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永留心底的笑
- 平流层世界之覆水难收
- 周文胜
- 5805字
- 2025-01-01 03:42:36
层层嵌套的世界,宛如俄罗斯套娃,每一层都藏着未知的秘密。尽头,是虚无,还是另一段神秘旅程的起点?
1948年春,武汉
在车水马龙的汉江路上,一辆吉普车缓缓靠边停了下来。
车内,穿着军服的年轻司机转身对着后座斜靠在车窗、身穿灰色中山装的男子轻声唤道:“陈处长,陈处长……”
陈佩高缓缓睁开眼,睡眼朦胧地看着四周。他怎么会在这儿睡着了呢?这是哪儿?
脑袋隐隐作痛,他下意识地搓了搓脸,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但这些记忆就像破碎的拼图,难以拼凑完整。
他知道自己叫陈佩高,是新办的武汉新制军官学校的教务处长。
1937年淞沪会战,脑袋受到严重伤害,让他失去了部分记忆,有时睡醒也需比常人慢半拍才能清醒。而且时常会头痛欲裂,每次回忆都会让他痛苦不堪。
今天是周日,按照惯例,他本应去汉江路上的“世界书局”取订阅的欧美军事杂志,再到旁边的梅香茶楼喝茶下棋,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除非有公务,这几乎是他每周雷打不动的活动。
陈佩高推开车门,一股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春意盎然的五月,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像一把把巨大的绿伞盖满了街道上空,明媚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街上,漫天的花絮在空中翩翩起舞。
透过斑驳的梧桐树枝,陈佩高看到了一座四层洋楼,在周围传统青砖黛瓦的房子衬托下格外显眼。洋楼正中的大门上悬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四个苍劲的大字“世界书局”。
世界书局是湖北最大的书店和出版社,而位于汉阳路上的门店又是世界书局里最大的门店。陈佩高就是通过它才能很方便地订到国外的军事资料和杂志,而这家书店的经理周慕贤,经过多次交往,也逐渐成为了陈佩高的挚友。
陈佩高整了整衣服,走向书局。当走到大门时,他突然想起了上周梅香茶楼的周老板向他提过这周刘棣怀先生会来下指导棋的事情,便决定先去梅香茶楼看看。
梅香茶楼就在书局隔壁的梅梨弄里。这条弄堂分别有一颗百年的梅树和梨树,梅梨弄由此得名。而梅树正好在茶楼的正前面,茶楼因之取名为梅香。茶楼其实是世界书局周经理和几个编辑记者朋友合伙开的,是他们聚会交流的好地方。
一走到弄堂口,陈佩高看到青石凳上静悄悄地坐着一位戴眼镜的男子,边上放着一块纸板,纸板上写着“多年老师,东北师范数学系毕业,上门辅导数学、国文、音乐”。男子穿着很旧的长布杉,年龄约二三十岁,正低着头,左手拿着一叠大小不一的旧纸,右手拿着笔在左手的纸上忙碌地写着。
一阵风吹过,把原放在男人座位边上的一小叠纸吹飞了,有几张落在了陈佩高的脚下。陈佩高弯腰捡了起来,看了一眼,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和数学符号,应该是这位家教老师写的,他似乎在推演某个数学问题。陈佩高的学院也教授相当难度的数学,特别是火炮专业,但从纸上的数学符号看,上面显然是更为高深的专业数学,不由得对这位家教老师高看一眼。看家教老师还在低着头,未注意到自己的手稿被吹走,便把捡到的纸递给了家教老师。
“噢,这是草稿没用的了,谢谢,谢谢。”接过纸的老师,忙不迭地起身鞠躬,脸上带着缺少营养的苍白,然后又忙不迭坐下继续忙着他的数学,好像生怕忘掉了刚刚想到的思路。
陈佩高有点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多余,不过既然他不需要这些草稿,就把另一只手上的几张草稿塞进了中山装的口袋,他有点好奇上面的数学内容。
梅梨弄是一条鹅卵石和青石相间的小街,两边是错落有致的民宅,偶有民宅传来犬吠声,或有白色炊烟袅袅升起。相比汉江路上的喧嚣,这里显得格外安详、平静。或灰色或深墨色的鹅卵石或多或少有被岁月打磨过的破损,夹缝中偶尔长着墨绿色的苔藓,散发着潮气。街道弯弯曲曲,宛如一条时光隧道。
世界书局洋楼的左侧墙紧挨着梅梨弄,走完这一段便能看到一水井,井边便是陈佩高熟悉的梅花古树。只见古树树根苔藓密布,躯干褐黑如铸铁,盘曲而上,树冠舒张飘逸,抽出密密的嫩芽,虽花期已过,依然让人赏心悦目。
而梅树的后面就是梅香茶楼,一座三层带有雕花的木结构楼,楼前一组写着大大的“茶”字的大灯笼从屋檐几乎垂到地面。门口一小黑板上写着“谢绝法币,只收银元”。
陈佩高在古树前驻足片刻,便走进了茶楼。一楼大厅里空无一人,他正感到奇怪,这时,一位穿着藏青色长布衫中年汉子,三七分的头发整齐油亮,圆圆的脸上堆着笑脸,弯着腰叫着“陈处长,陈处长”的走了过来。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刚才车上睡得太沉,陈佩高感觉自己到现在还有些恍惚,反应也慢了半拍,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来人是周慕贤的堂哥,大家都叫他周老板,是茶楼的日常实际管理者。
梅香茶楼布置得十分讲究,装饰文雅,茶点精致,当然价格也不便宜。不过这自然过滤掉了普通茶客,这里没有了普通茶楼那种喧哗和杂乱,反而吸引了不少讲究的客人。原来都是些文人、记者们聚会的场所,渐渐地也吸引了很多洋楼里的经理职员、大学里的教授、军政人员。由于这里各种消息满天飞,甚至各路势力的谍报人员都会出没于此,茶楼的生意相当红火。
茶馆里总是少不了下棋的项目,而围棋是这里的主流,并且长年汇聚着很多围棋水平极高的客人,也活跃着好几位以下棋搏彩金为生的棋手。
“陈处长,客人们都到二楼观战去了。”周经理看出陈佩高的疑惑,解释道,一边比划着手,语气中带着点小激动,“今天来了位漂亮年轻小姐,出十块大洋求和刘国手手谈一局,而且不让子下!下了快一个小时了,现在中局,目前局势谁好谁坏我的棋力是判断不了,处长棋力高,快去看看。”
茶楼生意一向很好,今天又有国手光临,岂会没有客人!原来如此。陈佩高心里想着,听说这刘棣怀是去日本学过棋,是一位真正被日本棋院定为四段的棋手,也是除了在日本下棋的天才吴清源之外水平最高的中国棋手,和他下对等棋,而且还是年轻女子?这简直像做梦一样。今天从下车以来整个人感觉都像是在梦里,陈佩高忍不住有些疑神疑鬼,但看到有高手对局可看,好奇心大增,扔下周经理快步走上了二楼。
二楼果然聚集了很多人,人虽多,却出奇地安静,连茶保也是蹑手蹑脚地进出。大家都全神贯注地伸长脖子围着一张桌子在往里看,偶有相互间窃窃私语的声音。陈佩高挤了过去,有几位熟客知道陈佩高的身份和围棋水平,纷纷让出点位置,这样陈佩高也能看清棋局。
只见棋桌烟雾缭绕,一个微胖,长相儒雅的中年男子一只手抽着烟,另一只手在棋盒里轻轻把玩着棋子,显然是刘棣怀。而他对面坐着一身材俊俏的年轻女子,穿着一件墨绿色带荷花图案的高领短袖旗袍,在人群中仿佛像一片荷叶里探出的一朵荷花。一对镶金玉簪将短发夹向后方,露出雪白的耳根肌肤。笔直优美的身姿略微前倾,纹丝不动,一双似水的明眸对着棋盘流动,胸口挂着一圈珍珠项链随呼吸轻微摇晃。陈佩高留意到女子秀气的鼻梁边有一颗小痣,这让女子秀气中添加了几分可爱。身后站着一位身穿青云色喇吧袖口短袄,扎着麻花辫的小姑娘,手里拿着手袋和丝巾,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贴身丫鬟。
忽然女子身体动了,两根如葱的手指从棋盒子中夹出一颗黑子,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后,轻轻地把棋子落在棋盘上,动作干净优雅,陈佩高一时看呆了。不料那女子落完棋子后,眼睛离开棋盘随意地扫向侧面,与陈佩高的两眼对了个正着,这让未曾有准备的陈佩高略有点尴尬,那女子反而一改原本淡然的脸神,双眸流动,眉心一展,俏皮地宛然一笑,好似在说请看棋,不是看人。
这一笑如同穿透云层的一缕阳光,刹那间眼前一亮,一股明媚直直的钻进心底。
陈佩高收回了目光投向棋局,端详许久,才渐渐看清了棋局。
双方共下了一百手左右,白棋占有三个大角,实地领先,但左边一块被黑棋断开成为孤棋,而黑棋外势厚实。看来这块白棋的治孤好坏,黑棋攻击获利程度决定了本局的胜负。
年轻女子持黑,最新的一手下在了右上角的五路上,看似远离主战场,轻飘飘的一手,其实依然瞄着左边的白棋。这一手封住了右上角的白棋,如果白棋在右上角补一手做活确保安全,那这一手黑棋的位置对原本左边的白方孤棋出逃有很大的威胁。
右上角白棋要不要补?
陈佩高听到后面几位看客在交头接耳讨论着,自己也立马心算着黑白双方各种可能的变化,一会儿觉得没必要补,一会儿又觉得补一下更安全。心想让他选的话,一会儿觉得他愿意选黑的,一会儿又觉得白棋更好下。
陈佩高期盼着刘棣怀的下一手。
但此时的刘棣怀几次拿起了棋子,又放回盒子,十几分钟还迟迟未落子,手上那根烟好久忘了弹,露出长长的烟灰。
陈佩高又悄悄地瞅了一眼年青貌美女子,她此时正气定神闲地端起了茶,轻轻抿了抿,又轻轻放下,似乎对棋局走向了然于胸。陈佩高又注意到女子肩胛厚实,腰板挺立,更能撑起旗袍的线条和美感外,有一股一般女子没有的英气。心里想着按他所知只有日本职业女棋手才可能有这实力,可看她长相气质完全不像日本女子,妥妥的是一幅名门闺秀的气派,不知是哪户的小姐?顿时心生仰慕,想着等棋局结束,争取向她请教一盘。
忽然身后一阵骚动,传来周老板熟悉的声音,“借光,借光”。陈佩高扭头看到周老板带着两个男子走了进来。一位男子穿着黑色中山装,戴着眼镜,另一位穿着军装,年龄差不多三十上下。
原来这次刘棣怀来汉口是受湖北教育厅所邀参加官民同乐的活动。此时北方战事吃紧,物价飞涨,局势动荡。白崇禧新任华中五省剿匪总司令,正努力稳定物价,发展经济,加强军备,另一方面,邀请人文雅士,民间团体举办各种活动营造歌舞升平景象安抚民心。这次活动安排在五省剿匪总司令总部长江要塞九江,因白本人及其长子也在,都喜好围棋,HUB省主席张笃伦为讨好白长官,特安排秘书和司机提前接刘前往九江陪白长官和其长子下棋。
周老板带来的两人便是省府的吴秘书和司机。
众人纷纷让出通路,年轻秘书长的很帅气,走到刘棣怀面前,抱拳说明来意。
这棋正下到最关键和精彩处,一众围观棋迷听说刘棣怀要走,原本安静的人群一下子像炸了锅似的喧嚣了起来,纷纷起哄要年轻秘书让刘棣怀下完再走。
年轻秘书倒不慌不忙,对女棋手和围观的棋迷抱了抱拳,解释道:”各位,刘先生难得来一趟,大家想多点时间欣赏刘先生的棋艺可以理解,可我们是军车,有军令和公务在身,没法等。刘先生和我们一起坐车走,今晚就可以到九江。如果刘先生自己走需要坐船,还要转车,舟车劳顿不说,明天都不一定到的了。”
这话说的很实在,众人也没有继续出声了。刘棣怀起身向女子抱拳道,“慕容小姐,不好意思了,这棋只能下到这了。你的棋力很厉害,走下去我也未必能赢。棋没下完,这彩金我就不收了。”
“好的,好的,刘先生,下到这也蛮好的,刘先生给阿拉机会跟您学棋是我的荣幸,今天受益非浅。这彩金说好的,不分胜负都是您该得的,不用客气,您忙先。”女子起身还礼道,一口带着吴侬软语口音的国语,煞是好听。
难怪没见过,这小姐气度不凡,原来上海来的!一旁的陈佩高心中暗自惊叹。
”那在下就受之不恭了,我九江完事后,再找时间和小姐把这局下完”刘棣怀也不客气,又抱了抱拳,便离开棋桌。
刘棣怀一离开桌子,众人立马围上棋桌和女子,向女子请教下一步的各种变化,有人甚至直接在棋盘上摆出自己的想法。众人声音此起彼伏,此时的茶馆热闹非凡。
陈佩高不喜喧闹,退出人群,走到窗边,点上了一只烟,欣赏着楼下门前的那颗梅树,心中默默演练着等女子出来如何搭讪,争取跟她请教一盘。
突然感觉肩膀被人轻轻碰了一下,回过头发现居然是那位刚刚来找刘国手的省府秘书。
“同志,打搅了,请问你是陈佩高吗?”秘书彬彬有礼地问道。
“噢,是的”
“那您曾是402团2营1连的陈佩高连长?”秘书的语速变得很快。
陈佩高的心猛地一跳,他点了点头。
陈佩高心头一震,仿佛有什么深埋的东西被击中。他机械地点了点头。听到他的确认,那年轻官员的神情骤然一变,眼中掠过难以置信的兴奋。“连长,您真的还活着!”他低声惊呼,语气中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甚至声音微微发颤。
见陈佩高一脸雾水,接着叫道,“是不是我变化太大了,您认不出来了,我是吴安守啊 67师402团文书。”
经他这么一说,陈佩高注意到这位帅气秘书的两鬓倒有和他年龄不相称的少许白发,心里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
67师是在淞沪会战时全军覆没的,那是一场极其惨烈和血腥的战斗,整个师几天就拼光了。陈佩高当时是402团2营1连的连长,身中十几片弹片,是第二天才被上海学生组成的童子军发现并抬到教会医院救治才幸运活了下来,其中一块单片还留在后脑中取不出了,而这块弹片让他失去了之前所有的记忆,幸亏当时他的军官证还在口袋里,才让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年龄,和身份。
一想到淞沪会战,陈佩高脑袋像要裂开一样,急剧的疼痛起来。那次受伤后,他只要尝试去回忆受伤之前的记忆,他就会有像孙悟空被唐僧念经一样的痛苦。剧痛让他本能地用手用力地抓自己的后脑,希望减轻痛苦。
“怎么了?“不明就里的吴安守一脸迷惑中带着关心问道。
”没事,没事,等我一会”陈佩高摆了摆手,深呼吸几下,头疼稍缓,便解释道,
“就是那场战,在我的后脑留下了一块弹片,没法取出来,刚才就是这片弹片引起的疼痛,而且它让我失去了受伤之前所有的记忆。我记不得之前所有的人和事了,吴先生是我一连的吗?我们连还有活着,这太让我吃惊和兴奋了,除了你,还有别的活着兄弟吗?”
“难怪您认不出我了,能活着已是大运了,我原来是团部的文书,张团长实在没人,命我支援您连,我就是帮忙送送弹药,包扎伤员,没有您照顾,我早死了。”吴安守叹了叹气,“张团长也阵亡了,1连除了我,我没有见过那个兄弟活下来,直到今天,您第二个。当时我看到您被炮弹炸飞的,您还活着,太让我激动了!”吴安守眼镜后面的眼框明显红了,他稍稍仰了仰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生死与共的兄弟!陈佩高上前紧紧握着吴安守的手,也一时哽咽。
陈佩高知道吴安守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让吴安守赶紧吩咐在楼梯口等他的同事带刘棣怀先行,他们俩后面跟上。
两人各自给对方点上了烟,边走边聊。
吴安守其实来汉口还不到一个月,原本是在CQ市府,在张笃伦手下做事,今年张笃伦调任HUB省主席,他也随他过来了。今天赶去九江五省剿匪总部,是开关于物价控制的会议。
抽完一只烟,俩人交换了联系资料,吴安守说等他从九江办完事会马上联系陈佩高,现在聊天不方便,俩人找地方见面再好好聊聊。
陈佩高一直送吴安守到胡同口,俩人相拥而别。
目送吴安守的车消失在车流中,陈佩高回过头注意到胡同口那位家教老师坐在那,拉着二胡,自顾自调弦,偶尔嘣出“苏武牧羊”的曲子片段。
陈佩高没走几步,身后响起完整曲子和歌声,曲调忧伤,歌声苍凉。
“转眼北风吹,群雁汉关飞。白发娘,盼儿归,红妆守空帏。三更同入梦,两地谁梦谁?”
也许是偶遇吴安守,又闻此曲,陈佩高回想起战场上的尸横遍野、生离死别,不禁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