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知·理知·自我认知
- 陈嘉映
- 1755字
- 2024-12-26 17:48:26
看达乎事物本身
看跟认知连得那么紧,简直就是一回事。我看见了就知道了,这么说起来,我看见了,就不能只说我感觉。我看见郁振华进屋了,我就不能说我感觉郁振华进屋了。什么时候我们说感觉?你可以想想你什么时候会说你感觉有个人,比如说,你可能瞄到院子里有个影子一晃,你说,“我觉得院子里有个人”。但你看见有个人在院子里散步,你就不能说我觉得院子里有人。你要说我感觉院子里有人,那你是没学会汉语。你问孩子:你怎么知道皇帝光着身子?小孩说,我看见了。你就不能再问,你看见了怎么就知道了?这话就不能再问了,看见了就是知道了。
讨论哲学问题的时候,我们常常用我们能这么说不能那么说来为某个观点做证,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但有时候,我们又要提醒自己当心,不要被日常说法误导,这很纠结,同时也是做分析时有意思的地方。
你说你感觉院子里有人,那是因为你没看见人,你看见了影子,你听到了脚步声。宋太祖是不是被宋太宗杀掉的?不知道,斧声烛影,也许出了什么事儿。到底出了事吗?不知道,只有声音,只有影子。其他的感官所捕捉到的是一个存在者的影像或延伸或属性。感觉是感觉到线索,看见就已经是“是”了,看见直截了当跟“是”连着,跟存在连着。看见了这个东西就是直截了当看到那个东西的本尊。你看见郁振华,你看到的是他的存在。
说到存在、本尊,我就想到柏拉图的eidos,想到“本身”,想到郁振华as such。看到郁振华,就是看到郁振华as such,听到郁振华的声音,就还没有达到郁振华本身。简·爱闻到雪茄的香味,看到月光下罗切斯特先生长长的影子,罗切斯特出场前,夏洛蒂·勃朗特写这些,就是要让我们读者在感觉的氛围里多停留一会儿。
书里说到感觉,说是有眼、耳、鼻、舌、身这五种感觉,视觉是五种感觉之一,但是在实际话语中,在我们现在讨论的这个上下文里,我们不能讲看是一种感觉。看到和其他感觉不一样。你看到的是狼,你听到的是狼的嚎叫。你听到汽车的声音,听到风声,听到狼嚎,而你看到的是狼这个东西的本尊。其他感觉似乎都只是捕捉到存在之物的一个标志,或者如果你学究的话,你可以说你听到了狼的一个属性。我嗅到了桂花的香味,你也可以说我闻到了桂花,但是实际上,桂花在墙的那一边。更普通的说法简简单单就是我闻到了桂花的香味,而不是我闻到了桂花。
你也许会说,我看见一个影子,那也是看见了一个什么,就像我看到一个人。这是一个影子,这一点是确定的,但这并不是我们平常说到确定性所要说的。说到确定性,我们说的是存在之物的确定性,而影子只是存在之物的一条线索。你可以看到火车本身,但你听不到火车本身,你听到火车的声音,这个声音只是火车的延展,你听不到事物本身,你只能听到事物的属性、事物的延伸、事物的象征。你是看到了影子,但是你看到影子的时候你感觉有人,你听到了声音你感觉有人。我看见一个影子,我听到脚步声,这跟我看到刘擎的本体,地位是不一样的。你看到了影子,你的探究没有终止,你探究的意图不是要看到影子。你会问,影子是什么东西的影子?脚步声是什么东西在走动?但你不会问:刘擎是什么东西的刘擎?狼是什么东西的狼?
看到一个影子和看到郁振华在语法上是一样的。但是,在所谓的哲学语法上,它们是不一样的。我看见一个影子。影子一闪,我不能说我知道院子里有人,这话说多了,看到一个人就是看到一个eidos,看到一个影子不是看到一个eidos。实际上,柏拉图讲的理念(eidos)[5],差不多就是对着影子说的。你会想,我不能说我知道院子里有人,但是我还是知道一点什么,我知道院子里有个影子。看到一个影子,当然这是一个确定的影子,但这话就像啥也没说,因为影子本来就是个不确定的东西。“我知道院子里有个人”,这话清楚,没问题,但是如果你要说“我知道院子里有个影子”,这话听着有点别扭。我们都知道,“知道”(knowing)这个词除了种种其他的联系之外,它还有一个很强的联系,就是要跟确定的对象相联系,所以知道影子这个短语在语法上没有错,但听起来怪怪的。你看到郁振华,事情到此为止;你看到影子,是,你看到了影子,但影子还指向某个东西,指向一个人或者什么。用波兰尼的话说,一个是存在性的,一个是指称性的。[6]“我们感觉到了那个东西”,那个东西不是一个什么,还不是一个独立的存在者。感觉到的东西背后有一个它所意涵的东西。
我可能说得有点儿啰唆,多说了几句,因为这么谈的人比较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