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诀别

寒冬腊月,京都城里一片银装素裹之景,勇毅侯府静静隐藏在这皑皑白雪之中。府内的南华阁,宛如一幅水墨画,清冷而幽静。

阁前的寒潭在初冬的寒风中泛起丝丝涟漪,水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冰,在微弱的阳光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潭边几株寒梅却不畏严寒,傲立枝头,绽放着点点嫣红,为这萧瑟的冬日增添了一抹生机勃勃的色彩。

温绾月身姿婀娜,一袭鲜艳的红裙外罩着一件紫衫,如同一朵盛开在冰天雪地中的牡丹,明艳动人却又透着几分清冷孤寂。静静地站在一幅画前。

四下里的仆从早已被她屏退,唯有贴身侍女蓉翠静静地陪侍在侧。

蓉翠望着自家小姐的背影,心中满是心疼与担忧。

暮风渐起,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亮也即将被黑暗吞噬,寒意愈发浓烈。蓉翠轻轻走上前去,手中捧着一件柔软的裘衣,小心翼翼地为温绾月披上,轻声说道:

“小姐,天色已晚,风也大了,莫要冻坏了身子。”

温绾月身形微微一动,似是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她轻轻点了点头,却未曾言语,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幅画上,思绪早已飘远,仿若沉浸在一段刻骨铭心的回忆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许是身在梅园已久,温绾月身上透着淡淡的梅香,“王妃,侯爷半个时辰前又打发人来催过了,说是夫人与小姐们都等着您呢,您看……”。

温绾月闻言,神色不变,却冷冷的开囗:“叫他等着”语气如千年寒冰,蓉翠深知王妃心事,便不再开囗,欠身行礼后往映雪堂去了。

南华阁外,纷纷雪下,只留温绾月与画中那人,一如当年初遇,飞华羽落,黑衣少年倚于廊下,“在下武昌王清源,敢问姑娘芳名”。

那年,她还是府中待嫁的二小姐,从未见过如此莽撞无礼的男子,娇羞欲走……春宴上的惊鸿一瞥,秋猎场上的点点滴滴,上元节花灯上共同许下的海誓山盟,离别出征的死生之诺。

过往种种,涌上心头。

原来,不觉意间,她已爱他入骨。寒梅飘落,暗香残留,佳人眼角,一滴珍珠泪,为谁而流。

掌灯后方,温绾月才回了堂厅,桌上已布好了晚膳,勇毅侯温贺座于主位,侯夫人元氏与所出二女晓月、锦月在侧,侯府世子温靖刚往北境军中任职故不在席。

温绾月扫过众人,朝温贺微微施了一礼,淡声道:“父亲”。

温贺点点头,赐了座,虽父女不和整个京都人尽皆知,但面子终归是要做的,况且此次回门更是太后亲旨,温绾月并不想生不快。

菜品皆是时新,想必是用了心思,但热过几遍后,味道已然不是太好。席间无话,丝毫不像是家宴。

温绾月用膳后本想直接回荣王府,却被温贺留下,说祖母想见她,温绾月想起祖母,不便拒绝,只得往归仁堂去了。

太夫人李氏已是六十高龄,身子一直不是太好,长年卧病,温绾月一入房间,只觉一股药味,与荣王府无异。

李氏见孙女来了,卧起身来,叫温绾月座近点,与她聊起家常来,无非是荣王爷的身体,世子燕辰的事罢了。

“辰儿生下来就没了母亲,辛亏有你这个姨母,哎,只是可怜青丫头,好不容易眼看要享福了,却……”

温绾月与温青月原是侯爷发妻所生,生母早亡,五年前,青月嫁与荣王燕敬为妻,却难产而死,荣王本身体有疾,痛失爱妻后,身子肉眼可见的垮下去了,前年,荣王竟求陛下赐婚,纳了绾月为纪。

“王爷也时常思悼姐姐,爱屋及乌,对辰儿和我也是极好,想来姐姐在天有灵,也会欣慰吧”李氏听罢,握住温绾月的手“绾儿是个懂事的,祖母也是打心里怜惜你,可人死不能复生不是,王爷既待你好,你何不放下王家那小子”。想到王清源,温绾月心不住得刺痛。

“祖母知道,你喜欢王家那小子,祖母也喜欢那个爽朗的孩子,本来两家都议好亲了,没成想王氏卷入恭王谋反案,公爷在流放途中病亡,清源也战死于北疆。”

记得出征那天,她赠给他一个平安符,叫他藏在衣里,他傻乎乎地握着她的手,说此去一定功成名就,回三书六礼来娶她,只是此去,竟无归期……

温绾月想至此,泪水如决堤的洪流汹涌而出,酸涩的滋味从心底蔓延至全身,她扑在祖母怀中,如孩童般大哭起来。

李氏看着孙女这般模样,眼眶也不禁红了起来,满心都是对孙女的疼惜。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温绾月柔顺的青丝,一下又一下,动作轻柔且充满慈爱,嘴里喃喃地说道

“绾儿,你恨你父亲是怪他没照看好清源是不是?可战场上刀剑无眼,那日夜袭,王师大败,乱军中谁也顾不了谁,你爹是一军主帅,突出来又数次返回寻找清源,终是无果,才撤兵而去,你爹爹从没与你提过,那日他也几近战死,亏得部下死战才幸而保了一条性命”

“我恨他不是因为他没保护好阿源,是因为他说阿源死了,我的阿源怎么会死呢?他没见到阿源的战死,战后收敛也未见阿源尸身,凭什么说阿源死了”

李氏默然抱着孙女。

太昌十三年六月,北齐犯边,勇毅侯率军与之战于宁州,为敌夜袭,大败,死者十之六七,八月,收敛战亡者骸骨时,仅有数千具……

戌时,温绾月回到王府,内侍奉贤马上迎上,原来是荣王爷病情恶化,急诏王妃侍候。温绾月立马命蓉翠把世子接来,自己随奉贤往昭阳殿,一入门就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幕帐后的人影愈发模糊了,两侧满了太医、侍女,温绾月连忙上前为之取来汤药。

燕敬见王妃来了,挥挥手“不必了,孤知晓自己的身体”他凄然一笑“已是油尽灯枯了……”说罢,世子燕辰被蓉翠抱来,小小的孩子眉眼长得极像青月,正懵懵懂懂的看着父亲,就要爬上床,糯糯的叫着“爹爹”。燕辰怜爱地抱起爱子。

“绾月,这两年辛苦你了,辰儿被你养得结实了不少,记得那年他还是那么小小的一个”转头看着怀中的幼子“辰儿,从后多听姨母的话,要守信义,知礼节,做一个对朝廷有用的人,懂吗?”

燕辰不知话中的离别之意,只是点点头,燕敬一声长叹,抱孩子交给蓉翠带往偏殿,并屏退太医侍女,只留王妃温绾月与侍卫将军孟超。

“绾月,你是青儿的亲妹妹,辰儿托付给你我很放心,当年,府中两个侧妃对辰儿虎视眈眈,我又久病在床,只有你才能护辰儿周全,现在想来,还是我太自私了,白白耽误你这么多年”温绾月强忍泪水“姐夫,不要这么说,我生母早亡,姐姐待我如母,能照顾她的孩子,也是我之所愿”。

燕敬当年上书赐婚前私下派人问过温绾月的意愿,得知是为了照顾姐姐遗孤,并无夫妻之实,就同意了,也就有了后来小温妃入府,殊宠非常。

“阿源还没回来,我想等他,可是自己年龄一天天大了,家里逼迫的紧,能在姐夫这避避风头,也是我的幸运了。”闻言,燕敬面色一沉。

“绾月,听姐夫一句话,你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阿源已走三年了,他一直不回来,难道你一辈子不嫁人?”温绾月不是没有想过,只不过她不愿意相信,阿源真的回不来。

“我会一直等下去,如果他死了我就去黄泉路上寻他”燕敬相信她做得出来,她与青儿一样,她外表柔弱内里刚强,一但认定的事,绝不改变,可是如此,命运未免对她们太过残忍了。

“姐夫没有什么能留给你,孟将军与我生死之交,我死后王府暗卫皆听你调遣。”说罢,燕敬拍拍床头的紫檀木盒。

“我的遗表在这盒里,待辰儿承袭王爵这道表你可以交给圣上,上面我已道明要你入府的原委,并请陛下许你以王府郡主之身再嫁。”

温绾月欲开囗拒绝,燕敬却摆摆手:“你若不愿再嫁,到时候就烧了它,你永远是王府的女主人”说罢,燕敬终是再无气力了。

他眸子上盖着一层灰气,这叫作死气,燕敬望着眼前与青月有七八分相像的女子,喃喃道:“青儿……你来接我了么?我等你很久了……”

恍如那年,小川池边,亭亭少女乔,赤足踏水,笑面如花,提着裙摆向他跑来……

太昌十五年冬月十八日,荣亲王薨,帝嘉之哀荣,赐谥忠献,与慧毓王妃温青月同葬,并加宁州六万户封邑,待荣王世子燕辰七岁,即依祖制,袭承王位,前往宁州就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