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天想要我寄但是我没躺成

当今圣上一路跑进敕造魏国公府,头都没来得及梳。

进门,朱元璋就直冲病榻。魏国公几个小儿女,都一脸哀痛地在外面跪着。老朱拉起人的手,心下直打鼓:他这老兄弟的手烧得滚烫,一点力气都没有。

幸亏自己来得及时……老朱心里一阵酸楚冲到鼻子尖,再开口嗓子有些发颤:“天德……”

徐达侧躺着,肩背上缠的绷带渗出星星点点污血的颜色,人已经没多少意识。

老朱再也忍不住,他好端端的征虏大将军,怎么因为这点小感染就成了今天这样?背疽虽然痛苦,毕竟不是什么致命的病。但奈何各方延请名医,一大半说只得静养,国公身子虚不能动刀;一小半说须得开刀,国公再拖下去连动刀都不成了。口径倒挺统一:旧伤复发积劳成疾,北平也太冷,风寒入体……朱元璋听得一知半解,徐达却点了头,说拖下去也无用,不如试试。现在想来,开刀哪是那么轻易就同意的?八成天德那时候就感觉到自己左右都是不成了,不如赌一把,险中求胜。还真是不像他。

不……朱元璋细细地回忆,不是,其实他这老兄弟一直乐意干这种事。烧陈友谅的大船,为了提气身先士卒,故意放过奸细等敌人来踹营……不这么干是被自己骂的。

老朱悲从中来,终于失声痛哭。

“去年上保儿没了,朕后悔了;前三年你嫂子走了,朕从来对她不住……怎么天德你也要走?都要抛下朕一个人?”

“……臣死了,陛下也能放心些。”徐达勉强清醒,微笑道。

“天德,”朱元璋掩面,“是朕……是大哥错了。”

两个人从来心里跟明镜似的,君信臣忠的戏码好演,打开天窗说亮话,难说。

“臣重兵守塞十余年……陛下对臣提防,没错。但陛下信了臣……论迹,论心,臣只有无憾二字。……只是,彻底廓清漠北,臣见不到了。但朝廷,诸多良将,陛下别太难为他们……”

“朕知道。”老朱捏着徐达的手,徐达说累了,停下来歇着,“天德……”

“臣欠陛下的。陛下对臣恩重如山……如果有下辈子,臣愿替陛下再守北平……”

朱元璋见徐达话语吃力,脸上神色已经有些涣散,只怕他交代完后事一睡不醒,只好连声唤他。徐达也勉强回握,手上的力道却比朱元璋的小孙女都轻。

“陛下可还记得,臣当年投军时带的那把剑?”

“你说是祖传的,剑鞘卖了。”

“……是我偷的,想着不带剑去投军,像什么话。从人家腰上拔出来就跑了,来不及连鞘拿,只好用布条绑在腰上。”

此时此刻,徐达的眼前,朱元璋已是那副二十六岁的青年义军头领样子。

“猜到了,在应天就丢了,没见你心疼一点。”

“……”

“……小弟愿投靠大哥,恢复中华,肃清宇内,任凭驱驰……这话,下辈子再说与您……”

“天德……若真有下辈子,大哥只想你做个富家翁,别这么劳累。北平没了你,难道还守不得了?”

徐达只是笑着看他,眼里的亮光一点一点暗下去。

朱元璋陡然想起来他应该对他说一句天德不欠他的。什么都不欠。是他们君臣一心,把这江山夺回来的。但他只是怅然地叹了一口气,因为他握着的手已经松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徐达觉得自己在一片混沌中浮浮沉沉,竟然有要苏醒的迹象。难不成老天真发了善心?五感渐渐回归,扑鼻而来的却是脂粉酒水的气息,给他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他抱病日久,屋里应该尽是药味才是,这是……?

有什么人在拼命摇晃他,叫着“国公爷”“小公爷”云云。是叫他?是叫允恭?怎么如此不成体统?他被连晃带吵,头痛欲裂,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肢体。突然,自己头枕着的一个软乎温热东西撤走了。这下他一头栽在地上,天旋地转,胃里不知怎的翻了天,顾不得形象,就地吐了起来。

待他吐完,觉着浑身上下一阵轻松,终于爽利了不少。奇怪,甚至比他这许多年来精神都好上些。这下,他才慢慢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他的居室,而是一个酒楼雅间之类的地方,旁边抓着他的,是个仆人模样的中年人,正拿着手帕给他擦脸,眼神很是慌乱。旁边有个女子,一脸犯了大错的表情。他这才意识到,他刚刚大抵是躺在那女子怀里了。

“小公爷怎么喝成这样……”仆人给他擦脸,手却抖得厉害,“公爷急着见您!哎呀,您倒是给他省点心、学点好!公爷病重,您心倒宽!”

这都哪跟哪,我怎么听不懂?病重的不是自己么?哪来的小公爷?

“你且慢着,”他抬手制止,拿过巾子自己擦拭,“哪家的公爷?”

这边仆人没听出来不对,急道:“小公爷喝糊涂了!是定国公徐公爷啊,您的亲爹!”

一句“我不是魏国公吗”在嘴边转了两转好不容易咽下去,他倒是先发现不对了:自己的声音和手都十分年轻,根本不是个知命之人的年岁。而且,他这双手常年驾马提枪,伤痕累累,早就粗糙得不行,而自己如今这手,倒像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难道自己死前发的愿真应验了?这就是下辈子?看起来还是陛下灵验,他这会儿没当成守将,倒真当了富家翁了。

现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离洪武十八年过了多久,不过四下看上去,总归还是大明的样子。不如将计就计,先演好这个小公爷。好在他自己当国公也有好些年,虽不知他徐家怎么给改成定国公了,也不至于很快露馅。

“头前带路吧。”心下既有打算,徐达也不拖延,吩咐仆人记下账明日来还钱。他看向那女子,竟也不知自己醒之前这原本的小公爷都干了什么,只好囫囵赔礼道:“方才唐突姑娘,姑娘见谅。”

那女子见了鬼似的,喃喃地说:“奴,奴家不敢。”仆人也大为惊讶,缩着脖子就跑出去了。徐达觉得味不对,心道想必这小公爷过去是个纨绔子弟,而他还是那副魏国公的做派。不过,要让他委屈自己演纨绔可太难了,徐达叹了口气,自己去的时候叮嘱几个小孩,不指望他们建功立业,只要能修德行、守门楣、尽忠贞即可,怎么后人就出了纨绔子弟?好巧不巧地偏还附了他的身。

魏国公府的车,不对,定国公府的车,一般也不需要避让。车轮骨碌碌轧过大街,徐达端坐,伸手挑帘子往出瞧看。他一皱眉,原来是闲坐着时才注意到,街上行人、商贩,乃至刚刚的女伎、家仆,都是一口顺天话。自己在北平十余年,自然而然地就用了北地口音回应,故而刚刚未曾察觉。原来,在后世举家都迁到顺天了吗,或许,这也与自己被改封定国有关系。定国公……未曾有削爵的过错,为何要改封呢?陛下当年亲自将他封了大国,哪怕百年过去,也应当不会轻易变更的。

到底有什么发生在了徐家头上,让我开国之家都为之动摇呢?

这样想着,徐达放下帘子,闭目凝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