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闲聊

“又见到了季公子,真巧。”温行迩淡淡回应。

此时,残月仍悬天际,清风徐来,草木叶上沾新露,往来人烟稀少。

季书槐指着中央的木偶人,断定这里面住了只鬼,中年人眉头皱成“川”字,面色狰狞说他血口喷人。

楚明霁正色道:“我听茶馆里有人说,城西半个月前死了个昭陵人,不会是你动用了巫术,将他的鬼魂剥离出来了吧?”

楚明霁自苗疆而来,对于这类事熟络,但不敢笃定。

“怎么会?你无凭无据,莫要信口雌黄!”中年人脸色变得惨白,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

季书槐走到那个木偶人面前,俯身将手中提的灯晃了晃,文雅地笑道:“记住你说的。”

忽然,中年人手中操控的小木偶往下坠,绳子将他的细皮嫩肉压得勒翻出来。

中年人感觉自己的手上,仿佛挂了块千斤重的巨石。

他企图挣脱,可手里的小木偶仿佛自己生了魂魄般,按着中年人,令他动弹不得。

楚明霁一见状便去喊官府的人,幸好这地方繁荣离官府近,很快官府就来人了。

“你对我做了些什么?”中年人瞪大眼睛恶狠狠地道,“我不会放过你的!”

季书槐懒得理会他的狂言,拂袖行至戏台的中央。

温行迩正望着那个呆呆地看着天边月亮的木偶人,问道:“你望着那边,是想回到你的家乡昭陵吗?”

木偶人点点头。

温行迩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雕花蜜饯,放在他的另一只空空如也的掌心上,笑道:“这是楚明霁路过星城学的。给你,希望这能排遣你的愁思。”

木偶人的手轻轻挥动。

“要谢谢就谢楚明霁吧,他做的雕花蜜饯。”

温行迩嘴角含笑。

眼看木偶人欲向他作揖,楚明霁眉眼柔和,扶住他的手:“无需言谢。”

“温姑娘这是何必?”温行迩身后响起了季书槐困惑不解的声音,“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罢了,他的肉身早已被扔在荒野,被秃鹫啄食得渣也不剩。将这上好的雕花蜜饯予他,岂不暴殄天物?”

楚明霁神色自若,对季书槐的话当做未曾听见。

温行迩转过头扫了他一眼,旋即回首。

她再次郑重地将雕花蜜饯放好,甚至替木偶扳回一根一根木手指,防止蜜饯掉落。

季书槐不死心:“你给予他,他又啃嚼不了。木偶是没有牙齿的,这种珍馐美馔只会风干,腐烂在他的嘴里,甚至会带着木材也会发霉烂坏。”

听到“珍馐美馔”这四个字,楚明霁的指尖颤了下,心中的山水飞过几只云雀。

温行迩眸光闪烁,嘴唇翕动。

季书槐温和地微笑,笑意渐深。

有毒蛇蛰行过的兴奋,在他心里如潮水般涌动。

看吧,再怎么坚守善意如磐石的人,还不是一样会如墙头草芥般动摇。

下一刻,他听见温行迩出声:“鬼生前也是人啊,如今他依附了具躯壳,也会怀念故里,也会想去吃多年未吃的故里蜜饯吧……”

这个声音极轻极柔,宛如从远方传来的天籁。

季书槐呼吸一滞,原本还捎着得意的笑容忽然僵住,眼神变得复杂。

温行迩这轻飘飘的几句,竟会令他的心为之震慑。

但更让他心为之震颤的是,那具呆若木鸡的木偶脸上,有两行清泪簌簌流下。

天边的残月已经消失了,自层峦叠嶂间,一轮太阳东升,季书槐的月白色灯笼在晃荡。

官府和风水先生都来了。

中年人最终伏罪,木偶人里寄居的魂魄冤屈昭雪后便消散天地间,风水先生说他去投胎了。

原来木偶里住着的鬼魂是昭陵一书生,前年赴京赶考,在火宫殿歇脚时,碰见个干木偶戏的同乡手艺人。

殊不知火宫殿附近高手云集,这手艺人的技艺并不扎眼。

他不知从哪得知,十年前有傀儡师献祭自己变成傀儡,从而可让傀儡肢体变得灵活。

当时那人是如此问他:“你可否知晓,世上何种木偶最灵活?”

中年人答不知。

那人笑了,压低声音道:“植入最灵活的人魂。”

但中年人又舍不得像十年前那群傀儡师们一般献祭自己。

于是,就盯上了这个同乡的书生。

通过套近乎博得信任后,就杀死他。

遵循那个人的指示,炼魂储在木偶人中,给中年人牟取了暴利。

……

完事之后,一间茶馆内。

“温姑娘不觉得怪奇吗?”季书槐笑问,“都是受人唆使,这两耳根子软的人全是替罪的,想必并非是机缘巧合。”

温行迩若有所思:“那倒是。偏偏这两次季公子你都能及时赶来,解燃眉之急。”

“温姑娘过誉了。在下只是路见不平罢了。虽小生是卖灯烛的,可既掌有聻灯,又怎有不为民除害之理?”

季书槐嘴角抽搐几下,神色仍是犹春风拂面。

温行迩双眼“咻”地亮了:“当真如此?”

“自是不假。”季书槐颔首。

电光火石间,温行迩眼疾手快从季书槐手里抢来聻灯,眉眼弯弯:“那我掌聻灯,季公子便不必如此辛苦地东奔西走了。”

季书槐垂下眸子,眼神晦暗不明,揶揄道:“温姑娘说笑了,姑娘前些时日不是还说——要寻旁门左道来消弭恶鬼,怎还要来抢小生的生意?”

方才温行迩接过那聻灯,那火焰燃得极旺,灼热到季书槐被迫移开看温行迩的视线。

这时,楚明霁被火宫殿的新吃食吸引视线,叫温行迩过去。

温行迩将聻灯递回给季书槐,和他道了句“失陪见谅”就跑过去了。

徒留季书槐垂睫不语,伫立这长街,任凭微风牵动了他天水碧色衣袂。

……

幼时,温行迩左手撑住脑袋,眨巴双眼,右手抖抖索索地拿起短剑,指着云雾缭绕的远山,问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师父,山的那边是什么?”

千机祖师摸了摸温行迩的额头,眼角泛起细纹:“师父有愧,只安居于此,不知天地之宽广。若是囿于此地,山的那边还是山。”

“师父足迹没出过荆楚,但世间奇书无所不览。书上总说“山海”一词,若你某日出了此间,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山的那边或许不再是山,或许是海,也或许是桥。”

燕子来又徊,梨花谢又开。

眨眼枯草碧,光阴已更迭。

十七岁的温行迩再次发问,问的是身旁的楚明霁。

她眼神晶亮,声音净朗清脆:“楚明霁,你觉得……山的那边是什么?”

这次她衣带悬柄长剑,嘴里塞着楚明霁做的凤凰姜糖。

楚明霁笑笑,恍若朗月入怀:“我不曾去过,如何得知。行迩,你若欲知山的那边是何种风光,那我便陪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