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日德的嘎啦鸡

都兰的香日德镇有一个沟里乡,二十年前是著名的国际狩猎场。因为当地藏族人民的强烈反对,狩猎场便关停了。香日德的路边有大量杨树,在初冬的阳光里闪着金黄。在金黄的叶片中间缀着密密的大白花,我以为这是青藏高原的特有杨树,后来才发现那白花原是翻卷着的杨树叶。杨树过去是无尽的田野,“蒜如拳头豆如蒜,一亩白菜收两万”便是田野的写照。我们在这儿买了一辫大蒜、两兜白菜、三根白萝卜,外加四个馍馍和一个羊腿带到沟里乡去,那是我们接下来三天三个人的口粮。三天后我们从沟里乡出来,还带着余下的半辫大蒜、一兜白菜、一根白萝卜及两个馍馍,剩下的一半羊肉赠送给了当地牧民、小学校长、村支书兼野生动物救护站站长肉保。实际上,和我们共享那三天美食的还有肉保一家四口,四个高大的藏族人。

香日德到沟里乡的路好得超乎我的想象,是笔直平整的柏油路。从柏油路下去转入沟里乡,海拔渐次增高,两旁山顶白雪皑皑,中间一条大沟,沟中无雪,山坡上零星分布着一些松柏。越野车在大沟里向前奔,我全身的骨头和肌肉都在跳迪斯科。美丽的夕阳流过参差不齐的隘口,洒在沟里的灌木上,阳光临幸的每株灌木顶上都如佛光笼罩,闪闪发光:红的愈红,白的愈白。在如此迷人的光影里,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背影,那影子踩在一株红灌丛上,对着一丛开白花的灌木出神。它缓缓转动脖子,红红的夕阳下,映着一张红艳艳的嘴。“嘎啦”,它小声地咕哝一句。

“嘎啦鸡!”

嘎啦鸡,也就是大石鸡。因它的“嘎啦”叫声,当地群众称其为嘎啦鸡。在青藏高原,没有一种鸟像嘎啦鸡那样难于寻找。在共和的光石头山上,我们一行十多人从下午找到日落,从清晨守到中午,从艳阳高照等到大雨倾盆,从8月中旬直到8月末,连毛都没见到一片。那个家伙可能就卧在你面前的一块石头上,或是蹲在你脚下的浅草上,甚至你还有可能正好踩在它的背上。它正用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瞄着你。但是,你要找到它,除非有能在大海里捞到针的本事。整个共和石山,外形上看就是一只巨大的嘎啦鸡,我们在嘎啦鸡的怀里嘎啦嘎啦几天却找不到它。一群少年郎上去,白发老人下来;山中待一日,世上已十年,这并不夸张。十年来,饭总每年上共和山一次,共和山没变,山下的共和县城却是日新月异,从一条街变成十条街,从马拉大车变成满街小车跑,整个县城已扩大很多。看发展趋势,未来几年,共和山还存不存在都很难说。

嘎啦鸡转过脸来,一张白脸,眼圈红红的,不要以为它是悲伤或是昨夜打牌输红了眼,它的红眼圈里写满的可全是警惕。灰色的外套下罩着一件紧身的黄蓝相间的小夹克,这让它看上去颇有几分绅士派头。如果它站着不动,看背影和一块石头相差无几。刚好它又和灌木与石头建立了难舍难分、难以离弃的难兄难弟般的感情,要把它们分离出来谈何容易。它从地上捡起一根草,像土豪一样剔着牙齿,又回头看了我们的车三次,确认安全后便腆着大肚子大摇大摆地往灌丛中走去。在它身后,咕噜噜一下滚出一二十个同伴,全都压低身子,一边嘴里叽里呱啦不停,好像在说:“没事儿了吧,安全了吧。”一边脚下便稀里哗啦地刨个不停,和老母鸡一样,真是可惜了那副英俊的皮囊。有一只不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刨着刨着就停了,猛一抬头,整个世界都安静了,所有的嘎啦鸡都停下脚上的活计,抬头看着同一个方向。一会儿,最先抬头的确认风声只不过是风吹灌丛摆动的声响,便不好意思地扇了两下翅膀:“兄弟们,没事,没事,大家继续,继续。”于是,所有抬起的头跟着转个圈:“安全了,安全了,继续,继续。”灌丛中又响起了一阵扒拉声。

图37 大石鸡

我捂着嘴把卡在车顶与后座及相机之间的脖子悄悄收回。风声实际是我脖子被卡住时弄出的声响。

“绅士”决定带着它的团队横过马路。这次没有犹豫,它紧跑两步到路边,迈开大步一溜烟跑到了马路对面的灌丛中。它身后紧跟着三只嘎啦鸡。接着是第二梯队,五只嘎啦鸡。这个小团队的小头目跑到路边忽地便紧踩了一脚刹车,跟班的四只嘎啦鸡没收住脚,冲到半路发现小头目没过来,便站在路中团团转,不知是进还是退。兵都已到路中央,为首的只好硬着头皮往前冲,第二梯队总算过了马路。第三梯队,四只嘎啦鸡;第四梯队,五只嘎啦鸡……总共走过了五个梯队。

夕阳渐渐西沉,我们沿沟继续往里走。两旁的坡地上牧草已枯黄,但还算茂盛,这里是一个冬季牧场。再过几天,牧民将回归此地,带着他们的牛羊。沟两旁零星有几栋老房子,那是牧民冬季的住所,现在都空着。我跑到一栋老房子后去方便,脚边蹿出一只嘎啦鸡。不过,它并没有跑走,而是傻乎乎地看着我。跑野外有时我是不讲规矩的,但这样面对面还是觉得有失礼节。嘎啦鸡看我站起来,并不急着逃走,而是一边退一边不断地回头,像要引着我往它的方向走一般。我跟着它走了几步,忽然像明白什么了一样,回头朝那老房子一望,房子的窗台上齐刷刷地蹲着四只半大的嘎啦鸡。那引诱我的嘎啦鸡看我关注窗户,开始急了,“磕磕,磕磕磕”,就像家鸡那样叫唤起来。窗台上的四只嘎啦鸡陡然间便跳下窗户,“嘎啦,嘎啦,嘎啦……”,它们一边大叫一边便往后山起劲地奔,惊起了两只藏在草地上正准备谈恋爱的高原兔,也把我惊得在石头路上连翻了两个跟斗。因为那时,雪花飘起来了,石头路上有了积雪。这为我接下来的两日高反埋下了隐患。

当晚住肉保家,第二日早上晕乎乎地去上厕所,厕所离住所尚有几十米,在沟里的斜坡上,是个旱厕。上厕所的当口,老听得门外有窃窃私语声,想这海拔4000多米的雪山上还会有谁?无非是风吹着沙粒跑的声响吧。出厕所门,一低头,沟里又是二十几只嘎啦鸡。在最初的惊讶过后(我确定它们只是惊讶,如果是看到肉保他们,它们不会是这个表情),它们开始慌慌张张地往斜坡的顶端奔。有一个五只嘎啦鸡的小团队急急地飞了起来,飞到了对面的悬崖上。这下好了,一群嘎啦鸡站在悬崖上,红眼瞪红眼。一只勇敢的嘎啦鸡慢慢站到悬崖边上,一脚朝前一脚朝后紧扣着地面,将头缓缓伸出去,往下面仔细瞅着。第二只嘎啦鸡也伴着它站一起,然后是第三只,第四只。四只嘎啦鸡站成一模一样,对着崖下研究了半天,全都摇着头往后退。第五只嘎啦鸡尚是少年,觉得长辈们都是胆小鬼,它摩拳擦掌,一跃而起,一下就冲到崖边。很幸运的是,崖边一丛开白花的极矮的灌丛挽救了它的生命,挡住了它往下栽的身躯。最后,大家达成了共识,决定不跳崖,而是往山上继续爬,追赶大部队。

先前撤退的大部队已到了沟的另一边,那里有肉保家的一个牲畜栏,栏前拴着一只藏獒,它们在藏獒脚前捡些残羹。那只凶狠的藏獒看到一只小鼠兔路过也要暴跳三尺高,看到嘎啦鸡过来竟然不吭一声,还讨好似的摇了几下尾巴。对于它们的关系,我很是怀疑。

本来已撤退的一只母嘎啦鸡突然又飞回厕所边。这段距离应在500米以上,没想到它那么笨重的身子竟然能飞那么远。落地后,它便围着厕所焦急地转圈圈,一边转一边“磕磕,磕磕,磕磕磕”地大声呼唤。在厕所后面的坡上有两块巨石,巨石下面立刻有小声音回应着它的呼唤。它奔向巨石,下面钻出一只小嘎啦鸡,扑腾着到了它的怀抱。母嘎啦鸡二话不说,拽着小嘎啦鸡就朝着藏獒的地盘飞奔过去。小嘎啦鸡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嘴里嘟嘟囔囔,似乎在埋怨母亲跑得太快了,把它丢了。看着这对母子跑过来,藏獒抖了抖铁链,抬起前脚站起来,大概是准备欢迎这对母子回归。

当太阳在雪豹经常出没的雪洼上露出笑脸时,所有的嘎啦鸡都汇集到了牲畜栏那边,“嘎啦,嘎啦,嘎啦……”它们唱响了沟里乡的晨曲。

在沟里乡待了三天后,我们出山。在一个拐弯处,一块石头上又立着一只嘎啦鸡。在沟里乡这几天看它们都看饱了,一只嘎啦鸡也没啥看头。我们准备开车走,这时,那只嘎啦鸡转过头来,眼睛里竟然不再是警惕,而是某种迷离的神情,像一个思春的少年的眼神。我拿出镜头对着它,它出神地看了一会儿镜头,突然敞开胸怀直奔我而来。奔到我面前突然停下,左右张望了半天,然后钻到车底下,从车底穿过去,绕到车后,又退到镜头前张望,然后又钻到车底,如此反复四五轮。很显然,它的目的就是要寻找我。车内的其他两人紧捂着嘴爆笑,说那嘎啦鸡看上我了,要抢我回去做压寨夫人。

我受宠若惊,它看上我哪里了?也许是我会吃辣椒,或者我从不曾吃它的同类?

直到后来某一天,我看到一只白头鹎奋不顾身地冲向一面玻璃墙,发觉自己是有点自作多情了。那只嘎啦鸡看中的并非我,而是镜头中的那只嘎啦鸡——它以为那是它的意中人。实际上,那是它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