,你不懂啦。”身边的女生扯了扯冯芊芊的袖子,她跺跺脚没再多说,转身背起书包和几个女生出了教室。

王铭浩在原地不解地挠挠脑袋:“我感觉郑雯应该不是那样的人吧,但是这么听起来好像确实还挺孤僻的。”

“士兵王铭浩,”尚泽明勾住王铭浩脖子,压得他身子弯了弯,“在完成队长交给你的任务啊?”

王铭浩笑啐他一声,没好气地抬脚在尚泽明屁股上踹了一脚。

林礼嘉原本靠在墙边玩手机,见两人的模样也弯了弯嘴角,分别偷袭两人一巴掌引得他们搏斗更激烈些,而后装作若无其事般跟在一边。

恰好此时吹起的晚风裹挟着桂花香,吹得一旁仍然繁茂的树枝“沙沙”作响,林礼嘉走在最边上,下意识循着风声去看庭院里的老树,视线瞟见一个蘑菇头的背影。

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人流里,只有郑雯是孤身一人,不知是不是故意离人群很远,她双手抓着书包带,埋着脑袋慢悠悠前行,像是漂在沟渠里用纸叠成的小船,更像雨天被打湿的小狗抖着身子,怯怯窥伺人群。

孤零零,空落落。

她似有所觉地抬头,林礼嘉没躲避,这个角度楼下人看不见楼上的情景。

但他还是淡淡收回视线。

“每个人的处世方式都不一样吧,可能无心之举在别人眼里就变了味道。”林礼嘉蓦地出声,王铭浩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回答自己刚才的问题,咂咂嘴没说话。

文科班在二楼,三人顺路一起下楼。

苏霖曼和同桌项尔亲密地贴贴说再见后就站在楼梯口等他们,她手里拿着装舞蹈服的包,背上还背着书包,两个包都装得鼓鼓囊囊的,但看上去却毫不费力,也不显狼狈。

苏霖曼看见王浩铭,冲他挥挥手:“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你不在我们都可想你了。”王浩铭嬉皮笑脸道。

苏霖曼说:“你这个假期是不是跟尚泽明打游戏打多了,怎么这么会说恭维话。”

尚泽明一脸问号地看着他们。

王浩铭撩撩头发:“就他?跟他有什么关系,我情商一直这么高。而且这哪里是恭维话,不信你回班问问我说的是不是大实话。”

尚泽明又是一脸问号。

苏霖曼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几人打打闹闹地下楼倒也热闹。

路上遇到不少九班的同学热情地给苏霖曼打招呼,苏霖曼一一笑着应了。

这个点上课的人不少,王浩铭也不例外,看了眼腕表就跟几人说了再见。

林礼嘉说:“你怎么也今天上课?”

苏霖曼无奈道:“李老师明天要飞外地给某个舞蹈比赛当评委。”

林礼嘉点点头,自然地拿过她手里的舞蹈包。

尚泽明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凑到苏霖曼身边,笑着开口:“光说不练假把式,你说你跳了十年舞,我还没见过呢,啥时候让我看看,今天行不行,我和老林陪你上课。”

苏霖曼说:“我会的技能多了,你一天看一个都看不过来。”

“所以行不行嘛。”

苏霖曼打个寒噤:“噫,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林礼嘉说:“恶心它妈给恶心开门。”

苏霖曼说:“恶心到家了。”

尚泽明腹诽:……只有我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李老师是国家级舞蹈艺术家,基本不收徒弟,带阿曼还是看在我妈是她好朋友的份上,再加上她有天赋。李老师上课不让人旁观的。”林礼嘉替苏霖曼解释道。

尚泽明遗憾地叹口气。

“不过这学期你还是有机会看的。”

他闻言眼睛又亮起来。

“我听刘老师说这学期要搞艺术节来着。”

“你怎么知……噢对,你是广播站的,刘老师找你当主持人了?”尚泽明问道。

苏霖曼点点头:“嗯,大概在月考以后,具体消息下周就通知了。”

尚泽明在心里默算,那就是还有两三周。

林礼嘉和尚泽明在路口陪苏霖曼等到沈素来接才走。

尚泽明去年一年陆陆续续见过沈素几次,他长得乖巧嘴又甜,长辈很难不喜欢他,没多久尚泽明就在沈素面前混得像她的第三个孩子了。

沈素按下车窗,玉貌花容的一张脸即使有几条细纹仍是风韵犹存。她笑吟吟地向两个男孩打了声招呼。

“礼嘉啊,你带着小尚把阿姨后备箱里的东西取出来,我买了些吃的,你俩分了吃。”

“哇,沈姨,全是我喜欢的,我爱您!”尚泽明手里提着满满当当两大袋子零食,夸张地说道。

苏霖曼和林礼嘉早已习惯他那副“谄媚”样子。

沈素听苏霖曼提过几句尚泽明的事,出于一位母亲的本能,她对女儿的这位朋友格外怜爱些,以前买两份的东西现在总会多给尚泽明捎上一份。

“哎哟喂,时间过得真快啊,你们三个都认识一年多了呢。”

林礼嘉和苏霖曼边答应着边翻看着手里的东西,尚泽明却好像被打开了某个开关。

他低头兀自勾勾嘴角。

其实最开始,他不太喜欢这两个家伙来着。

2011年9月初,伴着仍有些灼热的阳光,苏霖曼和林礼嘉顺利进入一中成为高一新生。文理分科前不分重点,林格则打了招呼让苏霖曼和林礼嘉继续在一个班。

除了和初中一起升上来的同学,大部分人互相都不认识,在那个年代,男生女生第一次见面很少主动地坐在一起,苏霖曼和林礼嘉则不然,甚至进教室的时候苏霖曼还从林礼嘉兜里掏了颗橘子糖扔到嘴里。

“坐那儿吧,我喜欢坐窗边。”苏霖曼拍拍林礼嘉的胳膊。

林礼嘉眉头皱了皱:“可是我想坐最后一排。”

“那咱俩别坐同桌了,都坐到喜欢的位置上。”苏霖曼说着就去扯林礼嘉肩膀上的书包。

林礼嘉往旁边一躲,无奈地和苏霖曼对视。

“要不剪刀石头布?”他试探性地提问。

苏霖曼偏过头:“我不,我就要坐窗边。”

最终还是林礼嘉败下阵来,咬牙走到苏霖曼指的座位,拿出湿纸巾认命地擦着桌子。

第三排,恰好是老师下讲台后最喜欢待的地方。

苏霖曼怡然自得地坐下,看着林礼嘉还在蹙着的眉头,轻快地笑起来:“好啦,别生气了,放学请你喝奶茶。”

她看着林礼嘉还是很别扭的模样更想笑了,恐怕这是他幼儿园毕业以后坐得最靠前的位置。

苏霖曼太知道林礼嘉为什么坚决要坐最后一排了,好睡觉,好逃课,放学能第一个冲出去霸占篮球场。

苏霖曼给自己未来三年定了几个小目标。

首先,考全国最好的中文系;其次,和林礼嘉去一个地方上大学。

要实现第二个目标,显然是不能让林礼嘉像初一初二一样混日子。

林礼嘉生气的时候连头发都会微微翘起,看起来好玩极了,苏霖曼捂着嘴偷笑。

慢慢来,这才是第一步呢。

班主任是个有点胖的中年男人,长相很是憨态可掬,却故意把脸板着,装出一副很凶的模样。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杨威,是咱们班高一这一年的班主任。”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林礼嘉和苏霖曼身上稍顿,又很快移开。

“座位表我提前排好了一份,先按这个座位表坐,等大家熟悉一些再做调整吧。”

苏霖曼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投影仪放出整整齐齐的一张表格,苏霖曼一眼就找到林礼嘉的位置。

她磨了磨牙,这小子运气还真好,正好是他原本想坐的位置。

果不其然,身边传来一声带着得意意味的嗤笑:“看见没,还得是你礼哥。”

苏霖曼在桌下的手狠狠拧了一下林礼嘉的胳膊,半天也没看到她想看的反应,这才失望地开始找自己的座位。

第四排,倒也不算太靠后,就是座位怎么轮都离林礼嘉有点远。

苏霖曼在林礼嘉招手送别中磨磨蹭蹭地离开座位。

苏霖曼的新同桌是个长相蛮可爱的男生,或许是因为他棕色的卫衣和自来卷的头发,苏霖曼看着他老是不自觉地联想到自家的小泰迪。

“哈喽哈喽,你好啊,我叫尚泽明,‘尚方宝剑’的尚,‘广泽生明月’的那个泽明。”

尚泽明叽叽喳喳地自我介绍,苏霖曼身边大都是些性子比较沉稳的人,至少像尚泽明这般……活泼到能对一个陌生人滔滔不绝的还从来没有遇到过。

她礼貌地对尚泽明点点头:“你好,我叫苏霖曼。”

苏霖曼对高中的第一位同桌的印象很简单——开朗,开朗得有些过分;活泼,活泼得有点聒噪。

尚泽明好似全然不在乎眼前人的冷淡,自顾自地说着话。

“我有个朋友叫‘平方’,你应该会和它很投缘。”

“真的吗!有机会一定要介绍我们认识。”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看起来很期待的模样,苏霖曼一时不好意思说出真相。

等“平方”从被绝育的痛苦中走出来,她一定会介绍他们认识的。

看苏霖曼兴致缺缺,尚泽明又转着圈地跟周围人聊天,像做人口调查似的。苏霖曼数不清听到了多少次“广泽生明月”,总之,尚泽明成为她在新班级认识的第一个新同学。

她转过头去看林礼嘉。

林礼嘉总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个,出色的容貌,干净的衣服。和这个年纪许多故意装酷的男生不同,他从不拖沓着走路,永远如行走的松柏树般挺拔着身姿,脚步迈得干净利索。

他也是很受欢迎的,譬如此刻,他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不做,就有许多人凑上去与他搭话。

与林礼嘉隔着一条过道的女生在偷偷看他,红着脸抬了好几次手又悄悄放下。

林礼嘉注意到苏霖曼的目光,隔着那么多的座位,越过那么多意味不明的视线,穿过那么多嘈杂的声音,他眼睛微微睁大后弯起来,含笑对上苏霖曼的视线,两根手指挨在眉边划过。

苏霖曼突然有一种莫名的安心。

5

其实在新学校的适应进度比苏霖曼想象中要快很多,林礼嘉很快结识了一帮一起打球的兄弟,她也有了能凑在一块儿聊天的小姐妹。

尚泽明的社交能力则格外出众些,在苏霖曼和有些同学尚且只有在交作业的时候才能简单说几句话时,他已经和全班同学打成一片了,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从男生到女生,好像每个人都能与他笑闹几句。

刚开学的活动课是没什么人在写作业的,男孩们大都下楼活动,女孩子们则三三两两地凑在一块儿聊天,苏霖曼也不例外,咬着AD钙奶的吸管听别人说话。

“你们觉得咱们学校男生谁长得最好看啊?”

不太熟的女孩子想要拉近距离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话题,聊聊偶像,聊聊感情,聊聊帅哥,聊聊都讨厌的人。

周一妍直爽道:“林礼嘉吧,他在贴吧可火了,都有学姐特意从高三楼跑过来看他呢。”

周一妍是与林礼嘉隔着一条过道的女孩。

“我觉得尚泽明也不差啊,性格真的很好。林礼嘉帅则帅矣,总让我感觉有些不敢靠近。”

苏霖曼坐在中间,选择不发表评论。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大家都说尚泽明很随和很开朗很好接近,可他的开朗总给苏霖曼一种很怪异的感觉。

林礼嘉也是很开朗的人,只是面对不太熟的人时不会展现,而尚泽明则显得……有些刻意。

就像是习惯性和别人搞好关系,把它设为某种任务或目标一样。

“说到这个……苏霖曼苏霖曼,我可以八卦一个问题吗?”一个齐耳短发的女生突然抓住苏霖曼的手,苏霖曼记得这个女生叫冯芊芊。

“啊?可以的,你问吧。”

“你和林礼嘉是什么关系呀?”

不知道是不是苏霖曼的错觉,周围的喧嚣声小了些,等待问题答案的似乎不只是冯芊芊一个人。

“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苏霖曼微笑着回答。

不怪她游刃有余,实在是这些年回答过太多遍一模一样的问题。

“哇,原来是这样。你不知道,你俩第一天一起进班的时候有多瞩目,全班的注意力都在你俩身上,我看老杨那表情都被吓到了呢。”众人嘻嘻笑作一团。

“哈哈哈,是吗,还挺好玩的。”苏霖曼打着哈哈把话题绕了过去。

林礼嘉从后门走进教室,听到这边的笑声下意识望过来。苏霖曼从几人间的空隙偷偷去看他的反应。

他应该是什么都没听清,抓起桌上的水杯就出门。

苏霖曼眼眸微微暗淡,又很快恢复正常。

没关系,太轻易得到的总不被珍惜。

总有一天,苏霖曼想。

总有一天,林礼嘉会说出那几个字。

若是常伴太阳,群星就不显得闪耀了。

“我不管我不管,这期我等了好久了,我真抢不过别人!”

苏霖曼死死拽着林礼嘉的袖子,撇着嘴可怜巴巴地盯着林礼嘉。

“姑奶奶,你都抢不到,我怎么就能抢到啊!你撒撒手好不好,我还约了王铭浩他们打球呢!”林礼嘉使劲扒拉苏霖曼的手。

她还真是,“干活时候林黛玉,购物时间鲁智深”!

苏霖曼轻轻柔柔地晃晃林礼嘉的胳膊,说话声音像是灌了三斤蜜糖一样甜腻:“哎呀,你威猛强壮,孔武有力,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你就帮帮我嘛,礼嘉哥哥!”

换作旁人可能真就被苏霖曼这副弱柳扶风、柔声细语的可怜模样骗过去了,可林礼嘉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太清楚这张迷惑性极强的脸底下藏着什么祸祸人的坏主意。

“苏霖曼,你少诓我,你们这些小说人抢杂志的时候眼里哪有什么帅哥不帅哥的!我上次就是听了你的鬼话,出来的时候校服比进去前活生生大了半个码!我妈还以为我跟谁打架去了,整整断了我一周半的零花钱!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觉得进去跟人抢杂志有损你的形象罢了!”

苏霖曼尴尬地咳嗽几声,眼见撒娇卖萌十八般武艺都没用,干脆也不装了,冷着脸抱着胳膊。

“林礼嘉,这是你逼我的。”

苏霖曼慢慢悠悠地从书包里摸出自己的手机:“喂,阿姨,我是阿曼呀。阿姨,林礼嘉上课又睡觉了,您知道吗?您不知道啊,那上次他逃课被校长抓到做检讨的事您也不知道?还有还有……”

林礼嘉抢过苏霖曼的手机,低头一看,屏幕黑的。

“好啊,你又诓我。”林礼嘉咬牙,伸手去捏苏霖曼的脸。

“疼疼疼,松手!”苏霖曼揉着自己的腮帮子,“你抢我手机也没用,你不答应我的话,我还是会告诉阿姨的。”

四目相视,空气中似有硝烟弥漫。

最终以林礼嘉的抗议失败结束:“下不为例!”

苏霖曼笑眯眯地在耳边比了个“OK”。

林礼嘉一路上无聊地踢着石头,一想到待会儿要经历的浩劫,他就恨不得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要不找个地方躲着,到时候给苏霖曼说他没抢到算了,林礼嘉甚至这样邪恶地想。

算了算了,万一她又在老妈面前掉眼泪怎么办。

哄苏霖曼和抢杂志这两件事比起来,林礼嘉还是觉得后者容易些。

不远处几个街头混混蹲在路边,头发颜色差不多可以凑出一套二十四色水粉颜料,指尖明灭交错,落了满地烟灰。

林礼嘉特意到对面绕开走,避免与这些人接触总是没坏处的。

“这都快六点了,尚泽明那小子什么时候出来?”

熟悉的名字挡住了林礼嘉的步伐,尚泽明?阿曼的那个同桌?

林礼嘉走出些距离,躲在墙后暗中窥视。

那些人年纪都不大,看着最大的应该也就二十出头,尚且稚嫩的脸上带着过早步入社会导致的与年龄极其不相符的市侩和流气。

没过多久尚泽明就出现在路口,为首的黄毛挥挥手,几人朝着尚泽明走过去。

他特别注意了尚泽明的表情,是与平日总是露着牙的灿烂微笑截然不同的阴沉。

几个人把尚泽明围在中间,黄毛笑着搭上尚泽明的肩,带着他走到旁边的小巷。

林礼嘉在原地独自思忖了一会儿,最终还是选择跟上。

他没有跟得太近,是一个既方便出手也方便逃跑的距离。

好在那些人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打算,林礼嘉长舒一口气。距离有点远,他们声音又小,除了偶尔发出刺耳的尖厉笑声,林礼嘉只能听到一些模糊的字眼。

“……钱……拿出来……继续……”

林礼嘉皱皱眉头,明白了,收“保护费”呢,这小子大概运气不好,偏偏揪中了他。

对方人数太多,显然不是个伸张正义的好时候。

林礼嘉看着尚泽明从兜里掏出了些钱,那些人大抵是嫌少,又去抢他的包,尚泽明还是沉默地放任他们作为。

似乎是发现尚泽明的确没有“私藏”,黄毛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几句,倒也没有再为难尚泽明,扔下他的包就走了。

林礼嘉装作碰巧经过的学生与黄毛等人擦肩而过。

他正犹豫要不要本着并不深厚的同学情谊上去慰问一下,却见尚泽明机警地环视一周,似乎是确认了无人发现这一幕才长舒一口气。

9月的兰城阳光明媚灿烂,整个大地都被笼上金黄的暖芒,流浪狗也会因为黄昏时的光亮慵懒地伸个懒腰,可这条小巷就像游戏世界的bug(漏洞),被赋予格格不入的黑暗。尚泽明靠在墙上,整个儿被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林礼嘉刚刚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他想,至少在这个时刻,这位同学大抵是不需要他多余的关心的。

林礼嘉没经历过战争,但从书店出来的那一瞬间,他无比感慨和平的可贵。

回学校途中,路过小卖部,他顺手买了两瓶饮料,一瓶茉莉清茶,一瓶可乐。

从冰箱刚刚取出的塑料瓶带着让人头脑瞬间清醒的凉爽,水珠从瓶壁缓缓落下,润湿了林礼嘉的手掌。

他再次路过那个小巷,尚泽明早已离开。

林礼嘉突然想到尚泽明那不发一言的样子。

他是第一次被这些人威胁吗?这会是最后一次吗?自己是第一个路过的人吗?自己会是最后一个路过的人吗?

我是第一个默默无言选择冷眼旁观的人吗?我会是最后一个吗……

林礼嘉问自己,却得不到回答。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林礼嘉突然有种如鲠在喉的异样感。

饮料瓶贴上苏霖曼的那一秒冻得她缩了缩脖子。

下意识涌出的怒火在看到林礼嘉手里的杂志时消失殆尽。

苏霖曼眉眼弯弯:“谢谢礼嘉哥哥,礼嘉哥哥最好了!”

林礼嘉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五官皱缩在一起,硬生生把自己挤出了双下巴:“别恶心我了,算我求你。”

苏霖曼不在乎,捧着杂志笑眯眯的:“下次吃饭我掏钱。”

林礼嘉拧着瓶盖,斟酌着开口:“阿曼,我问你个问题。”

“你说呗。”苏霖曼正给李梦曦发短信说着新生活的趣事,漫不经心地应着林礼嘉。

林礼嘉按下她的手机:“认真点,说正事。”

苏霖曼按下锁屏键,奇怪地看着林礼嘉:“怎么了你?怪怪的。”

“假如有一个人遇到麻烦,明知道插手了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可不插手的话又会时常去想这件事,心中难以安定,那么还要参与其中吗?”

“不要。”苏霖曼立即回答,“如果站在朋友的角度,我希望你不要参与,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如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人家未必需要你的帮助,有些事情是宁愿自己在黑暗里独自舔舐伤口也不愿意被人发现的,你眼里的善良在他眼里未必是好事。听过狄更斯那句话吗?‘最好的礼貌是不要多管闲事’。”

林礼嘉愣了愣,而后哑然失笑。

“笑什么?”

“没什么,就是没想到你会这么说。”

苏霖曼不解:“你以为我会说什么?”

“遵其本心,顺心而为。大概是这样的回答。”

苏霖曼站起来伸个懒腰,挡住了大片阳光。

“那你就想多了,我才不是什么大好人,我就希望——我,和我身边的人,大家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就好。”

林礼嘉嗤笑:“你也就是嘴上厉害。”

“喂,你什么意思啊!”

林礼嘉不说话。

他眼里的苏霖曼一直是那种标准的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尤其从她爸那件事以后她总是喜欢把自己伪装成一副与世无争,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可别人遇到困难又会下意识去帮忙,受到别人的感激又开始懊恼自己的多管闲事。

譬如小时候明明心疼雨中瑟瑟发抖的“平方”却说无能为力,后来又偷偷领回去央求沈姨答应收留它。

再譬如他顽皮被老妈揍的时候她总说是他活该,可又会私下去找老妈给他说好话。

她就是这样拧巴又善良的人。

林礼嘉下意识开始关注尚泽明。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平静,照旧在学校发展着他的交际生活,林礼嘉特意在好几天下午留到很晚跟在尚泽明身后放学,却始终没再见到那群人。

或许是一次意外吧,他这样想。

他最终似乎是被苏霖曼说服,那天的一切像是投石入湖般泛起涟漪后归于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