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深冬,大雪连绵。伽蓝山上早已是雪窖冰天,山林鸟雀不见踪迹,一派万籁寂静。
大雪连下三天,终于停歇。
一只狍子曲着腿伏在一丛干枯的蒺藜堆里。
这是一只很壮美的狍子。四肢精壮屁股浑圆,一身黄褐长毛油光水滑,肚子下是一窝干净的白毛。它耐耐心心的蹲着,小脑袋一歪一歪,大眼珠子静悄悄的打量着周边树林。这不是它第一次出来觅食,它已经成年许久,度过了又一年的春夏秋冬,深冬的山林总是最危险的,但它跑得快,最迅疾凶猛的野兽也拿它没辙。
但今天有一点不一样。
有风吹过。枯枝败叶萧萧落下。
它蹲了一会,没有觉察到危险。
它犹豫了一下,叹出了头。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树梢上传来一声愉悦的高呵,它迅速起身拔腿就跑,紧接着就是屁股一凉。
它一声哀鸣,血水顺着摆动的后腿蜿蜒而下,但它也不敢松懈,一路跑一路跑,一头栽下了山涧里。
它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摔断了腿,屁股疼的厉害。只有大眼睛还是睁着的,趴着看石堆下冰封的土层。
山泉冻结,土层里有一株很小很小的芽苗,冒着一点柔弱的绿意。
凛冬已至,下一个春天自是不远。
但它是等不到来年开春了。可能会被猎户捡个便宜,更有可能在这里活活冻死饿死,然后成为觅食野兽的盘中餐。
很快就有人踢踏着石子往这边走来。
没过多久就有一双纤细又白皙的小手拍了拍它的头。
这是一个很年轻的姑娘。身量纤细,长发随意挽起松松垂下,她的皮肤很白,面颊上两朵冷风刮起来的红晕,通透无暇的如同精心烧制过的瓷器,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灰棉袍,外面套了件狐皮袄子,腰间配了个毛皮口袋,虽说不太顶看,却也轻便温暖。
“可怜的小家伙——”
她的声音就像初春潺潺流动的山泉一样好听。
“你可别怪我。”
然后她从口袋里取出一根又粗又长的牛筋来,把狍子结结实实的捆好背在背上。
狍子的脑袋正好搭在她颈侧。
“我和师父都会感念你的恩德的。”
狍子听不懂,但它知道疼,知道难逃死劫,仰着脖子呜咽了一声。
她歪头笑了笑,新花一样干净灿烂,“下辈子可别再遇见我啦。”
伽蓝山已经下了三天的雪。
这本就是荒无人烟之际,远远望去一派银装素裹,唯有山尖尖上的一处道观冒着一缕轻薄的青烟。
谢初梨哼着小调,背上背着将死的狍子,一脚登上山涧盘错的溪石。
狍子是成年的兽,虽说算不得大兽,到底还是有些分量。但好在她心情不错,许久没有出来打猎,好巧不巧遇上了一只傻狍子,累是累了些,但比起平常师父给的气力活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这样一只狍子,光是肉就可以给他们师徒二人吃上好几天,骨头可以熬汤,正所谓吃哪补哪,正好可以给师父补补那把疏松掉的老骨头。还有皮毛,皮毛可是好珍宝,是山下富贵人家的稀罕物,虽然比不上雪白的狐狸皮,也能让师父下山的时候变卖个几两金银。
说不定师父一高兴,还会给她带几串糖人回来。谢初梨就着袖子擦了一下额头上的虚汗,兴致勃勃的想。
年轻人脚力出奇的好,不出半个时辰,已经从山腰子弯上山尖道观了。
这处道观名为白云观,是伽蓝山唯一可以落脚的地方。这观子气派巍峨,已经有了些年头,香火早已断了干净,又地处高山,平日里自是无人相扰。谢初梨自从记事以来就住在了这里,打小就在山林里撒欢长大,吃的是山兽野味,喝的是石壁清泉,没有同龄玩伴,唯一能说话的是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姓谢,她只知道他谢,却不知道他名谁。小时候她也揪着胡子问过,那老头只淡淡道名姓是爹娘赐的,他早已忘了干净,只记下了姓。她在八岁那年嚷嚷着要个名字,早前一直叫着丫头,谢老头拗不过她,给她起了谢初梨这个名字。
随他姓谢。在初春开第一茬梨花的时节把她捡回来。
后来就叫她阿梨。
其实真正得了姓名之后又没了什么所谓。也不再纠结谢老头的名字。反正名字都是别人赐的。他们两个还是要相依为命的。
过了年关,老头就要六十了。
老头也未必当真是六十。老头不在乎岁数,她从开始识数的时候开始给老头计。那年她六岁,老头五十。
一晃就是十年。
老头说早年舞刀弄枪卖艺走江湖,学了几分真功夫。这些功夫也教她,她学的也好,但打猎这种事情还是老头自己亲力亲为。老头不喜欢她在山里跑来跑去,太没女孩子气,她只能扁扁嘴,趁着老头不注意偷溜出去,但好在老头的确是身手矫健,每次都能带回来丰盛的野味。但是两天前,老头只带回来一只野兔子。
那只野兔子吃了两顿,师徒两人吃的干干净净,老头用兔子皮毛给她缝了一双兔毛袜,正好可以塞进过大的毛靴里。
然后她就趁着老头不注意,偷偷溜出来打猎。
她的身手不及老头,但她在入冬前搜罗了一堆草药,老头配出了止疼的麻药,她偷偷拿了一点,浸出药汁凃在暗器上,借此用来狩猎时麻痹野兽。
没想到果然很成功。
天色暗沉下来之前,谢初梨已经背着只剩一口气的狍子回到了白云观门口。
谢老头背着手站在门槛里,板着一张脸。
谢初梨暗道一声不妙。老头对她好归好,该有的严厉也是一点都没少。上一回她背着老头午睡去山里用轻功遛鸟玩,结果被抓了个正着,扎了整整三个时辰的马步,手脚酸的使唤不得。
“师父。”
谢初梨率先开口打破僵局,卖个乖巧总是没有错的,“徒儿方才打猎去啦——”
“你师父是老了——”
谢老头睨了她一眼,肃穆道,“可不是又傻又瞎!”
谢初梨一听就知道老头又生气了,踮着脚摇摇晃晃道,“师父,再过几日大雪封山,吃的就不好找了,徒弟是怕师父挨饿——”
“就你有理!”
谢老头眼神一飘飘了一眼地上捆的粽子一样的大狍子,眉头终于疏开一些,又见小徒弟滴溜溜的看着他,咳嗽一声肃声问道,“惊溅式练的怎么样了?”
惊溅式是重明剑法的第九式,这套剑法一共十二式。威力究竟有多少她也不清楚,但老头说是早年间走南闯北傍身的武学,那应当就很厉害了。从她会跑路的时候谢老头就开始教她练剑,当然不是真剑,就是用树枝削出来的,不过这也不妨事。早些年老头用江湖大侠的故事灌溉她,她倒是对着剑招满怀憧憬和热血。后来故事讲完了,憧憬散了热血凉了,兴致恹恹,老头不看着她她就整个林子的胡作非为,宁愿跑的山泉石洞里偷凉,以至于她练了十来年,也才练到第九式。
当下老头这么问了,她自然不敢不应答,心虚道,“这惊溅式徒儿已练了半月有余,自然已是心领神会。”
“那好——”
老头转身,从门后面拿了两把长木剑出来,丢了一把给她,道,“让师父看看你到底练到了几分火候。”
她握着剑,木头剑柄早已磨得光滑,一鼓作气凌空而起一剑刺出。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这是练剑的第一天老头教给她的道理。重明剑法的第一精义是快,比落珠快、比鸟鸣快,第二是内力。
她的内力不及老头深厚,可是她比他更快。
一剑刺破腊月的冷风,空气中撕裂出微妙的颤动。随即圆顿的木头剑锋止于胸口之前。
老头闭着眼。
她的剑被老头夹住了。
她卯着力气拉了拉,没拉动。
老头睁开眼,夹着剑的双指一翻,木剑应声而断,顺带梢着她一个趔趄一屁股摔在了雪地上。
大冷天摔一跤的滋味自然是不好受,她扁扁嘴,两颗硕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肯掉下来。
她不能哭,输不丢人,哭就叫老头看笑话了。
“徒有其招却内力虚软又有何用?”
老头叹了口气,沉声道,“从明天开始,每天加练三个时辰,就在大殿里打坐,哪也不许去!”
“啊——”
她委屈巴巴的应了一声,老头眉头一竖,她又不敢反驳,只好低着头小声道,“徒儿知道了!”
老头把狍子拖回内殿,任凭她坐在雪地里。
没过一会又背着手出来,“愣在那干嘛?还不快进来帮忙?!”
老头说到底还是疼她的!
她飞快的起身拍拍屁股上的雪水,跟着老头一道进了门。
谢老头要杀狍子,谢初梨其实是帮不上什么忙的。她杀生,但只能收拾收拾野兔子山鸡之类的弱小动物,像这种有蹄子有角的她就不太敢动,生怕一个大意给她一脚,再者就是随随便便掏一个内脏都比她拳头还大,实在是下不去这个手。
再怎么说也是女孩子嘛!
于是她就杵在一边看,蹲的远远的,看着老头麻利的剥掉狍子的皮毛,用一把尖尖的弯刀剔骨刮肉。
她腿还没蹲麻,老头就先发话了,“去把你的衣衫换了,邋邋遢遢的,像什么姑娘样子?”
她乖乖的噢了一声,心说本来也不是当作姑娘教养。又看了看自己的袄子,确实是沾上了狍子的血水混着泥子点,脏的可以。还是起身回偏殿换衣服去了。
偏殿没掌灯,又不太透光,现下的时辰已是晦暗。
她摸着黑从床榻下面拖出来一只小木箱子,这箱子一直遗留在这里,也不知主人是哪代人,起先被老头拿来装些零零散散,后来她参透了重明剑法的飞花式,就把这箱子赏给了她。她没多大用,就拿来收衣服。
她从箱子里摸出来一件新的衣衫,银红缎子缝制的长锦衣,缎面软和光滑,绣着云雁暗纹。这是上个月她勤勉的练了一个月的剑,老头下山之时给她带回来的礼物。女孩子嘛,总要有几件好看的衣衫。她美滋滋的收起来,然后一次也没舍得穿。
她摸了摸,心情大好,又叠好放回去,换了一身洗的发白的蓝灰长袍。
没过一会。谢老头来喊吃饭。
谢初梨大老远就闻到肉汤的香味。急匆匆的赶到大殿。道祖师爷跟前支着口铜锅,锅里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炖的软烂的狍子肉在热汤里翻滚。老头看见她来,又往锅里倒了一碗入冬前留下的腌菜。
她爽利的盘着腿坐在敬香用的垫子上,伸着脖子筷子一夹夹起一块肉,囫囵的往嘴里塞,舌尖一压汤汁浓郁,烫的直吐气,但滋味还是鲜美。
老头用铜勺慢悠悠的搅和着汤料,又道,“厨房里和了几个白面饼子。”
她高兴的跳起来,道,“师父我去拿!”
她并不常常吃米面,伽蓝山种不了细粮,只能仰仗着老头下山的时候带一些回来。不过老头毕竟是老头,每一趟回来也着实带不了多少。所以有好吃食的时候也就格外珍惜。
师徒两人就着一锅肉汤吃完了四个饼子。
夜色渐浓,又下起雪。
肉已经挑完了,汤还剩着半锅,锅下柴火烧的正旺。
谢初梨吃饱喝足,就盘着腿用胳膊支着脑袋看着门外。
“师父——”
大门没关,门外天寒地冻,冷意漫进来,一开口就是白雾。
“来年春天,我想跟你一起下山。”
老头没答应,火光跳跃在他的脸上,皱纹横生,宛若干枯的果核,他道,“你去做什么?”
他又开口,语气平平,似有喟叹,“这山下是凶险的江湖,动不动就要死人的,哪有你想的这么好。”
谢初梨没有作声,直愣愣的看着门外白雪落上轻松。
她从不向往江湖,她向往的是江湖中穿不完的绫罗绸缎和吃不完的面饼米糕。
就是这么没出息。
白云观才是最好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