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二月二十一日下午三点五十一分,市局审讯室里的关宏宇抬起头,端详墙面上的钟表,判断自己前后大约眯了不到十分钟。没做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噩梦,就是迷迷糊糊好似回到了小时候,自己不知道是嚷着要喝汽水还是吃肯德基,但还没等跟爸妈开口,他那要命的亲哥就板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招呼在他手心上。

他被这感觉触了一下,睁开眼低头一看,原来是他睡梦里手握得太紧,又抵着手铐,血液流通有些不畅。审讯室很宽敞,也还算明亮,面前的桌子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两个人,他一个都没见过。

他调整了一下坐姿,目光迎了上去。其中一个年龄略大的警员看了他一会儿,说:“我们是北京市公安局刑侦总队的刑警。我叫王公平,记录人是谢之然。被询问人,说一下你的姓名和出生年月。”

关宏宇眼睛都不眨,说道:“关宏峰,一九七七年十一月二十号……下半夜出生。”

一旁的记录人接着问:“知道为什么传唤你来这儿吗?”

他的声音明显有些紧张。关宏宇瞥了眼这小子,揶揄道:

“小同志,这不叫传唤,叫‘拘传’。你刚参加工作啊?笔录严谨点儿,别写错了。”

年轻警察谢之然讪讪地瞥了眼身旁的王公平。王公平摆摆手,说:“就是问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来这儿接受询问。”

关宏宇“哦”了一声,微微一挑眉。“不好意思,我确认一下,是‘询问’还是‘讯问’?是二声呢,还是四声啊?”

王公平一脸不悦地长出了口气,往椅背上一靠。“关宏峰,我知道你原来是丰台的支队长,但现在不是你摆老资格的时候。赶紧回答问题。”

关宏宇当然不吃他这一套,不愠不恼地看着他说:“如果是‘讯问’,你们应该向我明示权利和义务,以及对我采取强制措施的事由。如果是‘询问’——”

他说着,抬起双手,给他们看自己戴着的手铐。“这又算怎么回事儿啊?”

两名刑警对视一眼,一时语塞。

“咱们说点儿明白话吧。”关宏宇把戴着戒具的双手“哗啦”一声撂在桌子上,“既然你们知道我也是刑侦口出来的,就别拿糊弄法盲这一套跟我讲话。你们,到底,想问什么?”

王公平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道:“好,那就说点儿明白的。关宏峰,你作为警队顾问,在协助丰台支队查案期间,都隐瞒了什么事儿?”

关宏宇沉默了片刻,莞尔一笑道:“您这话问得,那多了去了,看您指的是哪方面。是我后脚跟长的那个鸡眼,还是春心萌动、暗恋支队对面花店那个女店员的事儿?”

王公平再也绷不住,怒声道:“别避重就轻!你很清楚我们问的是与支队和你个人都有很大干系的重要事实!你到现在还要隐瞒吗?你知不知道你的隐瞒会连累多少人?现在人命关天,你最好有个配合的态度!”

如果是有关两人的身份和吴征的灭门案,那现在面前的人应当强调的就绝不是“隐瞒”那么简单。

还有什么别的他不知道的事?

关宏宇内里抓心挠肝,表面却还是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二位同志,绕了这么半天圈儿,你们就不能直说我到底涉嫌什么行为或案件吗?这种问案方式在改革开放以后就不流行了。你们的师父谁呀?来,我和他聊聊,办事老一套、做事没进步,是要被人民公仆队伍淘汰的……”

他这话还没说完,审讯室的门开了,一个同样面生、身穿制服、气质沉稳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的眉宇紧锁,一进来就极自然地摆手,示意想要站起来的两名刑警坐下。

关宏宇脑子飞速转动,从这人的年龄、样貌和屋内人的反应来看,他哥讲过的一个人基本符合所有标准。他站起身,吼了一嗓子:“路局好!”

谢之然没忍住,翻了个白眼。王公平瞟了眼关宏宇,有些为难地说道:“路局,关宏峰他——”

路局——市局刑侦总队主管局长路正刚,摆摆手。“人家话也没说错,哪儿有你这么问案的?小关是老刑警了,我了解他的为人,还是有话直说吧。”

说着,他走到关宏宇对面。谢之然起身,将位子让给了他。

关宏宇头一回接触职级这么高的领导,地点还是在审讯室,心里不由得有些打鼓。

幸好路正刚明显对“关宏峰”印象还不错,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沉吟片刻,说道:“去年,你们队协同市局专案和国安专案共同破获了孟仲谋、金山集团军火走私这一特大案件。行动中,你还冒险在金山团伙卧底了好几天。这你有印象吧?”

关宏宇不敢贸然搭话,只能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路正刚接着说:“那你还记得,丰台支队为什么会牵扯进这个案子里吗?”

关宏宇心头猛然一跳。“林佳音?”

“对,林佳音。”路正刚疲倦地点了点头,“从履历上看,她最早是给你做助理,由于在多次外勤行动中表现出色,经常被市局各专案组抽调去做‘牧羊犬’,最后干脆删除记录,当了专案卧底警员。”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苦笑道:“坦白地讲,就算是在你打入金山团伙之后,专案组也不确定她当时是否真的变节了。而你似乎百分之百地信任她。”

关宏宇低下头,轻声说道:“是的。”

路正刚说:“虽说当时意见不统一,但我们也倾向于选择相信她还在继续执行任务。你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关宏宇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抬眼看着对方,没吭声。

路正刚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叹了口气。“那是因为有人告诉我们,你关宏峰教出来的徒弟,绝对不可能成为叛徒。”

说到这儿,他向后靠了靠。“当然,事实也证明,咱们的判断都是对的。她贯彻始终,一直到最后都在想方设法地完成任务。行动结束后,现场发现了一具被强酸严重腐蚀的女性尸骸,我们当时都以为是殉职的林佳音。我看过勘验笔录,林佳音牺牲的时候你也在场,笔录里面详细记录了你陈述的事件全过程。”

听到这儿,关宏宇终于明白此次谈话的目的与方向了。他冷静下来,调整情绪,努力做出一个隐忍却又悲伤的表情,道:“是的。”

路正刚站了起来,靠近他,沉静地说道:“那么,我现在想问你,小关,林佳音这个人,真的死在那次行动中了吗?”

“当然。”关宏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点头,“我亲眼看见的,她牺牲时情况十分惨烈。”

路正刚沉默了片刻,从刑警王公平面前拿过案卷,抽出一张照片来,直接丢到关宏宇面前。他再没掩饰略带嘲讽的语气:“有一点你没说错,她牺牲时情况确实十分惨烈,只不过,不是在你说的那个时候。”

关宏宇低头,目光刚刚接触到照片,就彻底愣住了。一股寒意瞬间直冲四肢百骸。

他忘记自己仍旧是被铐住的,猛地站了起来。

照片上的显然正是林佳音本人。她仰躺在地上,卷发凌乱地披散开来,汩汩的鲜血在她身下流淌,那双明媚又坚毅的眼睛,现在已经永远地合上。

路正刚无视他的失态,继续说:“我来告诉你她是怎么死的。昨天晚上八点多,她的车和一辆黑色大众帕萨特在钱粮胡同发生碰撞,车头当场冲撞到路边的一个电话亭。之后有目击者看到,至少五六名男子尾随她进入小巷。之后一小段时间,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七八分钟之后,她被另一辆车撞击,当场碾压致死。你知道在哪儿吗?”

关宏宇已经呆滞,木然地抬起头。

“就在你脚下,就在这栋楼前,市公安局刑侦总队门口!关宏峰,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除了第一次车祸造成的擦伤和碰撞伤、第二次车祸的碾压伤,脖子上还有一道勒痕,骨头都快露出来了。我到的时候,她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打斗瘀痕刚刚开始在皮肤上显露出来。”路正刚的声音听起来仍旧冷静,尾音却在细微地颤抖,“她死之前一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最后拼尽全力,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几步,她或许就能安全了。关宏峰,一个应该已经殉职的卧底警员,惨死在公安局门口,这件事,你难道不应该给我们所有人一个清清楚楚的交代吗?”

关宏宇很久都没有说话。

他和林佳音……算不上有什么特殊的交情,但这女人有股劲儿,不讲话的时候,身上会散发出一种又倔又硬的气场来,很像……像她的恩师。基于这种奇特的认知与联系,当他凝视着那张照片的时候,画面里凝固的血液忽然变作活物,细密地、迅疾地缠绕上来,缠住了他的脖子,使得他呼吸骤然间急促了几分。

过了许久,他才重新开口,声音嘶哑:“好吧,我交代。诈死这件事,是我和林佳音共同策划的,目的是迷惑金山集团背后真正的黑手,让她作为一个暗桩,准备出其不意地打击对手……”

“林佳音已经死了。”路正刚死死地盯着他,低声问,“谁能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