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己只是个外人

1976年10月31日。

寒风刺骨。

王利民坐在浸着凉意的苞米杆上扒苞米。

刚刚结束一轮惨绝人寰的双抢劳动，他的手上满是划痕，手腕则因扒了太多苞米而脱力，已经快要使不上力气了。

好在只剩下一点苞米没有扒了，他再坚持坚持就又熬过一年。

“王利民同志，今天的活干完了，明天你就可以准备回城了。”大队长走过来和他说了这个消息。

和王利民关系比较好的几个知青听闻这个消息一片沸腾。

回城？

王利民怔愣在原地，他下意识地又去扒了几穗苞米。

一穗一穗金黄的苞米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仍然觉得很不真实。

“利民，你可以回城了！”知青点同宿舍的钱斌用力晃了晃王利民的胳膊。

这一晃倒是将王利民晃回了过去的回忆中。

三年前他还是个在城里生活养尊处优的高中生。

那日班主任告诉他因为他品学兼优一个月后将被推荐去工农兵大学念书。

这个消息另他振奋，也让一直暗恋追求他的娃娃亲对象王晓丽兴奋。

可与此同时，在相同的一天，另外一个消息却如晴天霹雳一样劈在了他的身上。

放学回家后，他将被保送到工农兵大学的事情和家人一说，家人并没有为他高兴。

母亲，父亲，妹妹，他们全都用异样的目光看他。

“利民，你不是我和你爸亲生的孩子。”母亲含泪说道。

“当年因为一场意外，我们抱错了。”父亲蹙眉。

“你不是我哥，国良才是我哥哥，你代替我的亲哥享受了十八年的好生活。”小妹说道。

这个时候，王利民才知道原来那个一直在温饱线挣扎，半年前父母双亡的同班同学李国良才是和父母以及妹妹有羁绊的人。

自己只是个外人。

父母对他说，哪怕他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以后他一样可以唤他们父母。

可是呢，再然后父母和李国良激动相认后，家里明明有多余的钱给李国良买工作，可父母却以死相逼让他将工农兵大学的名额让给李国良。

让了大学还不算，李国良在外惹怒了一帮混混，父母怕李国良受欺负，将混混引到他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最后没有防备的他成了李国良的替罪羊遭受了那顿暴打。

还有，李国良上了工农兵大学的第一天，王晓丽就被传出身怀有孕一个月。

孩子是李国良的。

王晓丽和李国良结婚那日，也是他下乡那日。

家里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他拿着几件破衣服站在寒风中，家里没有一个人出来相送。

他等啊等……

火车快要发站的时候，终于，他看到了父母一家子出现了。

本以为是离别的序章，可没想到父亲扇了他一巴掌，母亲也扇了他一巴掌。

站在一边的小妹和王晓丽冷眼看他，眼神憎恶。

在父母断断续续的骂声中，他才知道李国良婚礼当日误吃了药物，导致神志一度不清醒。

而他们将导致这一切的源头指向了自己。

——是他心狠手辣见不得人好才给李国良下药！

……

知道回城消息后，王利民很快便将行李收拾好。

钱斌用自己仅存的一点零钱和老乡换了些好的酒菜，兄弟两喝的酩酊大醉。

“兄弟，祝你前程似锦。”钱斌眼眶都红了，“我就这样了，死了都没人惦记。你以后好好的。活出个人样来。”

“嗯。”王利民重重点头。

火车飞速行驶。

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后，他终于下车了。

再次回到海城，望着头顶凋零的日光，王利民嘴角勾起一抹惨笑。

回来了，可他没有家了，该去哪里呢？

“哥。”少女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王利民转过头去。

昏暗的光线下，他瞧见一个穿着毛呢大衣的女孩俏生生地站在离他两米左右的地方。

她梳着两个麻花辫，脸上似乎还涂了雪花膏，皮肤白净细嫩。

望着面前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王利民那颗许久都波澜不惊的内心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是王青青。

他疼爱了十二年的妹妹。

三年不见，王青青今年能有十五岁了吧。

离开的时候小妹还是个孩子模样，可再次见面，她已经出落成个大姑娘了。

因为王青青比他小六岁，所以从王青青出生开始，他便担负起了大哥哥的责任。

他给还在襁褓中的王青青换尿布，他偷偷带着王青青去山上挖野菜，他将省下来的零花钱给王青青买最喜欢的头花头绳以及各种小玩意。

他甚至因为王青青随口提的一句想要每天吃肉，将家里的粮食拿去黑市给王青青换了好几斤的肉，为此父母生气将他打的好几天下不来炕。

那次王青青哭的最猛最凶，她说：“大哥最好了，等我长大了要保护大哥。”

然而呢，李国良被认回来之后，王青青却为了讨李国良欢心，举报他投机倒把。

真疼啊。

直至今日，王利民仍然觉得心口隐隐做痛。

本以为在乡下苦熬这三年，他可以对一切视若无睹，可心里那股委屈铺天盖地袭来，还是让王利民鼻尖微微泛酸。

一个大男人怎么可以意气用事呢。

他闭上眼睛又再次睁开，缓缓走过去，平淡道：“王青青同志。”

语气淡漠地像是在对待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王青青同志？

面前的女孩张了张嘴，只觉得口腔里像是含了一块黄连那般苦涩。

兄妹三年未见，王青青本以为再次见到宠了自己十二年的哥哥，她哥会不顾场合将她抱在怀里，亦或者是紧紧地拉住她的手说些暖心的话。

可现在……

只有五个冷冰冰的字，王青青同志？

王青青的右手指尖扣进掌心里，她努力挤出一抹微笑，“哥，回家吧，父母知道你要回来了，准备了一大桌子的菜呢。”

“多谢周丽芳同志，多谢王亮同志。我刚回来想要好好休息，没有准备礼物就先不去打扰了。”王利民客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