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拐平克对着一块石砖告白
信都郊外一处古墙上的一块石砖松动了,正掉在行走的平克的身前;他行走时是顺拐。
平克下跪了,捡起石砖。他感激这块砖,因为它没有狠心落到平克那稀疏的头顶,而是像个野蛮的朋友的礼物那般与他碰面。平克看着石砖,呆了一会儿,却激起一阵泪意,恨石砖没有将自己砸死。在平克的世界里,被一块友谊之石砖砸死是幸运的死法,这里面有无穷无尽的奥秘,谁都无法解释清楚。在以前,他身边的许多人一听到类似的事情,首先是希望不要发生在自己身上,其次会笑道:“那听起来像个笑话。”万幸的是,现在越来越多人愿意尊重死者了,他就越来越能接受身边的众多不确定性举剑挥下自己的头颅。平克不向那些妄想灾难的同道者们看齐,他不想托他人下水,而想成为一名佼佼者——单颗不坠落的流星。
一向沉默寡言的平克对石砖开了口:
你是知道的,我的未来将变得跟你的从前一样糟糕;处于难以逃脱的堆砌当中。我身上仅存的还温热的每一寸肌肤和每一滴血液都将凝固,变为冰冷坚硬的固体。你懂得我说的是什么吧?那可不是终点、也不是死亡,而是似死非死的耗尽生命的过程。——我知道怎么真正意义地活一次,但你看我还有机会吗?我也知道如何真正意义的死一次,但你看,你却放弃了最佳的时机。所以我才谢你又恨你呀。
去年我同一个人私下签了一份合同,那人答应好吃好喝待我,并将我的两排牙齿打下来换成金的、额头镶上钻。签合同那时,我的脑袋正昏——因为我们入座的高级沙发太过舒适,加之空气中适宜的温度与弥漫的特殊香气,总令我昏昏欲睡——我还被那人强加着桎梏。朦朦胧胧之中,我看到他流露出善意的笑脸,似乎是为我感到高兴。他的确高兴坏了,十分亲切地对我说:“亲爱的平克先生,您可够腼腆的。您可想过,在您签署这份合同之时,有多少人还在寒风中忍着冻挨着饿呢;另有一些人,牙齿掉得只剩下两三颗,而您却满口金牙!在他们面前,您显得多么优越,这是他们求之不得的。手可摘星辰,您仅踮起脚尖就夺得了富裕。签署这份合同毫无疑问是有助于您的。”那人急匆匆地下完结论。我要告诉你,这份合同并非是完全有助于我的,相应的,我应间接性地放弃未来的五十年生命,到那时我就与现在的你差不多老了吧。这样,我们两个将多像呀,满目疮痍。在这五十年的生命中,我被这样要求:“今后,你的一切行动要顺拐;音乐要听劣质且聒噪的;一日八餐,每餐必定吃够一小时;不准看任何形式的书;日光浴要背对太阳;”还有,每天早晨都有被派来为我穿衣的人,他们带来的衣裳三或四天一换样式,不论美丑,我必须穿。接着,还有这样的要求:“你每天要做什么都由我们来安排,但星期日那晚你却可以熬夜,想做什么都随便。”他要我安于此。某天下午,他安排我去看马戏团。有他的人坐在我的旁边,当一头狮子钻过火圈或演员随惯性飞向天,他就提醒一下我,告诉我此时要因惊奇与担忧而尖叫;当滑稽的小丑走上台,他则要求我开怀大笑。我按照他的要求装个模样……随后,我们离坐出去,去吃一天中我的第五餐。你看过马戏团吗?里面的狮子被人训练去钻火圈,照做就会得到奖励,不照做则会得到狠狠的一鞭子。时间一久,他们竟然互相信任起来了,甚至成为了朋友。
平克笑了笑,一如既往的腼腆。他接着说:
一年来,我的头发日渐稀疏了起来,因为下面这一项:“你每天都要用生姜洗发水洗头两次;”即使他禁止我看书,但还是有下面这项要求:“你每天跑步去图书馆一趟,并且什么书也不看就马上回家;”从家到图书馆的这条路我一清二楚,他叫我这样来来回回,我认为是为了让我锻炼身体,就像那些坚持每天晨跑的人一样。但我时常感到自己的猜测过于幼稚,而使得整件事情看上去漫无目的。
我跑步是顺拐,在别人眼中是荒诞的景象。在去图书馆的一个早晨,我亲眼见识到了同样荒诞的一幕:一个瘦弱的中年男人站着骑自行车,就像他的自行车上本没有车座,每过一段时间——大概两三秒——他就学一次狗吠。他叫的很像而响,整个清晨都因此更明亮了些。
在你得知最后一项要求之前,你永远无法明白我的脑袋当时有多昏:“最后,你必须允许我添加更多的合同上并不存在的要求,并一律遵循。”合同的有效期是五十年。无需多言,我渐渐成了那人的提线木偶。
别看我明面上是个吃穿不愁的富人,其实我身无分文。有段时间,我被安排到一个还不错的岗位上,这也是我不能拒绝的。我没有认真工作过,因为那些我赚来的钱从来都只流进他的口袋。最后他花这些钱请人给我在公园立了一座很像我、但不是我的“自食其力者”雕塑,过往参观的人总比我本人更加感动。
呃,我还忍受不了他乱动我的东西。那天我吃完第七餐回到我的卧室打开灯准备走进去,却发现里面的一切对我来说过于陌生,我出现一种走错房间的错觉。细看一下,很明显,我的几只毛绒玩偶原先在床铺上,现在却位于对面的衣柜上;床铺变得更整洁了,像是换了一套新的似的;原来摆放得好好的几把木椅子,现在却被一起堆叠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拖鞋、垃圾桶、水杯、日记本、相片……每一粒灰尘,无不被动过。由于震惊,我一头撞到了门框上,脸面侧向下,我感觉我要晕过去了。他从我的身后像一阵阴风似的走过来拍打我的肩膀,轻声说:“您现在可以躺倒您的床上小睡一会儿了。”我忍不住要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什么要动我的东西?”我生气地环视着我的大变样的房间慢慢走到床边坐下。你猜他怎么对我说的?他竟一脸不屑:“哦?你的东西——是你出钱购买了它们吗?你没有钱的,你只是因我而富裕。而我愿意将它们的使用权交于你,是因为我信任你。这白炽灯泡照亮的一切还不足以让你看见么?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他变得正气凌然。一瞬间,我也突然觉得自己的确没什么可抱怨的。他朝这边指了一下:“您看,一天下来您估计也累了,我早就为您更换了一套很贵的鹅绒被,您试试看。”我脱下衣服,让鹅绒被包裹全身,温暖如同母亲的怀抱。我快要昏睡,呼吸也变得急促,幻象自己是一条正在浅海打盹的热带鱼;越过绮丽的珊瑚礁,一阵缓和的潮水袭来……“这就对了。”他的声音从远处响起,像是苍天下古老的祷告词。他熄灭了卧室里的灯,等到我以为他离开了却忘了带上门,这时候他才开始说话:“祝您好梦平克先生,但也别睡太死,因为您的第八餐已经在准备当中了。”听到关门声的那一刻,我就完全失去了意识,也记不得自己是否真正吃过那第八餐。到后一天起床,我竟因自己可能错过了第八餐而深感内疚。
平克带上石砖,悄悄躲到一辆停在路边的车旁,他看见远处一个路口刚才走过去几个可疑的人,他猜是来找他的。这个时段平克是不该独自出来的,这时不是星期日、不是晚上。但他既然出来了,那就说明平克已经违反了合同。说来也怪,平克从未为这次出行做过任何准备,其发生没有任何预兆,就好像是不经意间的一个激灵。当他出来走到半道上,平克才发觉起自己所做的事与合同不契合,这一发现弄得他人心惶惶。他跟着感觉走,一直到这里才停下。他现在急需一个合适的藏身地,眼前的汽车对他来说只算上是暂时的掩体。这个掩体竟然是会动的,里面坐满了人。平克猛然意识到,这一整车的人全是不买门票就来偷看的观众。平克气急败坏,流着一眉头的汗逃开了,再次躲到另一辆车旁,这次才是空车。他的心里却依然不安,这里是他吐露真心的地方,平克一刻也不想多呆。世界这么大,他竟找不到一处容身地,只好一路逃离一路躲避。走到一片棕褐色的荒地旁边,平克因累停下脚步。他依然将那块石砖带在身上,就像他还有话要说,却一直未开口似的。经过长途跋涉,他的鞋子上充满了泥泞,只见在他的一对深渊般的瞳仁内深藏了双重的后悔。
歇够了就往回走,他觉得应把整件事情向那人说个清楚,他独自出来并不是打着违反合同的想法什么的,只是错将其当成了要求罢了,希望所有人能将这当成一场误会。然而,他未能如愿原路返回,这会儿,他有点儿迷路。
他脱下鞋,倒出跳进去的杂碎物,并揉了揉眼。趁平克不注意,旁边的废墟里跳出一只挣脱铁链的恶狗,它的姿态来自地狱,张着凶残的大口咬在平克的小腿上就不松口了。平克痛得要死,眉头紧锁,双唇紧闭,直视着暗红色的血从恶狗的牙迹淌出而与恶狗的涎液融合。平克抡起那块石砖朝着这条恶狗的脑门猛烈地砸去,直到恶狗奄奄一息。平克掀开它的尖牙,将自己的腿拔出。他发现恶狗的血正在不停地往自己的腿上流,便一脚将它踢开。平克无法分辨腿上的血哪片是自己的、而哪片又是恶狗的,便不在做这项无意义的分辨。他将裤腿翻上来,伤口很深。无论如何,他不得不去医院了。
“你可以送我去医院吗?我的腿被狗咬了。”平克在路边拦下一辆汽车。司机打开门说:“当然可以了,平克先生,我正在找您呢,到副驾驶这儿来吧。”平克向他表示感谢,并问:“是那个人派你来的?”“不然呢?”司机反问道,“他嫌你的方式不够正式,而且不够体面。”“什么方式?”“解除合同的方式。”司机回答,并发动了车,“他想同当初你们签定合同时一样正式,到时候——也就是到所有程序都结束时,你就可以随便将合同撕成碎片了。”“好吧,我向他道歉,也认同他所说的。但我希望在这之前,你能送我去医院。”平克将头一扭,看向司机那张肥胖的大脸,“我现在很虚弱,未必能坚持到所有程序结束的时候。”“放心好了,您的身体壮着呢,他把你养得很胖。”司机看了一眼平克的伤口,“不过,您为什么要拿着一块带血砖上车呢?”“哦,这你也放心好了,这不是什么凶器。”“我知道这不是用来杀人的,您不是早说过您被狗咬了嘛。”“那确实,我用它战胜了咬我的那只恶犬,如果没有它在手边,我可能就活不到亲手撕碎合同的时候了。不过我也不是为了单纯的留念才带上它的,具体原因很难向你解释,希望你能理解我。”
“当然。”司机停下车。随着后门被打开,那人进来坐到了平克后面的座位上,“好久不见,平克先生。”“不好意思,你是?”平克开始装疯卖傻。“他怎么了?”那人小声地问向司机。“他被狗咬了,但不至于这样。应该是装的。”“是吗,平克?他说你是装的。”“哈哈,是的,我被狗咬了,快送我去医院。”说完,平克系上安全带。“我们走吧司机!”那人从后视镜里与平克对视,而平克将视线移开。那人明显板着脸,好像有点不高兴,“平克先生,”那人看了一眼手表,“以前在这个点上,您早在吃您的第五餐了。不知为何,我竟有些感伤,一切都过得太快了不是吗?”平克看着裤子上凝固的血迹陷入了沉思,他感到身子在变冷。
车子再次停下来,后门再次被打开,走进来一个身着法袍、戴圆眼镜的男人,先与那人握了握手,随后又与平克打招呼并与平克握手,“啊,您的手摸起来好冰凉,而且沾满了血。”他坐在司机后面的座位上。“法官,我没有杀人。”平克澄清道。此时车子已经满员了,司机再次启动油门。“停一下,踩刹车司机。”法官喊道,“我还有一些事情没有解决。”“什么事儿呢?”那人问。“或许没有提前对你们说,法庭上是不许带砖头的。”“哪有什么砖头?”那人问。司机指了指,“在他的手里嘛。”“平克,快丢掉砖头,不要让我说第二次。”那人趴在前座的靠背替平克将门打开。平克从半开的门洞向外一扔。石砖面积最大的一个面平稳地落地,随后摔成两块,在路面滑出一段距离。车门关上了,平克望着窗外向后倒退的风景,血色在他眼里变成了灰色。
“那么好的,”法官从口袋取出一支录音笔并打开,“开庭。”“我先问问平克先生。”法官用录音笔对准平克,仿佛那不是录音笔而是话筒,“平克先生,您是否为违背合同而忏悔过?”“呃,是的。我曾向他道歉,”平克看看那人,又看向司机,“这位尽职的司机能为我作证。”平克的视线跟着被撤回的录音笔,到法官的嘴上。“我希望你能郑重地向你后座的那位道个歉,以确保让我们三人和这支录音笔都能听到。”法官又将录音笔凑过来。平克解开安全带,扭过去说,“对不起。”“很好,我想我们三个人和这支录音笔一定都听到了。是不是,司机?”“是。”司机说。“那你呢?既然他已经向你认错了,你是不是应该原谅他呢?”“无论他做了多么违背合同的事我都原谅他,因为他只是不忠于那合同,而不是不忠于我,那么我对他的信任也就得到了回复。我感到这最后的阶段我是幸福的,这张合同就随着平克先生您的意愿或撕成碎片、或燃为灰烬吧。”那人从口袋取出折了好几下的合同。“请将合同交给平克先生吧。”平克接过合同,将其撕成两半。平克晕了过去,但很快又被摇醒,医院已经在眼前了。平克由那人搀扶着进了手术室。在手术室里,平克被做了全麻。平克再次醒来,腿上已经包扎好了绷带,但他发现自己的牙齿不见了。平克伸手摸额头,果然,额头那颗钻石也被敲了。他问身边一个护士,自己是否可以走。平克最怕还用自己支付医疗费用。因为没了牙齿,他说话就像一个老人。那个护士走过来说他可以走了,并给了他一副假牙。平克戴上假牙,走出医院,他看到一个红色塑料袋在街道的上空飘着,越飘越远。这一天,平克一连错过了好几顿饭,他已经很饿了,然而那人竟然没有给他留下一顿饭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