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深圳有密码

你老家是哪儿的?元涛隔着我问远人。远人答,长沙。

我补了一句,大城市啊。

元涛沉吟片刻说,哦,你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这句话让桌上所有人都停顿了一下。

谁没有故乡呢?几乎每个深圳人都有一个故乡。

他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乘着飞机,坐着火车,挤着大巴,背对着故土,道路被远远地甩在身后,越来越模糊。

在落地之前,每个人心里都没有底。落地之后拼争了很多年,还是有很多人心里没底。故乡是眼活泉,平时总是沉寂着。走在路上,偶尔听到一两句熟悉的乡音,沉积在心底的乡情会毫无征兆地喷涌而出。

喝多了酒,他们开始说起自己的故乡。在他们的描述中,每个故乡都像一根长长的木刺,锋利而独特。

雪地上的奔跑。棉手套棉帽子。冻得嗞嗞哈哈搓着手。流水婉约,小桥下面茂密的草。油泼辣子,一眼望不到边的荒原。房梁上即将风干的腊肉,小猫站在下面抬头向上瞅。整个小镇都飘着的螺蛳粉味道,吃一口要落泪……

你看他们陶醉的表情。他们的嘴一张一合,蹦出一个又一个平时少见的词汇。你不由自主跟随着这些描述走进他们的故乡,在那里停留,和一些你完全不认识的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少年时若在这里读过书,中年后你不读书了也会来坐坐

他们保留了记忆中最美好的一部分,有意无意地把另一部分忽略掉了。但没有人在乎。因为每一个人听讲的时候,自己心里也在同步描述,印证。他也忽略了自己不愿意记住的那部分。

元涛说远人没有故乡,是说大城市的人没有故乡。长沙是一个大城市。

深圳人来自五湖四海,更多的还是来自落后地区,除了山区就是老少边穷。越是无望的地方,逃往深圳的人越多。

回望的时候,每个人潜意识里都把故乡和乡村画了等号。最高也不过县城或者地级市。再往上,就太遥远了。城市怎么可以算作故乡?

没有河水,没有山峦,没有稻田。

乡愁像一只鸟,在高楼大厦的缝隙里飘来飘去。翅膀擦过高压线,差点被一架刚刚放飞的无人机撞到。它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嘈杂散乱,横七竖八。安安静静的乡愁,处处被惊走。

这个城市和那个城市,同样的公交车,同样的商场超市,同样的地铁里同样麻木的面孔,同样的闪烁着的招牌,同样匆匆赶路的快递小哥,穿着同样的衣服,跳着同样的广场舞的老头老太太,你找不出这个城市和那个城市之间的一丁点差异。

大城市里没有更具体更个性化的物质,可以安放自己的童年和青春,无法让过去的时光平顺地接入当下。缺少了一个让某个人或者某几个人心里突然一酸的痛点,这个地方凭什么被称为故乡?

深圳和其他城市有什么区别呢?这里生活更方便,就业更多选择,服务更亲切,有常年不变的蓝天白云。它比其他城市似乎更柔软一些,但也有着其他城市共同的顽固和强大。

谁会把深圳视为故乡?

这里自然是有原住民的。那时候深圳还不叫深圳,叫作宝安县。龙华区还叫作龙华镇。沙井街道还叫沙井镇。更早的时候,宝安包括东莞、中山、香港等更大的地盘。

那时候,人烟稀少,瘴气冲天,树木森然。人们要时时提防虫蛇袭身。

我总是无缘无故地设想,有一个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常年和家人在海边捕鱼、捞螃蟹、养蚝。每天迎着朝阳出海,夕阳西下时随着波浪返回岸边。

有一天再回到岸上的时候,他发现那个石头筑成的矮房子已经被扒掉,一排排崭新的高楼矗立在那里,仿佛几十年来就是这个样子,他自己倒像个闯入者。那些楼房俯视着他,显得他更加渺小。

他的渔船搁浅在岸边。他半信半疑地走进属于自己的新房子里。里面家具齐全,电器的棱角上闪着寒光。他的房子价值连城。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故乡变成一个庞大的城市。他会怎么想?他是欣慰于这种变化还是无可奈何?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从前彻底变成了从前。

他默默坐在海滩上,看着潮水徒劳无益地一次次扑向岸边。潮水中荡漾着脏脏的泡沫。一只洁白的海鸥一掠而过。他视若无睹,精神恍惚。

他在丰富的物质海洋里,找不到自己的故乡,更找不到自己的童年了。

但为什么要找童年呢?一以贯之的人生对任何人都是天方夜谭,似乎也非人类所愿。

他们要在新鲜的日子里找寻新鲜,要让每一天有“意义”。

工业和技术虽然坚硬,但只要它们长久地存 在,就能和我们的爱恨融合

在深圳,有一个词很受推崇,这个词叫作“日新月异”。昨天这里还是一片大田,几天后已成为一座厂房,一个创新产业园,一片平整的停车场,的确比以前更干净更便捷。每天的忙碌、劳作,不就是为了让生活更美好吗?

对美好生活的拥抱注定要以变化为途径吗?注定要抹杀自己的童年吗?

没有答案。人们一边怀念,一边更加用力地改变。

海边那个发呆的人,无论失落,还是喜悦,都是外物带给他的。他操控不了什么,世界之变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每个人都如蚂蚁般微弱。自己做不了抉择,只能随波逐流。逆流而上者,除非被淹没呛死,最终还是要转回身去。

这是一个适合做故乡的地方吗?


参加同学会,回到当初那个城市,发现整个学校已悄悄发生了变化,所在的院系也搬了地方。原来我们上课的地方,已经有了新的入侵者。谁都知道世界不可能一成不变,但面对变化我们还是张口结舌,言不成句。在新的楼房里,新的招牌,新的课程表,跟我们完全没有关系。老师不是那个老师,学生不是那个学生,这些都还能够理解,但上课的教室已经沦落他手,大家都很尴尬,开始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母校。

后来在校门口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微信上。有人回复说,校门没有变。

刚入校时,大家都在这个校门口拍过照,寄回到家里。

20年后我们看到了熟悉的校门。这个校门就是这个学校里的唯一。临别时跟班主任说,学校如果要把校门再改掉的话,请在校的人要坚决反对。这个校门是我们最后的念想了。老师说,会的,我们一定会的。

有一位同事要换房。打算卖掉老小区里的旧房子,搬到新小区的大房子里。新房子面积更大,环境更好,小区里绿树成荫。但他的女儿说什么都不同意,她说我是在这个旧房子里长大的,这是我的家,卖掉了它,我就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万般无奈,同事留下了这个房子。后来房子价格翻了两倍,自然这是题外话了。

这么说,在大城市里,故乡也可以存在的。

一个卧室,跟其他房间没什么区别。但她在这里长大,她的影子,她的气息附着在墙壁上。她回到这个卧室里,轻轻吸一口气,就能找到那个自己。她侧头看到墙角那个瘪了的篮球,就知道它是怎么瘪的。墙上的一道道划痕,像一个个密码,只有她自己才能读出来。这一毫无特色的小小房间藏着她所有的秘密。那些秘密就是她生命的细胞。

我看到的校门也是。“××大学”几个字上,横着的一笔,隐现着我的初恋。竖着的一笔,锁定了我第一次打工挣来的零花钱。一笔一画都和我保持着单线联系。青春时的酸甜苦辣,随着蒙太奇一样的书写,一幕幕呈现出来。

我紧张地盯着它们。有人去动我的密码,我会悄悄地喊一声,疼。

千人一面的大城市里,这样的细节竞相开放。它们密密麻麻地排列在街道上,仿佛一个个有灵性的物体,随时张开嘴和你说话。

公交306路站台,站台旁边的一棵树,树上偶尔发呆的一只鸟。过了一会儿,鸟儿迎着夕阳展翅飞走。如果这些景象没有变,那个故乡就不会走失,就会和心里某一个最脆弱的黑点悄悄结合。

你走着,走着,检阅着这些专门为你建造的密道。沿着它,你走回自己的童年。那里还有你爸爸的童年、你爷爷的童年,你们祖祖辈辈定居于此。根扎得好深,挖掘机都拉不断它。

大城市里的繁华和嘈杂此时全部隐没,哑了嗓子。它们无法压迫你、欺负你。这是你的家,你是主宰。谁都动不了你的。

我的女儿一度坚定地否认自己是深圳人。我对她说,你是深圳户籍,应该算是深圳人。她说自己是土生土长的东北小孩。一次作文考试,老师让描述一下深南大道,女儿写道,“深南大道是什么东东,我是东北来滴”,老师居然还给打了个及格分。真的很包容。也许老师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了吧?

女儿现在已不怎么抵触了,她甚至逐渐以这个城市为傲。她有了新的朋友,和同学周末一起去看电影。这里的天气也是她经常向以前的小伙伴炫耀的内容。

在这里,她有了自己的理想。

多少年之后,这个十二岁才来到深圳的人,跟别人介绍深圳时,内心是否默认此地便是故乡,哪怕是第二故乡?

深圳似乎有足够的耐心。它等待着。它每天认真搭建密码,给更多的人发出暗号。它依然在大修大建。在修剪枝叶的同时,也会保留下一根根主干,这些主干四通八达,有着无限的指向。现在的小孩子们,老了以后,也许可以被它们牵引着回家。

现在这些没有故乡的人,须发皆白之时,都会有一个故乡。深南大道上擦肩而过的那些人,他们谁也不会被抛弃。

我对元涛说,日子还长,让我们继续走下去吧。

街头演唱的年轻人。若干年后,他 们或许会循着草坪与棕榈树找回自己的 青春,而周围的听众也将在他们的歌声 中找到当年的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