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桥镇虽然已经清空,可却无人愿意进去,几名土兵取过食材之后,便跑到山后大吐特吐,几乎连苦胆也吐出来了。
今夜步行赶到崇林县却实在狼狈,又只有司天监有四辆马车,故而众人还是选择在山外歇息。
四辆马车中,一辆自是由阿雀郡主住着,一辆是三名武夫轮着休息守夜,两名司天监命修挤在一辆车中,而余下一辆却是由江逊与陈止住着。
车帘放下,陈止从行李里取出褥子铺上,将帘子放下,轻轻坐在车尾,靠着车厢壁,空出一大片空间来。
江逊望着自家的仆役,陷入了沉默。
陈止阖上双目,只是过于平稳的呼吸显示,他其实没有睡着。
“少爷?”
“在的。”
“你还记得你是哪里的人么?”
“不是说了很多次么?我是旧南京人,是南直隶人。”
“少爷,你还记得你住在哪个街道,哪个房中,有什么邻居么?”
江逊沉默不语,记得归记得,可该怎么说呢?难道说我实际上住在一个你不知道的世界,有这个世界不存在的邻居和亲人?
陈止睁开眼,望向江逊,一双澄澈的眸子在昏暗中微微有光。
“算了……不记得……”
“记得,可很难和你说清楚。”
江逊轻声道:“那不是南直隶,也不是这个世界里该有的地方。”
“那里……”
陈止打断了江逊的话。
“少爷,我在林子里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很真实,可我只记住了一点点。”
“哪一点?”
“我梦见了一个灰蒙蒙的人影,扛着你把你丢在一座很大很大的坟墓前,那座坟前有长长的石板路,还有一座红柱彩漆的牌坊……”
江逊追问道:“还有呢?”
陈止未曾去过南京城,可江逊清楚地记得自家仆役所描绘的梦境里那座巨大的陵墓,因为那正是他穿越这个世界所出现的地点!南京城外的太祖陵!
陈止费力地回想,却摇了摇头。
“关于少爷的内容只有这些了,剩下的便是我自己的一场梦,梦里……”
江逊挥手示意陈止停下,车外有脚步声传来。
马车的车帘被轻拍了几下,江逊皱眉道:“哪位?”
车外的人道:“在下杨震,有事求江公子商议。”
江逊抬眼,示意陈止拉开车帘。
杨震形容憔悴枯槁,这数日的危机对于江逊而言自是没有什么感受,可对于杨震而言,连着藏匿与被追杀,最终险些被杀,脱险后又与那司天监两命修争吵一番。
此刻歇息下来,已是鬓发焦灼,面目干涩。
杨震轻轻上车,坐在车尾,低声道:“江公子……今日黄昏的事情,你也听到了。”
“罗桥镇的事情,虽说最后不会仅仅以那两个司天监的命修判定结果为准,今时不比十年前,在江南不明不白便死了数百平民,北直隶处必然有司天监介入。”
“可若是这南直隶司天监执意偏要压下,声称此事背后不过尔尔,等到北直隶司天监的人十月之后回来查案上报,京师再来人勘查……这许多时节里,那背后真凶却不是早收拾干净了手尾?”
江逊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陈止依旧不语。
杨震心下暗叹,这主仆二人本来便没有必要参与其中,人趋利避害本是常态,又如何能怪这主仆二人?
可杨震依旧不甘,这天下的事情,虽说都有一个常态,可又如何能将常态看做颠扑不破的真理?
国家的财政,百姓的性命,难道是可以轻易退让的东西么?
杨震犹豫再三,终于敛容起身,跪在车尾,重重磕下一个头!
“江公子!杨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这一头磕下,倒是出乎车中主仆二人意料之外。江逊微微起身,从半坐半躺斜倚软褥枕头,坐直了身躯。
男儿膝下有黄金……
这句话倒是不错,可男儿不是有几把刀、几把刷子、几把……就能算的上男儿的。那盘丝观朱真人,现下小匣子里的肥大白蛛,口气再软,江逊又何曾理过他半分?
可眼前的杨震跪倒在地……委实大出江逊意料。这等自诩清流的书生,在官场中浸淫数十年,在被江逊搭救时也未曾跪下的文官,此刻竟然跪倒在江逊面前!
杨震不敢抬头,闭着双目浑身颤抖,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又或是惭愧。
“江公子,这南直隶司天监二人虽是心中千般毒辣,可那位郡主……虽是出自临王,却心性纯良,并不晓得这许多蝇营狗苟勾当……”
江逊皱眉,语气冰冷道:“杨御史究竟想说什么?”
杨震抬头,又是一个重重的响头磕在车尾。杨震心中挣扎交战,却依旧还是轻轻抬头,期盼望向江逊。
“江公子,若是赚得那郡主亲自出手推算一遍此事隐情……杨某的御史职位,有司天监的手段监察官员,自能留住痕迹,尽早请来京师里司天监的命修,彻查此案!”
江逊只是懒,不是蠢。
在杨震说出“郡主”两个字时,他便知道杨震究竟要做些什么。
可最大的问题便在这里,虽不知道自家的仆役得了什么奇遇,似乎是接了某个命修的传承。不论如何,总归是件好事。
那阿雀郡主是阿止的便宜师姐,要提这样的要求自然也是阿止出面设计。
可若是真查到临王手下的些什么……道理上自是说得过去。那么人情上又当如何呢?
自己的师弟哄自己查自己的父亲?
阿止在他师姐面前日后如何自处?
江逊皱眉,还未曾发话,话语已是被陈止接了过去,先行答道:
“杨御史安心,我五师姐饱读诗书,自是大公无私,明日再卜算一次便是了。”
杨震羞愧不已,道:“有劳陈公子!在下惭愧!”
陈止诚恳朴实一笑,摆一摆手。
江逊冷声道:“既然说完也答应下来了,那便明日清晨再说罢!我今日疲倦,费力斩了那蜘蛛道人,此刻已是要休憩了,杨御史请回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