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借尸还魂

夜色如墨,巷道间的路灯微弱得只剩下几片淡淡的光晕。唐府门外的街巷寂静无声,只有一盏晃动的灯笼映在石板路上,拖出小厮慌乱的脚步声。

他紧紧攥着灯笼,半跑半走,呼吸急促,手心隐隐渗出汗。他脑海里不断回想着管家的叮嘱:“速去请郎中,务必尽快带回来。”

火堆尚未点燃,可唐府的气氛早已像紧绷的琴弦。夫人攥着黄符,大小姐被绑在木桩上,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藏着惶恐。这样的情形,让小厮连脚步都不敢慢下来。

“刘郎中住处就在前方了……得抓紧时间……”他咬了咬牙,攥紧灯笼提速,脚步声回荡在安静的街巷中。

刚拐过巷口,小厮猛然停下,提灯的手不自觉地往后一缩。前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人影——一位须发如霜、背着药箱的老者,身着青灰道袍,正静静地立在路中央。

“这位小哥——”老者拂袖上前一步,声音温和中透着几分不容忽视的笃定,“敢问,府上可是有位小姐,前日判若两人,且今日又不慎被火灼伤?”

小厮停下脚步,提灯的手微微一颤,戒备地打量着老者:“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

老者微微一笑,捻须不答,语气依旧淡然:“贫道途经此处,恰闻风声。此事牵涉非凡,若贫道所言不差,不妨速速带我前去医治,耽误片刻,你可不好向主家交待。”

“您……您是郎中?”小厮看了一眼老者背着的药箱,又抬头看向他平静的面容,咬了咬牙,眼神仍然带着几分狐疑:“您说得虽有几分准,但我们府上常请的刘郎中……”

“贫道虽非寻常郎中,但习医道多年,对症下药亦是信手拈来。”老者捻须说道,目光沉稳且坚定,“更何况,城北刘郎中今夜被赵员外请去诊治,此时恐怕难以赶来。不如让我代劳,救人要紧。”

小厮闻言,心中一凛。他并不确定刘郎中是否出门,但府中情况确实耽误不得。若此人所言非虚,那他执着去寻刘郎中也是白跑一趟,反而误了时辰。

眼前老者仙风道骨,话语间笃定而从容,又背着药箱,况且对府上情况说得八九不离十。不如救急一试?他迟疑片刻,终于拱手低头道:“既如此,烦请先生随我走一趟。”

“甚好。”老者轻轻颔首,拢了拢药箱肩带,随即跟上小厮的脚步。

唐府后门灯火微亮,院中几个丫鬟正在忙着准备井水和布巾,管家则来回踱步,神情焦虑。

小厮提着灯笼匆匆走进院子,身后跟着那位道袍老者,步履从容,目光在唐府周围扫视。

一路走来,小厮心中难免不安,忍不住回头看了老者几眼,见他神色不改,心底稍稍松了一些。

“小子回来的倒快。”管家眼中先是一喜,但很快又皱起眉头,看向老者,“这位是……”

小厮略显窘迫,低头解释道:“管家,我在巷子里遇到了这位先生,听闻我们寻医便自荐而来。还请管家做主……”

管家听罢,目光一沉,语气里隐隐带着几分警惕:“先生,这……敢问您是……”

老者却不慌不忙,拱手一礼,微笑道:“老朽乃是青城山一脉,道号玄清,习道医之术多年,游方至此。恰闻贵府有异,正思出手相助。今日差人寻医,心中便知八九分。刘郎中今夜被赵员外请去诊治,想来暂难赶到,在下斗胆前来,若不嫌弃,愿一试此案。”

管家闻言,眉心紧皱,正欲追问,身后小厮立刻低声道:“管家……刘郎中确实未在府中。”

管家扫了小厮一眼,见他额上已有冷汗,心中越发狐疑。但再转头看向玄清时,那人背着药箱,双手垂落,神色平静从容,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镇定气度。

管家皱眉沉思片刻,终于拱手一礼,语气带着几分谨慎与试探:“既如此,小人不敢耽搁小姐病情,还请先生随我前去一诊。”

说罢,他又转头低声吩咐身边另一名小厮:“去,叫上车夫一同,再多请几位郎中过来,不论城南还是城西,都务必带回来。”

那小厮低头领命,快步离开。

管家转回头,对玄清讪笑道:“先生莫怪,小姐乃金枝玉叶,夫人与老爷牵肠挂肚,万分紧张,多请几位大夫前来,实属谨慎之举。”

玄清不以为意,淡笑着点头:“唐府慎重亦是应当,贫道自然明白。”

管家点头称是,随即侧身引路:“先生请随我来。”

……

火焰的热浪逐渐退去,周围的喊叫声和烟尘也一并散去,沈星阑的意识像一片羽毛,被轻柔地托起。

鼻尖是微弱的闷热气息,耳边还有轻微的“咔咔”声,就像是柴火未燃尽的余烬发出的碎响。她想动,却感觉脸上被什么东西遮住了,闷得有些难受。

抬起手指,触碰到眼罩的边缘——柔软,带着一点贴合肌肤的压迫感。她迟疑了一瞬,指尖颤抖地将眼罩掀开了一点点。

一道光透了进来。

沈星阑缓慢地摘下眼罩,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清晰。白色的墙壁,淡紫色碎花的窗帘,书桌上堆叠着凌乱的课本,仙人掌的花帽斜歪着,像一只累极的小兽。

沈星阑机械地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和胸口,皮肤完好无损,没有火焰灼烧的痛觉。

她呆坐在床边,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酸涩却又难以置信。

屋外传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油烟轻轻炸响的声音。她下意识地吸了吸鼻子,空气中飘来一丝香味——是虾仁鸡蛋面。妈妈做面一向很讲究,鸡蛋煎得金黄酥脆,虾仁鲜嫩,面条在滚开的高汤里煮得刚刚好,面汤上浮着一层淡淡的鸡油,葱花洒在汤面上,绿意点点,香气扑鼻。

“真香……”她的眼眶微微发酸,忍不住低声道。

“幺儿,起床喽!放暑假也别光睡懒觉,起来把早饭吃了。”

门外传来妈妈的声音,沈星阑一怔,慌乱地站起身,赤脚踩在地板上,脚底的触感真实得让她颤抖。

视线移到手腕上,红色的智能手表紧紧地贴着她的皮肤。

表带卡得很牢,解开的时候手指用力过猛,带着一点刺痛。摘下来的瞬间,手腕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她低头看了看,指尖在那道痕迹上轻轻擦了一下。

手表被她捏在手心里,冰凉的触感从掌心蔓延上来。表盘黑着,她试着按了一下边缘,没有反应,又按了一次,依旧如此。她翻转着看了几秒钟,发现它毫无特别之处,和某品牌推出的新款手表一模一样的外观。

“游戏……是游戏。”她轻声说了一句,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半个月前,她出于好奇心,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在网上申请了一份全息游戏的内测邀请。

但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有机会成为第一个踏上这条道路的人。她真的收到了来自全息游戏工作室的快递,里面只有这些东西——一只智能手表和一副棉质眼罩,以及使用说明。

她把之前摘下来的眼罩捡起来,用手捏了捏,布料柔软,有些轻飘飘的。她记得第一次戴上它的时候,眼前的光线一点点消失,耳边的声音也逐渐退去,最后只剩下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里的一切都真实得令人惊讶:风的冷暖、衣料的触感、甚至空气中的气息,都像是置身现实。

起初,她以为进入了一个极为先进的虚拟游戏。

她等着任务提示、剧情引导,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试图摸索规则,却发现自己连规则的边都摸不到。她的言行和那具身体的原主人完全不同,很快引起了贴身婢女的注意,并被上报给“母亲”。

从那一天开始,噩梦降临。

她被关起来,被饿肚子,被逼着接受各种羞辱性的验身。每一项“测试”都像是在撕碎她的尊严。

直到…她的“母亲”最终确认,身体确实是她的女儿,但灵魂却不是。这让那个女人陷入彻底的疯狂。

“你是谁?为什么占据我女儿的身体?”

那个女人的声音带着绝望和愤怒,把她逼入了无路可退的境地。

黑狗血、符水、朱砂、道士、和尚,所有驱邪的手段都在她身上试了一遍。最后,她被绑在木桩上,周围堆满干燥的柴火,只为了逼她“离开”。

“我不是妖孽!”她试图解释,可没有人听得进去。

她逐渐想明白,可能不是游戏。或许是一场莫名其妙的穿越,而她毫无反抗能力。

可她和那些穿越文里的主角不同。她不想留下来,不想适应那个世界。她只想回来,甚至不惜死去,只要能结束这一切。

最后,她被绑在木桩上,柴火堆在脚下,火光映亮了那个女人扭曲的脸。

……

她走到桌旁,那个全息游戏工作室寄来的快递盒被随意丢在一旁,纸壳有些瘪了,胶带的边角翘起一小块。

拿起盒子里的说明书,皱巴巴的纸张上还印着操作说明。指尖顺着文字划过,飞快寻找游戏公司的联系方式。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母亲的声音伴随着门把手轻轻扭动的声音:“星阑,快点起来——”

门缓缓打开。

“妈!”沈星阑猛地抬头,正要露出笑容,却看到母亲的脸僵在半空中,眼神里浮现出无法形容的惊恐。

“你……你怎么了?!”母亲的声音颤抖,几乎是尖叫。

沈星阑愣住了,顺着母亲的目光低下头。她的睡衣不知何时已被大片殷红浸透,血液一滴滴顺着手腕滴落,落在地板上,晕开暗红色的痕迹。

她的心骤然一紧,身体僵在原地。她抬起手,看见手掌满是湿漉漉的鲜血,那些血迹仿佛从皮肤里渗出,一直流淌,止也止不住。

“不……不可能……”她的声音微弱而破碎,颤抖着后退两步,“假的……假的!这都是假的!”

“星阑!星阑!”母亲的哭喊声被拉长、扭曲,变成一片模糊的嗡鸣。

她试图上前抓住母亲的手,却被她猛然后退一步。“不,不……妈妈,我好想你,我好想回家……呜呜呜……”沈星阑崩溃大哭,声音里是惊恐、绝望,还有无助的哀求。

母亲的身影忽然模糊起来,四周的房间如同被腐蚀一般塌陷、扭曲,墙壁裂开一道道黑痕,阳光被无边的阴影吞噬,空气里燃起火焰般的灼热。

“她醒了!大小姐醒了!”有人在惊叫。

沈星阑的胸口剧烈起伏,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湿透了发丝。她的目光迟滞,盯着头顶的纱帐,细线勾勒的海棠纹在烛光下轻轻摇曳。四周的身影模糊重叠,空气中弥漫着药草和灰烬混杂的气味。

“淼淼!”唐夫人的声音带着颤抖,她扑到床边,泪水滑过脸颊,手中的帕子几乎被揉成一团,“你总算醒了……我的女儿!”

沈星阑的眼睛一动不动,只是缓缓垂下眼帘,眼底一片死寂。嘴唇微微张开,喉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呜咽。那声音像是失落在深渊里的风,连自己都听不清。

床榻旁,身着青灰道袍的玄清端坐不动。他两鬓斑白,手捻胡须,另一只手搭在沈星阑的腕上,闭目片刻,手指缓缓从沈星阑的腕上移开,眉间轻轻一动,似叹非叹。

他抬眸看向唐老爷,微微颔首,右手略微拂袖,动作虽轻,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分寸感。

唐老爷见状,心中一凛,随即侧身对房内的仆从沉声道:“你们且退到门外守候,不得惊扰。”

仆从们低头躬身应声,脚步极轻地退下,房门被小心掩上,留下“吱呀”一声微响,庭院中蝉声微微传入,旋即寂静无声。

房中只剩几盏油灯的微光,铜炉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淡淡的药草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仿佛连光线都浸染了几分苦涩。

玄清微微转动手腕,理了理袖口,目光从夫妻二人脸上移过,垂目片刻,似在沉思,须臾,才缓缓抬头,目光落在唐夫人脸上,语声低缓:“夫人,眼前之人,虽有贵女之形,却非其魂。贵女的魂魄,早在数月前高热之时,已归天地,如今借壳而存,实非往昔之人。”

“这话是什么意思?!”唐夫人的脸色瞬间煞白,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双手因颤抖而无法握紧,语气里是难以置信的悲痛:“我的女儿……不可能……不可能的!”

玄清没有急于答话,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双手垂在袖中,神色如止水。他任由唐夫人的情绪激荡,直到她的泪声渐渐低了下去,才悠悠开口:“人世之事,本无绝对。她能借此身归来,是天缘使然;然缘聚缘散,终归天定。强留于此,既伤她身心,亦累你们因果。”

唐老爷上前一步,眉头紧锁,语气低沉:“道长既已洞悉此事,不知是否有化解之法?”

玄清微微颔首,神色平静中透着一丝郑重:“她之存在,乃造化所致,非凡人所能承载。若您二位真心为她求善终,不如让她随我入青城山修身养性。世人皆知青城以医济世,弟子以仁心修道,百年来声名远播。她若入谷,既能脱离尘世束缚,亦有望寻得新的生机。”

“青城山……”唐老爷低声重复,像是在权衡,也像是在强压心中的情绪。他缓缓抬起头,沉声问:“道长此言当真?”

“当真。”玄清目光如炬,语气平静中带着一种不可置疑的力量,“此乃天命之善果。贵府对外可宣称贵女被青城山招为弟子,修习医道,既不损家门名声,又可让她得以安宁。这,便是最好的结局。”

唐夫人泪眼婆娑,哽咽着开口:“可她是我的女儿……我如何忍心让她走……”

玄清长叹一声,声音中多了一丝柔和:“夫人,形在,魂已不复。她若留在此地,既不安宁,亦不幸福。放手,才是对她的成全。”

唐夫人攥紧帕子的手渐渐松开,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她低头看向地面,却无法再开口。

唐老爷看着妻子的模样,眼神复杂,最终轻叹一声,对老者道:“既如此,还望道长先行安排,我需再与夫人商议一二。”

“善。”玄清点头,拂袖而立,目光最后扫向榻上的沈星阑,声音低沉:“切莫执念太深,缘尽便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