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塘

——深圳日常生活素描

流塘是个地理概念,原为一自然村,后改为社区,隶属于西乡街道。深圳市宝安区老城区由新安和西乡两个街道组成。名为街道,实有别于内地一般街道。两个街道管辖人口一百多万,堪比中等城市。流塘路周边,常住人口亦有十数万。

吾居流塘日久,已将其作为生活概念,活动范围大大外扩,西至107国道,东到公园路,北接西乡大道,南达上川路。今人买房安居,必看周边配套。其实一个人的生活半径,不过周围一两公里,亦即,步行十几分钟可至。若超过此距离,需驾车前往,便不属于自家地盘。一走一驾,咫尺天涯。吾之地盘,以流塘为原点,随着我的脚步一次次踩踏,越来越坚实。或有一天,在深圳地图上轰然一闪,大写加粗,再不褪色。窗外有雨,击打在棕榈叶上

下班沿流塘路步行几百米,暗香扑鼻,毛孔舒泰,四季不断。遂作一文《香如瀑》,曰:“我愿以无知换取更多想象,比如,香气是藏在树上的某些虫子、小鸟发送的。低矮的灌木里,跑过一只灰色老鼠。生活在南方的老鼠有福,食物永远充足,它们的洞穴不冷。这只老鼠,拎着一个香囊跑来跑去。那是它一辈子的使命。吃饱喝足总要做点什么。它不是特立独行,是其他动物派出的代表,每日抛洒香气,让这几十米道路变得与众不同。人类享受了这些香气,却莫名其妙。看见看不见的众生,个个都有嫌疑。无论香气指认了谁,我都不会吃惊。”七八年无解,七八年如有神赐。终于某年得到确切答案,香味来自路边院墙内的高大桂花树。再经过时,同样的香味,忽觉寡淡。

流塘路贯穿着工厂、旅店、报社、店铺等,其中三个商业小区,地盘相加不抵在北方时居住的一个小区。就这,随便拎出一个,在深圳的小区规模排名亦中等偏上。

宝安新村。深圳市前身乃宝安县,县属深圳镇及周边村庄被划成特区,其他外围地方,分为若干区。后几经变迁、切割,“宝安”二字坚强地保留下来。一个小区挂如此名头,只因其为宝安较早的公务员小区。二三十年过去,墙体灰白斑驳,透着一股古旧的沉稳之气。老住户陆续搬走,居民换了一茬又一茬,仍有一些石头一样沉在水底。一对夫妻,也算本地高官了,无子女,经常牵着手在附近散步,很恩爱的样子,成为小区一景。楼不高,无电梯,路阔。刚来时曾在那里租住半年,每天早晨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向窗外看,树木森然,阳光穿过缝隙跌在地面,黑白分明。石凳上坐着两个老人,轻声聊天。

不远处是富盈门小区,亦曾租住过。楼面刷了白漆,显得单薄,据说质量稍逊。我租住的时候,半夜客厅里的墙皮脱落,发出哗啦一声响,以为闹地震。太困,惊醒后马上睡过去。翌日晨,惊见天花板秃了一大片。屋里蟑螂颇多,会飞,持旧书、拖鞋追逐,得手少,失手多。它们饿极了什么都吃。我买的新鲜辣椒,巨辣巨辣的那种红辣椒,居然被这货啃得豁牙露齿。很难想象它们吃掉辣椒时的样子,就不怕便秘?遂买灭蟑专用粘贴数副,置于厨房灶台旁,颇有斩获,另杀苍蝇数枚。还有触目惊心的一只壁虎,皮肤惨白,像得了白癜风,已离世,状貌凄然。该壁虎此前见过,嘴里叼着一只蟑螂,敏捷地左顾右盼。虽吓一跳,转念想,这是益虫,要保护。于是温柔地看它走远。不料今日被我误伤,命运何其乖张。

小区院内有几株紫薇花,每年五六月的时候,开得烂漫,映衬着天空的蓝,以至于给我留下了刻板印象:富盈门是紫色的。

紧挨着的天骄世家,号称21世纪初宝安的“四大豪宅”之一。在一片农田中站起来的电梯房,盖得高,物业好,自然让人羡慕。最早买在这里的,非富即贵。卖房给我的那个前业主,花四十多万元买来,住了十年,加二百万元倒给我。那晚讲价三小时,双方妥协,签订合同。他盖上笔帽开心地说,朋友们都提醒我,房价已见顶,速抛。言外之意,你王国华是接盘侠。我耸耸肩,无所谓,反正自己住。八年后,再见那位广东小老板,对其笑言,老兄,你卖我的房子已涨到一千万元。他笑道,祝贺。问他,你现在住哪里?答,好几套房呢,想住哪儿住哪儿。怪不得若无其事。人家的财富是真金白银,我和许多只有一套房的人一样,财富仅及纸面。房子是无数深圳人的痒痒肉,饭桌上,茶馆里,无论什么话题,聊来聊去,跟相声《成语接龙》一样,最后一定落到房价上,满室沸腾。

为最大化利用土地,本地楼盘常盖转圈楼,即,近半圆形,非四四方方。如此,房间很少正南正北朝向,而是四面开花。天气炎热,正南正北也不见得舒服,稍微倾斜一下,向阳光示个弱,和谐社会。小区广场多袖珍,或无,多把第一层架空,成为居民活动场所。一是广场舞大妈的地盘。这几年大妈们的伴奏音乐声音明显降低了,据说管理部门对分贝做了明确规定,偶尔抽查。这种扰民事,不能光靠自觉和道德约束,悬一把法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大家都方便。近年跟着儿女来深的老年人越来越多,除了跳广场舞、带孩子,做义工的也不少,各种大场面的活动中常见其穿着红马甲的身影。一些微薄的补贴,让这些义工组织有了可持续性。二是遛娃之地。一早一晚,数不清的孩子在架空层跑跑跳跳,互相追逐。从蹒跚学步者到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尖叫声不断。吾对此持正面看法:他们长大后要工作、要消费、要创造,人是城市壮大之根本,后继有人,城市便得以存续。

背对着我们的人 ,转过头来便是熟人

小区中间有一露天泳池,每年过了“五一”,放水营业。凭窗而望,人影晃动,赋诗咏之:

春天的泳池是干燥的

俯视下去像个空盆

这个四季不分的城市啊

空盆周围每天都盛开着鲜花


小区里长着几株芒果树,和榕树、紫薇混在一起。不开花的时候,长相都差不多。一开花结果,就有了区别。某个周末在小区里散步,突然像意识到了什么,抬头见枝头吊着一个个美妙的芒果,青绿,接近黄,随风荡漾。又过些天,下班回家,门把手上面吊一塑料袋,内装两个圆滚滚的芒果。到业主群里询问,原来是小区物业摘下来分给大家的。

还有一棵鸡蛋花树,每年四月末到八月初,花开不断,黄白相间的鸡蛋花掉下来,还是完整而结实的。我只捡拾落在绿化带上的花,凑在鼻子下面闻,一股清甜之气。身边若有同伴,便情不自禁地拿到他们鼻子下面,逼着人家闻。他们一边躲,一边问,能闻吗?能吃吗?有毒吗?吾答,泰国人是以此做菜的。拿回家简单冲洗,扔进杯子里,冷泡矿泉水。一小时后,水味儿变薄,口感极好。

鸡蛋花树旁边摆放着硕大的饮水机。隔几天我就下楼打一次水。矿泉水,平均每次一两块钱。存了三百元,两年没用完。我穿着拖鞋,大背心,大裤衩,慵懒地迈着步,就像在自己的卧室或客厅里。每一缕风都那么妥帖。

这里是我的家。夜深时,窗外有雨,击打在棕榈树叶上,泠泠有声。关掉空调,拥被侧卧,心静如水。

偏僻的巷子里人声鼎沸

深圳无荒芜处,哪怕最偏僻的一个巷子,走进去,也会被忽然迸发的人声淹没。

庄边村如是。该村为城中村,房屋低矮、密集,巷子狭窄,夹在天骄世家、富盈门、君成雍和园和丽景城等几个小区中间。村中店铺林立,理发店、五金店、旧货店、网吧等等,卖菜摊位尤其多。孤身一人时,吃腻单位食堂,就自己买菜做饭。两毛钱一把葱(两根或三根),还用胶带小心地缠上。一块钱一根黄瓜。五毛钱买两头蒜,暗想,若是按瓣儿买,估计他也卖。在北方,这样买东西怕要起冲突。南方天热,瓜菜都放不住,一两天便腐烂,冰箱亦不是万能的。人心换人心,零趸可也。若干菜名有别北方,黄瓜不叫黄瓜,叫青瓜;茄子叫茄瓜;青椒称圆椒。

所有城中村的房子都不愁租。野蛮生长阶段,土著们纷纷抢盖,一楼在手,坐吃山不空。深南大道上曾有一“打卡”地标——汉京中心大厦,上书巨大的“我♥SZ”字样,意为“我爱深圳”,一度被年轻人调侃为“我爱收租”。有些“二房东”,承包下整栋楼,改造一下,起个文艺范儿的名字,号称“公寓”,加价出租,亦发家致富。一次,帮租住在庄边村的同事搬家,顺便问问房东价格,该秃顶老头傲娇地说,不能讲价哦,这个很抢手的。十年间,眼睁睁看着单房价格从月租三四百元一路涨到两千元。疫情期间,大量工厂倒闭,深圳走了很多人,再到城中村中去,几个二房东站在路边热切地看我,甚至追过来问:“老板租房吗?带空调,价格可以商量。”

最近一两年,庄边村里挂了许多标语,都与拆迁有关:“早拆完,早开工,早建设,早回迁”,“地块拆迁有期限,真情服务无止境”,“搬迁是您的奉献,安置是您的享受”……均无落款。散步至此,见一室门口挂着某某办公室的标牌,进去瞎问。一男一女,男老女少,貌似接待员。什么时候拆迁?有什么政策?是哪个地产公司主导的?两人懵懵懂懂,语焉不详。看上去不像假装,是真不知道。且想当然地断定我是来炒房找便宜的,好心提醒道,先别买,到底能不能拆成,还没准儿呢。

似乎伊们此前没少接见此类人。

隔着前进路,有一神秘社区,院墙高耸,可见一座座整齐的别墅,已露旧态。细瞧,门口写着“庄边金庄园”,并不显眼。据名判断,这才是庄边村土著真正住处,对面的“庄边村”只为出租挣钱。与妻子并肩往里走,被保安拦住,以粤语质询,请问您找谁?本想谎答“我们住这儿”,但不会说粤语啊,再者,被识破多尴尬。讪讪退回。与周围各个小区物业比,这里更森严些。有一年春节乘保安不备,还是混进去了。行走其间,座座大门紧闭,二三楼里隐隐人影晃动,我这个早已以深圳人自居者,竟不自信起来。脚步绵软轻飘,踩不踏实。

终究是别人的土地。

附近另一个城中村,名布心村。深圳市内不止一个“布心”,周边城市亦有。布心实为“莆心”,莆即蒲草,长在水边或沼泽地的多年生草本植物,植株高大,地上茎直立,雌花序粗大,俗称蒲棒,莆心即蒲棒。可知当年此处水域众,水草丰茂。深圳地名多来自广府或客家土话,通过普通话和汉字转来转去,逐渐失去了原意。

该村隔着流塘路分为布心一村和布心二村。布心二村里面有两株凤凰木。“五一”前后开放,树叶羽状,单花似飞凤,一夜变红,天空布满宏大叙事。花开时我去拍照,角度不好找,周围的农民房,窗户上摆着的物品,路边凌乱停放的单车,常常闯进镜头。我有时歪着脖子,有时候下蹲仰头。身边会有不认识的人同一时间跟我同样的姿势。凤凰木乃本城最常见树木之一种,东湖公园、皇岗公园、洪湖公园、笔架山公园都是赏花好去处。而城中村的凤凰花,是水泥里的跳跃,因少而尤美、扎眼。

村中一庞大建筑,名布心大厦,似为本村集体资产,其实就是几层筒子楼,一个挨一个的小房间,每处不会超过三十平方米。关门是自己的世界,开门是一个望不到边的大世界。租价低,住户多。三四友人买房前,皆在此处租房过渡。他们交的房租,成了本地村民的分红。

有一段时间,布心二村主街上的招牌全部统一起来,黄底,黑色的宋体字,不美。此风一度全国蔓延,新闻中报道另一城市曾有一路,统一招牌,黑底白字,像是灵堂,瘆人。忍不住问一个理发店主。他说有人因安全缘故提过建议,倒无强令统一,商家自己选的。这就怪了。什么审美造成了这么整齐的局面?还能回到五彩缤纷的日子吗?

村中租住者多为出租车司机和工厂工人。傍晚时分,横七竖八的出租车塞满路途。行人闪转腾挪,穿插而过。行人以女性居多,穿不同的制服,此所谓“厂妹”。电子工厂夹杂在农民房中,在路上边走边打量,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下班时如洪流般涌出的人群好像盖了一个章:这个楼,工厂也。路边的布告栏里贴了好多招工启事,基本对学历没要求,年龄要求也很宽松,可见招人不易。拍下来发到微信朋友圈里。一位东北媒体老总复:“月薪六千元,比我多啊。我要去。”复他:“一分一秒都被机器精确控制着,你受不了的。”

夜八点,一个戴工帽的中年妇女,高而胖,脸上淌着汗,穿着深黄套服,站在布告栏旁对着电话大声嚷:“要是上白班就不要上夜班,要是上夜班就不要上白班。”吾夫妇刚好路过,妻小声嘀咕:“这是一句废话。”我却仿佛看到彼端有一个想加班多得钱的人,他和此岸的人穿同样的工装,因细微的阶层差异而有了巨大的鸿沟,乃至对立。这个城市里,不乏一跃飞天者,更多情况是,一个小小上升空间足够一个人爬行一辈子。

千里马常有 ,带字母的路标不常有

对面的布心一村给我的印象总是漆黑的,该处有个规模不小的夜市,多次闲逛,常有会被绊倒的担心。黯淡的灯光下,一长溜摊位,廉价的拖鞋、背心、充电器,各种不明来历的小吃。摊主面目模糊。从未买过那些小吃,恐惧“地沟油”。写过一文,名字就叫《路过七十三区夜市》(收录于《街巷志:行走与书写》一书)。宝安曾以数字划分地块,此处旧称七十三区。

夜市两侧的树也砍掉了很多,或跟2018年名为“山竹”的台风有关。沿海地区常年刮台风,“山竹”是极大的一次。是时,深圳市里给出的指令非常严厉,大致是宁可白白准备,也不能到时措手不及。室外作业全部叫停,船舶全部停运、入港。体育场馆里铺好被褥,住满临时安置的民工和无家可归者,发放面包和矿泉水等。第一天刮了点小风,下了点小雨,人们开始笑谈台风登陆又失败(此前常有的事)。不意第二日清晨起,风越刮越烈,像野兽在叫。眼看着大树断裂,砸瘪停在树下的汽车。雨水黏在一起,在半空中横过来,整块浇下。台风过后,街道像经历了一场战争。垃圾桶和广告牌东倒西歪。夜市那条街上的树倒了一半,高大的榕树横在路边,根须带出触目惊心的一大坨新鲜泥土。工人前后左右奔忙,以电锯切割之。所幸,两千多万人的城市,无一人伤亡。

流塘村也是城中村。被建安路隔开,西面是流塘新村,东面是流塘旧村。流塘旧村与“流塘市场”重叠,进去,一层几乎全是店铺。烤鱼店、拉面馆、水果店、小超市……店名皆透着浓浓的山寨味儿。一天到晚人气哄哄,气球飘在脑瓜顶上也掉不下来,状类香港电影中的庙街。楼间距很小,把人们的生活也拉近了,呼吸着彼此呼出的二氧化碳。某次,看到一美食微信公众号上介绍一家螺蛳粉店,看地址,就在流塘市场内。此臭物,我之最爱也,兴冲冲带两个朋友去,米粉细,口感不爽,亦不筋道。后来想,也许自己恍惚了,再去印证下。吃完第二次,确定就是不好吃。所谓的“网红”,不见得真红。在这种地方做生意,这个打法不灵,还得沉住气,老老实实等待回头客。

流塘新村几同旧村,均为“握手楼”。楼间距小于一米,打开窗,各自伸手可触碰,故谓“握手”。阳光渗漏下来,不小心都得卡住。早晨和傍晚,不太热的时候,有人坐在楼门口发呆,一发呆就像个老城了。但是,这种老小区尚不能给深圳抹上怀旧基调。目前的深圳,相当比例的人仍在向前看,向高处看,远方还有无限可能。“一个画家画出的地狱情境:阴暗、土黄色的天地之间,张开的一个大嘴。数不清的孱弱之人,衣衫褴褛,相互推挤着,如蚂蚁一样进入嘴中。不知他们是自愿还是被迫。其实,人死后,哪有什么天堂和地狱,只有阴间。有罪的和无罪的,生在同一个地方,死在同一个地方。我经常在深圳的蓝天白云下面行走,在花丛中、河岸上行走,那些清晰的线条,明亮的画面已深入我的大脑。我将其视为某种暗示,将来的阴间,可能就是这个样子。”此乃吾之作品《点滴录》中的一段,或可代表部分深圳人的心态。凄风苦雨与蓬勃绿色中生成的价值观和世界观,大有不同。

在巷中行,抬头可见住户晾在窗户上的衣服。这里真是省衣服。晚上洗了,第二天穿,不耽误上班。几件薄衣换着穿,一年够用了。路中间有几个木质花坛,内植粉红的簕杜鹃。隔花看人,人都变得漂亮许多。地面干干净净,再无污水横流,这应该是城中村综合整治的结果。深圳地少,为了盖房,拆掉城中村矮房,垒起高楼。原先租住在里面的人,搬至他处,生活成本骤增。顶不住的,只好打道回乡。城中村乃城市湿地,大量的快递小哥、清洁工、厨师、保安栖身于此。把他们逼走,这个城市的塔基就没了。或曰,深圳弹丸之地两千万人,已经很挤了,走掉就走掉。其实深圳真不能自满。高学历是人才,低学历、无学历的人,只要靠自己汗水挣钱,不偷不抢,都是为这个城市做贡献,也是人才。深圳有个口号“来了就是深圳人”,每个人见到这七个字或有不同感受,但起码起意良善。城市综合整治阶段,相关部门把城中村的水电煤气等基本配套做好,清理垃圾,种上花草,美化墙体,使之焕然一新。设置网格员,维持治安。“湿地”由此得以保留。

黑压压的人群让我心里踏实。只要有人,便有交换。交换日久,秩序渐成

村旁有一“北帝庙”,只一间小平房,夹杂在高楼大厦之间,里面卖些香烛之类,不知供的什么神。能保留至今,且香火不断,可理解为信仰的力量和城市的温情。

沿流塘新村同一侧前行二百米,有一规模较大的综合体,原先开了很多面目模糊的饭馆,没什么特色。忽一日,重新包装,全部是当下最流行的消费形式,出租屋改为各式公寓,饭馆改为“豆记匠品”“爱上吹牛的蛙”“椰林印象”“宴遇烤肉”之类。还有一个保利万和影城影院、仟悦城超市。以前的消费者变老了,疏离了,就重新开始一轮。深圳依然是年轻人的天下,年轻人源源不断地涌来,消费自然向他们倾斜。有点残酷,也有点欣慰。

如今的城市生活舒适度渐高,烟火气渐少,与外界的勾连越来越多,面目仍有异,内核却趋同。干净、整洁、秩序,属于当下的共同价值,被同化既是整个城市的必然,又是租户的必需。对于这种被称为现代化的东西,倒也用不着特别警惕。“大一统”之后,一定会渐渐生发“不同”,若天时地利人和,力度大到一定地步,乃至翻天覆地,直接百花齐放。此亦一颠扑不破的规律。

我伸出手,抓到一把空气

在一个地方,看那些事物萌发、成长、存在又消失,就像看一个人的生生死死。他是他。我是他。世界像一坨黏液,悄悄蒸发吧,干巴巴了还是有一些痕迹。

初到深圳宝安,朋友领我走进一条街道,位于富盈门小区与庄边村之间,拐角处一座建筑,名“宝雅苑”(名为“某某居”“某某苑”的,多为原住民盖的所谓“小产权房”),一楼是个市场。售卖肉食、面食、青菜为主,居然还可在此买到哈尔滨红肠。街道像一条滚烫河流,卖菜的、卖花的、卖杂货的,拥挤在一起。

闹市中的小庙 。得意失意皆收拾

有点小疑惑,路边摊位与后面店铺卖的生活用品几无差异,店铺老板似乎不是特别反感前面的小贩,或是无奈,或是自发市场聚拢人气,大家都有生意做,一加一大于二。同行之间无需赤裸裸地仇恨。沉浸其间,以为此场景将天荒地老。不知道哪一年,好像一夜之间,喧嚣沉寂。街道变得跟他处一样,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办法也简单,在道路中间加一条隔离带,两个车道顿时明显了。在路上摆摊会挡车,退往人行道则碍人。没有了模糊地带,摊贩无立足之地,问题自行解决。

人气易散不易聚。重走老路,我无法跟人说这里曾有一个市场。人们生活依然方便,超市、药店、面包房、银行、水果店、照相馆,一个挨着一个,方圆几百米内可解决基本生活需求。有时候也会突然冒出个念头:那些卖菜为生的人去哪儿了?

“上品砂锅粥”倒闭后,很多人都吃惊。初抵此地时,朋友请我在这里吃的第一顿饭。仿佛在我身体里做了记号,此后外地朋友来,都带到这里吃。典型粤式食物,主打的砂锅粥,放几片肉就是瘦肉粥,放半只鸡就是鸡粥,另有鸽子、甲鱼、青虾等种类。所有配料都讲究个“鲜”。判断青虾之鲜尤其简单,看锅中虾是否弯曲。弓腰越深越鲜活。若软而直,说明下锅前已死去多时。一周末,我们五个老友抽风一样在“上品砂锅粥”吃宵夜,边吃边“斗地主”,其中两人因为发牌问题差点儿动手,举起了烟灰缸被拉架的抢下。直到天蒙蒙亮,有人进来点早餐,我们才撤。事后讲起,五人都觉得好笑。2020年春天,因疫情原因,周围店铺关了好几家,我把该店转让经营的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引来唏嘘一片。虽不是客似云来,但总有生意做。十年老店都挺不住,着实严重。过些时日,同一地点开了一家客家菜连锁店。深圳客家饭馆颇多,特色菜有猪肉汤(瘦肉切块煮汤,放了胡椒粉,口感稍辣。坐定,第一道菜,喝几口发发汗,开胃)、酿豆腐(把猪肉放在豆腐块里面,有时读作“让豆腐”)、油炸小河虾(寸把长,通红,鲜嫩,有时会放几根韭菜在里面,似画蛇添足,适合下酒)。此代彼,可长命乎?拭目以待。

闭门 。新常态之一种

庄边路上,一排平房,全是饭店。“河南人家”生意最好,牛大骨很棒,一盘端上来,一人一根,啃半天。旁边一家名为“野生鱼”的饭店,去吃过两次,铁锅里现炖着鱼,随点随吃,味道不错,价格高,客人极少。这样的客流量如何保证利润?一友人悄悄告诉我,老板是做大生意的,开这个饭店纯粹是玩,主要招待自己的客户。如今平房已全部被推掉,圈起来,准备盖一个巨大的居民小区。土地平整了好几年,还没什么动静。

消失的路边摊,首数甘蔗汁。岭南冬日,甘蔗季,一捆捆,一车车,黑皮青叶,滑润坚实,摊主替削皮。即便如此,咬来仍费牙。贪其甜,不得不买。当年曾有鲜榨甘蔗汁者,一台简单的压榨机,置入整根甘蔗,青色汁水自管中淌出,灌一小瓶,不过五六块钱,饮之清甜。持续数年,生意均不坏。忽一日,新闻爆出压榨机下实为一塑料桶,内装沟边舀出的脏水,兑一点甘蔗汁。有图有真相,视之恶心。一夜之间,摊贩销声匿迹,再没出现。或者,压榨机发明时就没安好心,配备作弊细节。本一好好的生意,贵点又何妨,每瓶卖至十元,保证利润,消费者亦可食安。如今,摊贩无生意做,食客只能笨拙地啃咬,猴子一般。人类千万不要比赛谁更聪明,结果往往是把自己逼得返祖。

季节性、流动性的瓜果摊,有榴莲、西瓜、南瓜、大枣、核桃、山药等,偶尔分立锦花路两侧。逢年过节或下雨时,我都要多买一点,不需要也买,这样摊主们可以早点回家。

消失的店铺更多。商业过剩,早有迹象。十多年前某一天,走进紧靠西乡大道的一家超市,朋友言其将倒闭。零零星星几个店员,目光呆滞,看我们进去,视若无睹。深圳的服务口碑甚佳,如此态度,说明心事重,顾不过来。

两家“人人乐”也关门了。该超市乃深圳本土品牌(不知为何,本土品牌名字多土气,有一种香烟叫“好日子”,有个家具城叫“松宝大”。“松宝大家具城”,常常被人理解为一个叫“松宝”的大型家具城)。前者位于建安路与流塘路交会处,改换门庭日久,能记起它的人已经不多;后者位于锦花路,离我家近。逢年过节一定去逛一下,感受里面红彤彤的节日氛围。二楼入门处,五颜六色一大片缤纷的糖果,令我求糖果而不得的童年阴影凸显。磨痂般痒。一楼则租给了一些零售商,上二楼超市需在一楼绕过一个个覆盖着商品的玻璃罩。溜边儿有一卖皮带的,我差不多每年从那里换一条。不贵,年年都系新的。还有好大一块场地租给一个儿童游乐场,为安全计,全部由充气垫制成蹦蹦床、滑梯等,一进门就被尖锐的童音覆盖。周围店铺店员没事就津津有味地看孩子们游乐。疫情期间倒闭。空旷的地盘上只有兄弟两人开了个剪头摊位。以前我常去美发店,按头、敷面膜、揉肩、敲背等附加服务,全套下来,一两百元。后来头发越来越少,想,简单剪一下得了。兄弟二人手艺好,用喷壶稍微喷点水,嘁吃咔嚓,十几块钱,走人。

自父亲逝世后,我就开始掉头发,自己能明显感觉出来。幼时一直以头发乌黑浓密而自豪,到深圳后,曾一人独居一年半,妻子孩子还在东北。那时起,头发陆续变白。人这一辈子会经历很多事,每个事件在身上留一点痕迹,有的显眼,有的浅淡。最后,人就被这一个个事件消化了。

如今,这个“人人乐”已成往事。

还倒闭了一家影院。哦,不是一家,是两家。同一个地方的两家。最先叫“17.5影院”,从我家下楼,步行约三百米,进影院,买票,加上等电梯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于此曾首观《西游降魔篇》。妻子非常满意,每次散步走到门前,都会轻声感慨,多方便啊。约一年后,影院易主,更名为“万豪巨幕影城”,里面的配置没什么变化。暗自疑惑,前业主干不好,后业主就能?“包场”看过一个动画片(满场只有吾夫妻两人),名字忘了。那次票价三十五块钱,又加买了一瓶水,一向反对我在影院里吃喝的老婆都没吱声。这纯属道义支持,担心它挺不住。但后来,它还是没挺住。

这样的结果,一定不在那些事物萌发时的计划内。但如同人的生老病死,谁又能逃脱这个结果?当事人比我这个旁观者更失落,更能感受到其中的痛和无奈。当然,也可能很超然。子非鱼,焉知鱼之悲喜?

三五公里内 ,如此规模的商业综合体至少六个

而在我一个人的世界里,每一个小事物的结束都有一种时代结束之凄惨、之伤感。一度以为自己还年轻,现在却眼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无能为力。当初打交道的一些人,强悍、生命力旺盛,感觉他们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如今却不断地告别。我伸出手,空空抓到一把空气。此消彼生。

前进路和新安四路交会处,曾有两块几乎挨着的空地,搭着脚手架。而现在,商业综合体完整地立在那里。一个叫流塘阳光大厦,一个正常的中等商业综合体,无奇。另一个叫“宝立方”,修成元宝样式,建设时还打了个标语,“北有水立方,南有宝立方”。2008年北京奥运会刚结束,“水立方”三字如日中天。暗笑,这热度蹭得。宝立方里面生意不错,去晚了找不到平面车位,只好停在立体停车位上。有点畏惧立体停车,太窄,把车开上去需小心翼翼,开车下来时也很麻烦。但我隐隐预感将来一定有提高效率的办法。只要社会安定,经济稳定,技术就会逐渐改进,此乃大势。

流塘路上的饭店也是开了关,关了开。就像一闪一闪的镜头,黑白不断播放,最近两年突然定格,凑近一看,两家均为“羊汤烩面”。四个字前面有小小的标识做区分,一是“郝记”,一是“老孙家”。吃过一次,河南风味,客人和服务员说话都是“中不中”“中”,还听到有人笑骂“龟孙”。两个店铺中,其中一家生意特别好,午饭和晚饭,进进出出都是人,翻桌率高。另一家相对惨淡些,在这边等得不耐烦的人,有时也到那边去点菜。我暗疑两家饭店是否一个老板。貌似给了你选择的机会,但无论选哪个,都是庄家赢。

大超市陆续关掉的同时,小超市开起来。七十三区把头处开了个超市,又是俗气的名字——美家福,只有一楼。天黑后,里面人头攒动,同样是超市,它和倒闭的超市有什么不同呢?想来,一是地点,相距几百米,人气便不一样。二是商品定位,看着细微,其实天壤。如定价,如品质,低了不行,高了也不行,需恰好挠到附近消费者的痒痒肉上。这个超市里无太贵的东西,很多杂牌啤酒,价格低,还经常搞打折营销。我夹在人流中,找到了货架上的“德惠大曲”。德惠乃吉林省会长春下辖的一个县级市。吾居长春十八载,知道此酒市场份额不大,后发现在深圳却卖得很好,几乎成为东北酒的代表。买了几瓶,典型的东北味儿,可稍微抚慰一下已形成多年的口味。想起一件事,在长春时,有一次和二人转演员孙小宝聊天,问他,你录制的碟片在哪里卖得最好?本以为答案是沈阳、哈尔滨之类,谁知他斩钉截铁地说,主要在广州和深圳销售。东北人大量南迁,为北方产品创造了南方市场。世间并无绝对的割裂。血筋拉着骨头走,皆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还有新开张的影院,最近的一家位于锦花路和新安四路交会处,紧挨盒马鲜生宝安店,文艺装修风格,隔音效果不佳,貌似只有一个放映室,因屋子不大,空气不怎么好。初以为这么个性的影院总该放些特别的电影,看排片,皆大路货。好在选择日多。我和妻子算了一下,方圆一两公里内,步行十五分钟,现有七家影院,各自定位不同,大小不同,给我提供了足够的选项。

深圳这么多人,总是要消费的,一个个在路上飞奔的快递小哥、外卖员,可以理解为售货员的变身。以前在柜台后面守株待兔,现在是主动凑过去,送货上门。有的改成功了,有的越改越糟。若干商家相信换手如换刀,换名亦如此。前进路上一家饭店,隔一年半载就换一次名,甚至连主打都换了,鄂菜变粤菜,粤菜变东北菜。进去一看,老板还是那个胖乎乎的中年男子。

后来终于彻底消失了。

貌似坚硬的事物,请再坐一会儿

另一些事物,似乎永远在那里,和我一样长了皱纹,就是不走。它们显得比我年轻些。

宝安新村小区门口有一水果店,我专门写过一首诗来描述它:


优鲜果园。深圳著名水果销售连锁店的山寨版。

漂泊的我,每天下班从门口经过。买过一次香蕉

再路过时,店主小夫妻同时打招呼:大哥,下班了?


或者,大哥,去上班?或者,大哥,吃饭了?

下一次,买山竹,闲聊三分钟。

女店主说她爱好文学,向我借书。我拣出《打工文学》合订本赠她。小夫妻要送我水果,我拒绝了。

某一天,见女店主坐在塑料凳子上读那本厚厚的书。


在附近小区买房以后

再没买过他们家水果。

偶尔全家散步到宝安公园水果店是必经之路

店主还是打招呼,像朋友一样这是你家小妹吧?好漂亮。

下一次感叹

你家小妹长高了!


清晨凉风拂面

小夫妻骑电单车进货人潮之中迎面看见

立即停下向我问好。

箱子挂在后座上,颤颤巍巍。


昨日出外办事,途经优鲜果园

忽然想去买些水果,却见大门紧闭。

黄纸上兴高采烈地写着:“回家过年”无缘无故笑了

脱口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2017年1月21日


后来,妻子看到一个新闻,说流塘路上一个水果店店主把摊位摆到外面,城管制止,小伙子跟城管动粗,拿出了刀子,被拘留几天。按地址和内容核对,猜测主人公即是那个店主。我们都有点吃惊,小伙子文质彬彬,跟客人说话慢声细语的。或许对管理者天生抵触吧。为缓解饭店占道经营的问题,管理者就在晚饭时段把饭店门口非人行道部分的空地划给饭店使用,并用花盆之类的隔开,饭店扩大了临时经营面积,也不影响行人。再严格执法时,请一些女执法队员,站在饭店门口,不说话,相当于柔性阻挡。小伙或是碰上了一个说话比较冲的主儿,言语不和,冲动而为吧。

还有一个名为“小锅小灶”的常德钵子菜,旁边的店铺前后换了好几茬,它如水中石头,被时间遗忘在那里。其名字和标识实在不显眼,天天从那里过,从没注意到。一天下午,忽然打了个雷,啪嚓一下子,吓得我一痉挛。猛然抬头,见到“小锅小灶”,想,它怎么还在?为什么总是人头攒动,有什么经营诀窍?对其无爱无恨无感,却多了几眼打量。十多年间,只去吃过一次,点了石锅鱼、腊肉炒野芹菜、雪里蕻。深圳的湘菜馆极多,这一家到底有多好,我是外行,说不出。几年间,它悄悄扩大了规模,兼并了周围店铺。

宝安公园西门门口,两棵大榕树下,有一客家擂茶饭馆,也是看惯身边“变换大王旗”。广东本地的汉族人一般分三大民系:广府、潮汕和客家。广府人主要分布在广州、佛山、中山以及粤西南。潮汕人主要分布在汕头、潮州、揭阳等地。饮食上,潮汕人最具个性,他领你去吃饭,几乎一律到潮州菜馆,捧场意识强烈。潮汕人开茶叶店,刚开始也全是做同乡生意。同乡购买服务,不要求打折,只要求货真质高。卖方也没有白送的概念,谁来都得付钱,除非“我请客”。潮汕人做生意成功,一半原因是同乡捧起来的。客家人主要分布在梅州、河源、惠州等地。这家来自揭西的客家擂茶饭馆主打的擂茶饭,直接点说就是汤泡饭。一碗绿色的汁水(擂茶),一碗米饭,冲泡,可稀可稠;黄豆拌小虾、几乎切碎的豆角、萝卜干、花生各一小碟,据自己需要加入。可再点一份“粄”,类蒸饺,米浆做皮,白,近乎透明,素馅为主,可以看到里面的白菜、萝卜、韭菜等。客家人祖上皆在中原,粄乃因地制宜之一例。炎热夏日,两人对坐于树下,一份擂茶饭、一份粄、一支冰啤酒,怎一个“爽”字了得。有朋自北方来,必带其来品尝一番。

天骄世家小区楼下,有一家“大秦岭老碗面”,专营陕西面。吾去陕西出差两次,打车时,司机都说现在西安那几家游客众多的店并不正宗,想吃正宗的可以去小巷子里找。客家餐馆店员正制作一种类似北方蒸饺的食物,菜单上名为“粄”。但在客家人语境中,“粄”乃一种糅合的食品材料,并非一种食物,绝大多数用米粉或米浆制成,可煎可炒可煮,有咸甜干湿之分,命名方式也各不相同他们还告诉我简餐标配:一个肉夹馍,一碗凉皮,一罐“冰峰汽水”。最后一个最不可或缺。口感不错,橘子味。友人晋东南,与我同住一个小区,一日,他发微信朋友圈称,“大秦岭老碗面”的红豆粥深圳最好,没有之一。晋东南乃山西人,偏执的面食爱好者,走遍深圳大街小巷,寻找、品评面食,若发现一处“宝地”,即呼朋唤友前去饕餮。吾对此略持怀疑。两个绝对的判断:其一,深圳的饮食种类最多;其二,全不正宗。因为聚集全国各地外来人口,故无所不有;因为要适应此处更多人的口味,故作媚俗调整。比如这家陕西饭馆,刚开始做的肉夹馍,脆、香、筋道,后来居然做成酥皮。屡次见它食客多多少少,摇摇欲坠,却一直挺到今天。

客家餐馆店员正制作一种类似北方蒸饺的食物 ,菜单上名为“粄”。但 在客家人语境中,“粄 ”乃一种糅合的食品材料 ,并非一种食物 ,绝大多数 用米粉或米浆制成, 可煎可炒可煮 ,有咸甜干湿之分 ,命名方式也各不 相同

“永和豆浆”也是神奇的存在。点早餐,油条配一小碟酱。在北方,一般是小咸菜,换成酱属于典型的瞎吃,却是降低配料角色地位,更能衬出油条本味。北方小菜,尤其北京切成细丝的小咸菜,太好吃,无意间喧宾夺主了。另有番茄牛肉面,红彤彤的汤汁里,一大块真诚的牛肉。去台湾旅游,在街头吃的牛肉面也是四四方方、厚厚实实一大块。朋友看到我拍的照片,说,我在某某地吃的牛肉面,肉比纸薄,略等于没有。

暗想,就凭这实在劲儿,生意也能长久做下去。

早茶店也很坚实。周围几家大酒店和商业综合体里面都有。常去的是御景国际酒店五楼,离得最近。逢年过节或者周末,从早晨七八点到下午一两点,几十张桌子来来去去食客不断。名为早茶,实乃早饭和午饭的综合体,上百个品种可供选择。主打小吃为虾饺、红枣糕、腐皮干蒸、凤爪、蛋挞、椰丝球、豆沙酥等等,至于包子、油条、豆浆等,更不在话下。假日与友人坐在桌前等着上菜,他感慨地说,当下之早茶,茶点都是半成品配送来,加热上桌,很少店内现做了,去哪个店吃都是同一味道,再没有“哪个店的茶点好吃”一说,只有品种多少和服务优劣之分。不同厨师现做真的有差别,可我们实际吃的都是流水线机器做的同一种产品。食物的体温越来越少了。

以上,提到的饮食居多,一个人和地方的连接,很多时候还真是靠一个袋状的胃。性可产生爱憎,食物亦可产生爱憎。价值观建设中,有它一份。胃对地域的敏感,犹如嘴唇和皮肤。

流塘路宝安新村门口有一彩票店。有几个人好像住在那里一样,天天见。只要有一个人抽烟,屋子里就乌烟瘴气,所以每次进去都被呛一下。没人大声嚷嚷,也很少互相说话,大家自己玩自己的。我经常从那里买彩票。一买就是十五期,守株待兔。跟我一样的人不少。平均每天两三元,一年七八百块钱,就当买个希望。最多一次中了二百元,平时偶尔中五元十元。以前说中五百万元买一套房,放现在也只是交个首付而已。一个小姑娘问我,我们没钱,你比我们强多了,怎么也买?我没回答。我知道每个人都有一颗悬着的心。这么多年,彩票店一动不动地坚守在那里,为多少迷茫的人提供一个暂栖地。

大家都在路上。一路走,一路汗水。这些貌似坚硬的事物,不一定多么坚硬。我的文章写完不久,它们其中一个也许就发生变故了。这变故不可以简单的“好”与“坏”论断,一万个方向有一万种情绪。

每一个事物上都沾着一片记忆。或许是这个人的,或许是那个人的。我记录的这些事物和我发生过关系,偶尔剐蹭着身边的人。

他们把城市钉在地面


“小姐,扫一下”他手里拿着牌子

牌子上是个硕大的二维码。女孩快走。他追。

女孩回头瞪一眼。

他沮丧地转身,脸上写满漂泊。

我和他对视一下

他把牌子掩在身后。

若无其事擦肩而过

是的,艰难的若无其事。

2018年8月1日


我确定,那是一个房产中介。深圳的中介遍地走,过来人对其又爱又恨。爱的是,多年前被忽悠买了房的人,都吃到了城市的发展红利。打车时,出租车司机说,他一个老乡卖了深圳的房子,彻底财务自由,回故乡县城过逍遥日子。类似传说,现实中确有其形。恨的是,时常电话骚扰,连你的姓名和详细家庭住址都知道。上来就问,您某某小区的房子卖不卖?不卖。那我这里还有一套很好的房源,价格低,买不买?买卖之间他都有钱赚。那天在路上走,忽然降下大雨,三步并作两步躲进路边一个中介店面。屋内小伙子非常客气,让我们坐下避雨,还端了一杯热茶来。感动。发了个微信朋友圈。一友回复说,你要说买房或者卖房,他能把海鲜大餐端上来。也许吧。他们把所有人当作潜在客户的思维让社会更和谐,总比横眉立目撵人出去要好。饭后散步,晚上八九点钟了,楼下的一排中介店还灯火通明,小伙子小姑娘们进进出出。里面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都穿着雪白的上衣,扎着深色的领带。感觉衣服没换,只是换了张脸而已。

他们一定不会永远是这个样子,调控的洪流随时冲毁看似坚硬的现状。他们逃不掉各种规则的桎梏。回头看,所有的既往,都是野蛮生长。那个阶段,很多人惨痛跌落,很多人因为生机勃勃而充满期待。

庄边村村口有一店铺,卖各式现做面饼,其中一种,甜且松软,妻子爱吃。她指点着,让我注意经常坐店门口的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瘦,走路颤颤巍巍。老板是个中年男人,总会递给老太太一块饼。伊安静地坐着吃,瘪瘪的嘴巴动作幅度略大。斜射的阳光笼罩着她。我问,老太太是老板的亲人吗?妻子说,她问过,老太太是个租户,经济条件一般。老板很善良……

饼店斜对面,一个鱼店,店主是夫妻二人,颧骨高,头发乱。一个小男孩,十一二岁,一副怯怯的样子,干起活来却生猛。他躲在店主后面,把顾客选好的鱼一棒敲死,捡起刀来刮鱼鳞,剖开鱼肚掏净,清洗。全套下来,一两分钟。一些顾客就问店主,现在也不是暑假啊,孩子怎么不去上学?店主说,这是自己的侄子。其兄病逝,嫂子改嫁,只留下一个孩子,放在广西老家不放心,所以带出来。自己在深圳无房无户口,一天到晚紧忙活儿,找不到上学渠道,只好先让孩子在店里帮忙。又过几个月,孩子忽然不见。问。答曰,回老家上学去了。爱管闲事的顾客们都有点欣慰。再过半年,孩子重新出现在店里,说是学业跟不上,自动辍学。记不清又过了多长时间,那个简陋的门脸儿兑出去,一家人都消失了。那个孩子可能不知道,尽管大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不少人都还在问他,关心他。

庄边二路拐角有一超市,敞开式,主打廉价水果蔬菜。冬天橘子上市时,整条街道都飘着好闻的橘子味。该超市门口原先有一修鞋匠,名为修鞋,箱子、衣服拉锁都可以修。第一次在那里补鞋底,收我三十块钱。觉得好贵。他很客气地说,老板啊,已经很便宜啦。听口音,似北方人,到这里也入乡随俗地把顾客称作“老板”。后来就习惯了此处的价格。这边的消费观念与北方还是略有差异。买房时,前业主非要把两个精美的大理石茶盘留给我们。我们推辞。前业主说,我这个很贵的,好几千块钱,你们喝茶用得上。而我们一家人喜欢客厅里亮堂,简约。有一天,岳父把楼下收废品的人叫上来,要卖大理石茶盘给他们。人家说,你给我二百块钱我才搬下去。岳父吃惊,怎么,还给你钱?对啊。震撼教育后,讲价,最后讲到八十元,对方给搬走。看表情,还老大不乐意。楼下有很多二手店。收二手电视,一百块钱收进来,两百块钱卖出去。流动人口多,今天来,明天走,买新的没必要,买旧的可以随便挑,所以总有生意做,一台洗衣机不过一两百元,用半年,二十块钱卖回去。相当于租用。

后来整理街道秩序,鞋匠没被赶走,换了个更偏僻的墙角继续经营。老客户还能找到他。这更增加了他的归属感。我撞见他,从四十多岁一直到现在将近六十岁。几个固定的中老年男人没事坐到他旁边聊天,吸烟。他也有主人的神态。

街巷在老人的安坐中慢慢变老了

上川路和前进路交会处,经常出现一对卖艺的老年夫妇。上下班高峰期,男的拉二胡,女的坐在旁边,偶尔整理一下家当:音箱、坐垫、水杯等等。不知他们为何要大包小裹地上街。那老头拉得太难听了,经常跑调,一首《好日子》硬是和《敖包相会》串调。随便一个人只要拉一拉都能拉得比他好听。何况他拉了这么长时间,自己边拉边修正,也应该十分娴熟了。音调优雅一些,不为讨好别人,起码可以取悦一下自己。但他执着于自己的跑调,乐声飘荡在行人和拿小旗的交通志愿者头顶,又半死不活地砸在黄昏的地面。老头对自己的业务一点儿都不求上进。这就比较可恨,全深圳的人都在努力,你却自暴自弃,还想要钱。后来我就不给他们钱了。

在锦花路街道拐角,连续几天傍晚见一个年轻歌手弹吉他卖唱,表情忧郁,声音沧桑。似有故事。脚下的音响效果一般,却难掩其投入。扫码打赏后闲谈,邀其有空到办公室聊天。有私心,都市民谣,万一聊出点东西来,岂不又是一篇文章。几天后果然来。言其乃美发师,唱歌不为挣钱,纯闲的。偶尔也和几个朋友一起唱。再聊,则着三不着两。应请求将其拉进一读书群,话痨,总问些令人无语之话题,所谓尬聊,终一日,因调戏异性被群主踢出。

再也没见过他。

前进路上的车流中有两个乞讨者,几乎常年徘徊在固定地方,穿灰色中山装,都胡子拉碴,看不出具体年龄,或五十或六十。一个扮视障者,一个扮辅助者。红灯车停,“视障者”拿着鸡毛掸子往前车窗上抹几下,也算付出劳动。遇上驾驶员身上带零钱,且心情好的时候,就打开车窗给他们几个钢镚。二人与时俱进,现在经常递过一个印着收款二维码的纸牌。多次碰到他们,深入思考了一下,他们执着于老旧的套路,风吹日晒成本并不低。所为何来?我正面理解为,他们喜欢这种自由,虽受人白眼,但非特定人,归根到底谁也不认识谁。那个鄙视他们的人走开了,鄙视便消失,相当于无鄙视。

还有一个手艺人。夏秋季节现身一棵榕树下。身边整整齐齐摆一堆新鲜秸秆,劈下一条条外皮(熟悉的外皮,幼年吃甜秸秆不小心会划破手和嘴角)。他拿在手中,令人眼花缭乱的一顿操作,一个翠绿的“蝈蝈”诞生了。头上还有两根长长的须子,在微风中颤颤巍巍。榕树下正是天骄小学的孩子们放学必经之路。那个手艺人一天也能卖出一些。我有时候站在旁边愣愣地看。多年前的农村生活又被他带回来了。没几个人能逃离童年的影子。

天骄小学的孩子们都穿着统一校服。其他地方上学、放学时也可看到同样场景,若拍下来,相当壮观。深圳的校服一度被传为“最美校服”。设计极简单,蓝白相间。有长袖也有短袖和短裤,且短裤不分男女。窃以为,设计谈不上多么亮眼,在于全市统一风格,学生个人之间、学校之间的差异消失了,无法从着装上区分三六九等。平等事大,小处落实。

人真多。夹杂在人流中,跟着别人的节奏,不由得脚步加快。就像那些在超市抢购促销商品的老头老太,两个人也要跑起来。这里的人,常常被别人带着走。

休息时的等距离排列 ,是忙碌时的折射

可是,每天打交道的那些人,反而随着洪流消失不见。他们的领带,各种品牌的汽车,桌上茶杯旁边写着名字的牌子,不断张合的嘴,一个个词汇,感觉都是可以复制的。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也在被别人复制。上面提到的那些人,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却像钉子一样将这个城市钉在地上。人走了,影还在。晚上,影子被覆盖。白天,又显现出来。

行走于凹凸之间

朋友张伟明告诉我,他之所以愿意住在宝安新村,因为这里挨着宝安公园,可以随时爬山。后来他换了房子,附近还是有个公园。

宝安公园位于广深高速的出口处,实为一座山,名岭下山。附近一个小区,名岭下小区。公园有环山路,遍种绿植,人行其中,浓荫如盖。偶尔漏下一缕阳光,于肩头劈出一道白。岭南的树,脸皮厚,耐活。台风来临前,枝叶繁茂的树木经常被砍秃,只剩两三根粗大主干,像是一个人高举着两条胳膊,一动不动。为它担心:这还能活吗?一周后,枝干上长出细密的枝条和鲜嫩欲滴的叶子,仿佛一个人举着两条翠绿的胳膊,还是一动不动。密林里常见“小心蛇、蜂”的标牌,画着卡通的蛇和蜂。马蜂、黄蜂不稀奇,蛇也时不时遇到,越来越见怪不怪。还遇到过鲜艳的蜥蜴,警惕地抬着头,和人对视。直至人类转过头去,蜥蜴才骂骂咧咧地离开。

公园入口处,左右各一大片草坪。周末常常坐满了人,大人发呆,小孩儿乱跑。周边的树上偶尔挂着一两只脱缰的风筝,好几天都掉不下来。

企龙山公园和宝安公园仅隔着一条西乡大道。深圳的公园,大多依山而建,修一条环山路,种点花草,即一公园。山多,是造物对深圳的恩赐。爬山已成深圳人最重要的休闲方式之一。一是锻炼身体,二是路上风景不枯燥,因为名人轶事和人文传承少,干脆就以风景论风景,今人照样可以赋予其血肉,发扬之,光大之,将来某一天,脸上也会贴满令人望而生畏的皱纹。

企龙山脚下有两小区,一名中粮澜山,一名御龙居。山旁有河,名西乡河,辗转注入珠江口。正门登山口有一片农家采摘园,里面种着茄子、辣椒、丝瓜、草莓等大路货,亦有黄皮、木瓜、香蕉等岭南特有水果。这是受保护的永久基本农田。秋冬正是采摘季,周末常见游人弯着腰在那里采摘,还有的大开大合地仰俯拍照。山腰处,可见一大片荔枝林。向下俯瞰,还真有红嘟嘟的荔枝挂在上面。凑近了闻,一股淡淡的香甜。对妻子说,从未见人采摘,荔枝季很快就会过去,替他们着急。妻答,一斤也不过几块钱,雇人摘下来卖,都不一定够本。不止此处,蛇口的四海公园、南山的荔香公园、福田的荔枝公园、深圳大学校园内,都有大片的荔枝林,旧日深圳仿佛一个土气的村姑,被从天而降的光鲜外衣包裹着,荔枝林恰似不小心露出的一块肉,透露着农耕社会的真相。而这些露肉又成一抹浮云,让天然的城市增添了一点点野韵。

新鲜出炉的企龙山公园有一缺点,路边无大树,虽植各色花朵,仍很晒。常年在深圳待着,并没觉得多么热。有一天在山道上行走,手中持一把纸扇。边扇边想,若无空调和电扇,现在的岭南,仍然是可以发配罪民的烟瘴之地。在该公园遭遇一场迅疾的雨,无处躲避,浑身湿透。说说关于下雨的一个题外话。我开车出行,旁边的汽车高速驶过,溅了好多泥点子在我的车上。晚上电闪雷鸣,暴雨倾盆。心想,好了,不用洗车了。第二日晨,车身湿漉漉的。晾干后,泥点子更清晰地显现出来。其后几天,经常下雨,或大或小,泥点子一直在那里。这是为何?

另一对“双胞胎”山峦,一名大井山,一名尖岗山,共用“尖岗山公园”之名,隔着广深高速和宝安公园遥遥相望。大井山上有一环山路,平缓,适合老年人。尖岗山的登山长梯名竞云栈道,砖红色台阶,每五十阶一计数,颇陡,从最下一阶行至山顶约半小时。有人步履轻盈,边走边哼唱。余与妻子则大汗淋漓,喘息不定。途中有一小亭,路牌上分别写着“紫薇幽径”和“子规幽径”,想起此公园当初曾重金向全国公开征集路名,吾亦为评审委员,对此名投下赞成票。山顶远眺,遥遥可见大南山、平峦山等,楼宇森然,大团大团的白云堆积在空中。胳膊若能加长,当伸手轻轻抚摸一下。

有消息说,以后要建空中走廊,把这些山岭公园全部连接在一起。站在山上,平视其他山头,才深刻认识到自己一直生活在凹凸之间。平日行走在夹缝里,并不觉得逼仄。道路是通畅的,视野是开阔的,心头是自信的。感慨,这些山峦的另一种命运是没有变成公园。若无今日的繁华深圳,我只能在这里的原始河流和山川之间散步。更也许,我们这些人来都不会来,深圳的奇迹造就了我们这些人的命运更改。

流塘公园乃一极小山包,被四周的楼房和道路包裹起来。村史中留下的孤证显示,此山曾名富足山。公园正门对着前进路,需拾级而上,台阶颇陡,两排台阶中间,用大理石板修了光滑的斜坡,很多孩子从上往下滑,前面的孩子刚滑一半,后面的孩子就跟上了,家长坐在旁边刷手机或者聊天,似乎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危险。

御景国际酒店五楼有一空中走廊,可直抵流塘公园,应是方便客人来此散步。走一圈不过十几分钟。里面还有一条条岔路,环环相扣,若都逛遍,也得半个小时。整个公园树木密集,似有阴气,蚊子多,走一会儿就赚“红包”若干。有几个老人经常鼓乐齐鸣地在那里唱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歌曲。连爱闲逛的岳父岳母都说不喜欢这种地方。我的成见则是因为洗手间太脏,已到让人无处落脚的地步。后来维修整理,跟其他公园一样,放置了厕纸和洗手液,也有人天天清扫。但前几次留下的印象太深,“脏”这个字三五年内在我脑子里都走不出去了。

孤证还提到,在富足山可以远望海边。我试了多次,只看到一栋栋楼房。围海造地,人类的居住地不间断地向大海拓展。宝安中心区那么多小区和写字楼,都是站在原先的海滩上。鱼虾鳖蟹的尸体半夜要起来啮咬高楼的脚丫子吧?

紧邻着流塘公园和御景国际酒店有一个教堂,顶上高高的十字架,几与山齐。站在流塘公园的小路上,可见其窗。偶尔一些中老年信徒成群结队从里面走出来。距其两三公里处,隔着广深高速路,另有一个教堂。友人王熙远的女儿在那里办的婚礼,我们几个朋友参与观礼,赞美诗响起时,心灵顿时安静下来。深圳面向大海,接触西方文化较早,不免受其影响。此为一例。


我站在远处

前进路下面正在修地铁,这条主干道被挖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开车行走其上,如同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作为宝安老城区,深圳人口最密集的地方,早就该有一条地铁。对当下的行路难,虽有怨言,更多的是期待。姗姗来迟的地铁12号线,沿线百万人口都将因此受益,但是,他们的榕树丢失了。

那些巨大的树木从流塘派出所一直到延伸到创业二路,一年到头的绿色,遮住了头顶的绿色,像城市中的森林,多么热的天气都不用担心。它们一夜之间都被挪走了,连个招呼都不打。由此,很多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建筑,裸体一般站在我面前。我不好意思,它们也不好意思。

那些树像被放逐的孩子,在另一个园林里扎根、老去,等地铁修好,也回不来了,与此处再无关联。城市的现代化过程,容许感伤,却无法走回头路。

我站在远处,打量流塘的时候,看到另一个我。他走过的路,那么低微那么琐碎。我对他的悲辛并无同感。尽管我刻意低下头去,接近他的皮肤,感受他的体温,但仍然夹生。现在的我,是离开的我,即使重走一遍那一条条路,也踩不出同样的脚印了。彼处的我,那个他,已成为没有情感的雕塑,仅剩下歌哭的表情,定格在那里。

每一天都有一个离开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