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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回家的路上,陈娟例假来了。
对于经常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跟随着她故意搭讪的男孩子们,陈娟今天格外厌烦。
“离我远点!真烦人!”陈娟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对着两三个嬉皮笑脸、流里流气的男孩发火。说完,立刻转过身去,恨恨地继续往前走。右肩挂着的军绿色书包,在两次凌厉而果断的转身的瞬间,和她齐耳的短发同步地甩出一道小小的弧线,撞击到她的腰部,发出文具盒清脆的簌簌声。
几个男孩看出了陈娟今天是真的心情很差,便讪讪的面面相觑,像是自找台阶一样互相招呼着“走了走了”“回家回家”,各自骑着自行车歪歪斜斜的走了,只剩下夕阳在远处无精打采的挂着。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情,拿卫生巾,去厕所。
陈娟跟爷爷奶奶住。
爷爷是白云镇供销社的退休会计,奶奶是家庭妇女。
白云镇供销社坐落于镇子的最西端,一排五间的瓦房靠近公路,青砖灰瓦,木窗木门。大门上面是一个凸起的尖顶,顶下面是一个大大的已经掉漆的水泥砌成的红五星。
在计划经济如火如荼的年代,供销社承担着农村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的供应任务,在乡镇是众星拱月般的存在。供销社的职员因手握非农业户口而炙手可热,在婚恋市场上也一度高不可攀。
对供销社场景的描述在报纸和电视上一般是这样的:供销社的气氛是热闹而亲切的,工作人员是热情周到乐于助人的。在这里,你可以感受到乡村社会的温暖和乡情。
而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大体感受则是这样的:走进门市,是一圈木制的玻璃柜台,柜台后面是高高的木制货架。在笨重的柜台和粗糙的货架之间,售货员们坐在各自的柜台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家长里短欢声笑语地聊天,唯独对顾客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问一句,她不理你。你问两句,她不理你。你问三句,她马上脸色一变停止聊天愠怒地对你说“一块五!”,然后转头继续聊天满面春光,变脸速度堪比川剧。顾客则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满脸堆笑谨言慎行,生怕冒犯了高高在上的售货员而被告知“缺货”。
白云镇供销社也没有什么不同,和上述大部分乡镇的供销社一样冷漠傲慢毫无个性。
门市的后面是一个大院子。两侧分别矗立的一排瓦房是供销社的仓库,再往后的三排瓦房是职工宿舍。四面规整的房子围出来一大片开阔的水泥地广场。苍白的水泥地被长年的风吹日晒切割出杂乱无章又粗细不一的龟裂,就像陈娟爷爷脸上的皱纹一样清晰可见。
白云镇供销社的地理位置离镇子的中心约有一里路的距离。在供销社如日中天的年代,这点距离并不影响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但到了九十年代供销社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变得年老色衰风光不再的时候,这个位置就显得偏僻而冷清了。
所以这一段路就成了陈娟无法避开的烦恼。因为人迹稀疏,所以男孩子们可以在上学放学的时候大着胆子尾随和搭讪陈娟而无所顾忌,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
供销社早已承包给了个人,现在是一个私人的经营农机维修的店铺。原来的职工早已各寻生计自谋出路,住在这里的人已经很少,也就是像陈娟爷爷这样的少量退休老人还住在这里。人老屋旧,暮气沉沉。有些老同事平时会唏嘘感叹,并伴有一丝被时代所抛弃的幽怨。
抛弃?说的好像时代什么时候属于过他们一样。
陈娟的爷爷不屑地说。作为供销社多年的老会计,老头严肃高傲,不失刻薄。
陈娟倒是觉得这样挺好,清静。
“我不太喜欢,或者说不太善于与大家热热闹闹地打成一片。”在班主任肖潜老师有一次和她谈到她平时有点孤僻,导致很多同学觉得她很高傲这件事情的时候,陈娟这么回答。
肖老师觉得,这个女孩一点也不简单。
肖老师在跟同事聊到陈娟的时候,他这样描述:说话的时候吐字发音清晰果断,用词滴水不漏,没有多余的信息。语气不冰冷,但也不亲切,保持着一种很有礼貌的距离感。目光坚定,表情平和,略带一点若有若无的微笑,有一种不易亲近的得体。
在同龄人当中,这样一种做派,不招同学喜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特别是女生。更何况,人还很好看。
但是,这样一种做派,在男生中受到追捧,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以下类型:
一、内向憧憬型。此类男孩子把她奉若女神,只敢远远的欣赏、憧憬和想像。最多或写一封、或抄一封、或请人代笔一封浅薄俗气矫揉造作的所谓“情书”奉上以倾诉衷肠,然后石沉大海没有回应。这类人长大以后多半会成为知识分子或技术人员,矫情胆小,内心丰富。
二、外向纠缠型。此类男孩子没脸没皮的经常找机会搭讪,或者在上学和放学的路上尾随在她后面,用高超的技术把自行车骑的很慢,彼此无聊地咋咋呼呼,企图引起她的注意。如果某一个瞬间陈娟的嘴角撇了一个似有若无的笑,这些男孩子晚上会美得睡不着觉。这类人长大以后多半会成为商人或官员,善于社交,会来事儿。
三、因爱生恨型。这类男孩子则是另外一种心态:我自觉配不上你,于是我就讨厌你。和别人谈起的时候则嗤之以鼻、恶言恶语,潜台词是:在你拒绝我之前,我已经拒绝了你。这类人内心阴暗孤傲,长大以后多半会成为心机深重笑里藏刀的阴谋家或变态狂。
但这些不同的表现原因是一致的,就是爱慕。
陈娟对于来自女生的排斥和来自男生的爱慕的反应一样无动于衷。而这种无动于衷最终导致了来自女生们更大的排斥和来自男生们更强烈的爱慕。
她觉得她没有办法让那些女生对她笑脸相迎,就像她没有办法让那些男生不要在她面前言行乖张。虽然,她对于所有人——那些不友善的女生,甚至包括那些莽撞的男生——一直都报以温和、礼貌和微笑。
“我只是个14岁的小女孩而已。”她经常这样安慰自己,以对抗这样不利的处境。这种局面对于她来讲,还太过于复杂,她疲于招架。当然,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她大多数时候都在面临这种处境。只是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所以她选择无动于衷。
晚上吃饭的时候,爷爷告诉陈娟他爸爸来电话了。陈娟只是若有若无的应了一声,并没有更多的反应。
陈娟的父母在邻县上班。因为工作以及种种每个家庭都有可能出现的奇葩原因,他们没有办法很好的养育小孩,所以,从幼儿园开始,陈娟就跟着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父母每个月会打一次电话过来问候,每年会在清明、中秋和春节的时候赶过来阖家欢聚,就像家里远房亲戚。
不能养我,为什么要生我呢?陈娟想不明白。
因为缺少实实在在的共同生活,陈娟和父母无论从情感上,还是偶尔短暂的相处中,都表现的比较疏离。像打电话的时候父母弄错了她上学的年级之类的尴尬,她也不在意。谁会跟亲戚计较这些事呢?
父母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个符号般的存在。
“我不是父母双亡的。虽然感觉也差不多。”有一次在跟纪涛涛聊天的时候她这样描述自己的父母,由于过于直白,惊得纪涛涛表情定格了三十秒,和他嘴上叼着的半截果丹皮。
纪涛涛是班上为数不多的可以和陈娟像正常的同学一样相处的一个小男孩。
初中的小孩子都喜欢快快长大,不愿自己再被当成小孩子对待。你亲昵地去摸一个初中生的头,他很可能会立即跟你翻脸,尤其当你是女性的时候。所以初中里面最不缺的,就是故作深沉的、粗门大嗓的、忧郁高冷的、双手插兜的男生和嗲声嗲气的、矫揉造作的、窃窃私语的、时不时撩一下头发的女生。
纪涛涛是个异类。
个子不高,成人化的衣服——比如休闲西装——身架撑不起来,于是就只能穿儿童感很强的衣服。其貌不扬,别人理一个寸头显得很阳刚,他理一个寸头显得很滑稽。两个门牙硕大,笑起来很有感染力。因此看上去显得很小很低龄,虽然也已经13岁了。想要故作成熟,但是条件不允许。同学中的男生,有人已经开始被人用“帅”这个字来形容了,而他得到的最多的评价就是——好玩。班里同学在跟其他人说到纪涛涛的时候,会说:我们班有一个小男孩。而不会说:我们班有一个男生。
而班上同学都比较喜欢纪涛涛。
男生喜欢他的原因是因为他们觉得他跟自己有代差,在讨女生的欢心上,纪涛涛完全不是竞争对手。他们无法想像女生会喜欢纪涛涛,除非她母性大发。
而女生喜欢他的原因是她们根本就是拿他当成一个小男孩来看待。她们觉得他的眼神里没有青春期男孩求偶的暧昧,身上也没有荷尔蒙溢出来的奇怪味道。
而无论男生还是女生,他们对纪涛涛表达喜爱的方式都是:亲昵地摸他的头。一开始有人摸他的头,他也会生气的反抗。但是身形和力气都不如人,反抗的结果就是被制服。这种结果导致了更多的人来尝试摸他的头,最后连女生都这么干。最终他放弃了无谓的反抗。
摸就摸吧,操你们妈。
而陈娟是班里为数不多的不会去凑热闹摸纪涛涛头的女生。这让纪涛涛觉得,这个女生人还不错。所以,有时纪涛涛会去找陈娟聊天,陈娟的微笑让他觉得很舒服,他就报之以两个大门牙。这样的聊天,让他们俩都觉得轻松和愉快。
所以,在这个班里,乃至于整个白云镇中学,一个最不讨人喜欢的女生和一个最讨人喜欢的男生,觉得彼此成为了朋友,很好的朋友。
“小孩子不要那么孤僻,应该多交交朋友。都没看见有同学来家里找你玩过。”偶尔爷爷会在吃饭的时候跟陈娟说起这个话题。
陈娟只是敷衍地应着,并没有太多的表示。女生对自己普遍不够友好,何况她们整天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谈论的男女明星、同学八卦自己也实在不感兴趣。男生对自己普遍过于友好,以至于自己只想避而远之。只是这些,陈娟觉得没有办法跟爷爷述说。
陈娟想纪涛涛也许能算得上自己的朋友吧,但是这件事其实也不是很重要。肖老师跟她说过:
在每一个群体里面,都会有少数的人资质优秀、天赋异禀。由于认知、见识或者审美等等超出身边周围的人而显得落落寡合,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我没有办法要求你降低自己的标准来迎合众人,就像我这样的一个成年人没有办法一直蹲下来跟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打成一片。
等你进入到高中,你所在的群体里面,可能就会多一些可以让你平视的同学。那个时候,也许你就能交到更多的朋友。等你上了大学,情况可能就会更好。所以,摆脱烂泥塘最好的办法就是成功上岸。你得好好学习,你不属于这个小镇。
陈娟虽然并不觉得自己像肖老师说的那样卓尔不群,但是依然觉得他讲的有道理。所以,朋友不朋友的其实没有那么重要,好好学习总是没错的。
但陈娟的爷爷却经常忧心忡忡。不是孤僻不孤僻的问题,而是经常有不三不四的男孩子在上学路上骚扰自己的孙女,这就让人极其讨厌而又无可奈何。
讨厌并不特别出于担心。男孩子骚扰的多,但真正敢做点什么的少。社会风气好了许多。加上都是镇子上的孩子,熟人熟面的,不大可能会真的出现什么过分的举动。爷爷只是担心,整天被这些不三不四的家伙纠缠,时间久了会不会把陈娟给带坏。毕竟还是孩子,心性还不成熟。而这种例子,镇子上就有。
无可奈何是因为,那个年代还没有家长接送孩子的风气。包括晚自习放学,都是学生结伴而行或是自己一个人回家。况且自己和老伴儿的年龄、腿脚也不允许。
“有个漂亮的孙女,也是一种烦恼。”爷爷经常嘀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