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登月了,然后呢

即使已经有人踏上了月球,

我想,我仰望夜空中的月亮时的情绪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

对话者

谷川彻三

初登于《SUNDAY每日》1969年8月3日号。后收录于单行本《对谈》,昴书房盛光社,1974年出版。

对科学的信赖增加

彻三 不久前《华盛顿邮报》给我发来调查问卷。第一个问题就是:“人类登陆月球所带来的冲击中,您认为最强烈的是什么?”我是这样回答的:“对大多数人而言,应该是对科学、科学技术完成的伟业发出的纯朴的感叹。与此同时,也定然会进一步增强对科学技术的信赖感。我想,会有不少人由此生出对人类未来乐观的梦想。”其实这句是为了表达对这种乐观想法的怀疑而埋下的伏笔。俊太郎怎么想呢?你对宇宙的关注比我要强烈得多。

俊太郎 我那只是一介少年对天文学的幼稚关注罢了。不过我算是比较爱幻想的,估计是科幻小说读多了。往好的意义上说是看问题比较宏观,往坏里说就是有些不切实际啦。就比如刚才《华盛顿邮报》提的第一个问题,“登陆月球带来的最强烈的冲击”这点,换成我的话就会用非常感官的方式去理解。光是看到阿波罗10号拍摄的地球照片,对我而言就已经是很大的冲击了……现在地球上超过三十亿的人口中,踏上月球的仅仅有两个人,我们却不会为此感到惊讶。只是极其自然地把它当成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那样去感受。实际上出钱的是美国,登月的也是美国人,我们却不会思考这是不是在侵犯人家的著作权,只是毫不在乎地表达“这是人类迈向月球的第一步”。在这个意义上,宇航员的眼睛就相当于我们自己的眼睛,宇航员接触的月球我们仿佛也正在接触,通过最尖端的科学技术完成的交流就这样成为近在咫尺的事情。冲击我内心最深处的,恐怕是这种纯粹感觉上的东西。所以我很强烈地感受到,比起用抽象的语言去表述,一张照片或是几分钟的对话,会带来某些改变,这可能是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部分,但这种感受太强烈了。

我们所有身为“人类”的人

彻三 无论是宗教还是人类,都有很多让人不得不去思考的地方。我最近读了阿波罗10号上三个宇航员的手记,很有意思。登月是一段非常了不起的经历,但在这个过程中,即使有向上帝祈祷的成分,也没有直接构成一种宗教性的体验。可以说,他们通过登月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体验完全等同于人类的初体验。其中时不时会有让人屏住呼吸的瞬间,也有互相开玩笑的时候,但我在读手记时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他们这种宇宙体验有多么的深刻。那么这种体验必然会与宗教性的体验构成关联吗?这要分人来看。今后这种经验还会由人不断来积累,那么对迄今为止只把地球作为生存空间的人而言,或许会引发新的某种意识的革命。现在我只是将其作为一种可能性来谈,如果真的发生了这种革命,首先意味着会有更多的人去思考关于整个人类的问题。从历史上看,也有学者主张所谓人类的意识就是以上帝的意识作为媒介。还有一点,面对核武器这种足以灭绝人类的武器的威胁,人类正在逐步形成一个命运共同体。从这点出发,人也会生出身为“人类”的意识。未来如果不只局限在地球,而是能频繁往来于地球与月球之间的话,那我想,与以往产生人类意识的两种方式不同,人可能会以一种新的方式来意识“人类”。当然,这只是在谈“可能性”。

俊太郎 对这次登月壮举的描述中,大多都在用“人类”这个词,而不是用“人”。我的想法是,这和日语微妙的语感密不可分。“人类”和“人”这两个词我们平常是怎么区分的,我想不同的人会给出大相径庭的答案。那我个人的意见是,“人类”这个词和“哺乳类”一样,比较接近生物学上的概念、分类。也就是说,特别从外部来观察的话,“人类”这个概念,某种意义上还是能够比较乐观地来描述“人”这一集合的。确实就像你说的,核武器的威胁造就命运共同体,有这么一种严苛的命运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这个词免不了带有一股欺瞒的味道。实际上,我们地球上的人还远没有像“人类”这个词所形容的那样能合为一体,只不过是发生了登月这一极具戏剧性的事件,我们就轻易地搬出“人类”这么一个理想中的形象。跟“人类”不同,“人”这个概念要更鲜活,就像日语里把它写作“人间”一样,它就是一个发生在人与人之间的——譬如自己和妻子之间的关系,和朋友之间的关系,和上司之间的关系——包含了日常生活中所有这些令人不快却又因此充满人味儿的关系的概念。当然从另一个角度看,“人”这个字其实也蕴含着人性的高贵,但这个概念实际上真的很复杂,虽然我们平时随口就能说出“人”这个字,但提起时总不免偏向悲观。所以当我们遇到登月这样的局面时,是不是下意识地避开了“人”这个字呢?

求知的热情使我们奔赴宇宙

俊太郎 从精神层面上来说,虽说与基督教、佛教这种有着明确体系的宗教无关,但我还是从人类飞往月球这件事上感受到某种宗教性的东西。据说英国历史学家阿诺德·J.汤因比使用了“探险”这个词,但地球上可供人们探险的部分已所剩无几,从一定程度上了解了地球,下一步人自然要迈向宇宙。驱使人采取这种行动的最深层的原因,我想还是基于从人开始直立行走起就已存在的、人之为人的疑问:我是谁,人又究竟是什么。和从前一样,我们总是在思考自己为什么诞生在这颗行星上。即使给我们提供一个像进化论这样暧昧的理论,我们仍无法满足,阴郁的怀疑始终存在于我们心中。即使穷尽了对地球的认知,我们仍无法解开人类诞生的谜团,或者说我们仍不可知自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这种求知的热情驱使着人们奔赴宇宙。它与征服欲不同,与那种地球上的矿物资源总有枯竭的时候,所以我们要去其他行星殖民,把资源据为己有的欲望当然也不一样。它更加贴近人的本源,类似于好奇心,有点让人瘆得慌,我想它是这么一种热情。

彻三 即使已经有人踏上了月球,我想,我仰望夜空中的月亮时的情绪也不会发生什么改变。因为那是一种对美的感知与情感相结合的感动。

俊太郎 我想我也不会改变。实际上当我想到登月宇航员的时候,我会去想象,他们当时所感受到的情绪虽然不至于是恐惧,但的确是一种强烈的畏惧吧?当然,他们受到最先进的科学技术99.999%的保护,确信自己的安全,但当他们真的被丢进漆黑的太空中,远远眺望蓝色的地球,这对他们而言怎么可能不是一种充满神秘的体验呢?把宇航员的这种体验单纯地视为科学的产物,我想还是略显肤浅了一些。

去天堂,还是地狱

彻三 有人说,飞往月球这种“伟业”会不会唤醒人类意识,彻底消除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呢?这个我可说不好。实际上科幻小说里就有很多儿童读物以各种星球之间的战争为题材。光靠登月这一点,并不能确定是否会产生消除战争的意识。

俊太郎 登月带来的影响应该是极其缓慢的。怎么说呢,当我们使用“人类”这个词,把人类整体作为一个物种来看待的话,物种本身是在不断进化的,这个观点是由一位叫泰亚尔·德·夏尔丹的天主教思想家提出的。从这个观点出发,当物种接触月球,就意味着一种明确的进化。那么,物种中包含的每个人作为个体又如何呢?文艺复兴时期不是一直在强调“个人”这个概念嘛。直到现在我们也动不动就提到“个人的尊严”,所谓民主主义也是建立在个人的基础上。这个“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但如果我们用一种非常粗略的方法来审视的话,某种层面上,从前那个非常野蛮的时代,部族间或者说氏族间的结合非常紧密,个人的力量可能很薄弱。之后随着文明逐步发展,个人的力量也逐渐增强。今后的时代,可能不仅限于一个国家的人民、部族、氏族,而是全人类来凝聚成一个以地球为单位的集合,个人的力量在某种意义上会再次减弱,我有这种预感。

彻三 所以工业文明究竟是给人类带来天堂还是地狱,对此我们只能说不知道。经济机制本身也是如此,一旦一种机制形成,它就会依照自身的逻辑和结构自我运作。在文明的各种领域都可以观测到这种情况。政治、科学、艺术、哲学、宗教,它无处不在。从这个角度来看,也就是说文明的各个领域一旦得到承认,便会开始依照自身的逻辑和结构来自我运作。正是这一点引发了人的异化。我认为人文主义最原始的形态就是对人的这种自我异化所提出的抗议。所以即使同样被称作人文主义,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和因19到20世纪的近代文明所产生的人文主义,在历史现象的形态上还是显示出迥然不同的倾向。但是,无论是哪一方,在对“否定人之为人的存在方式”进行抗议这一点上都保持着一致。而在这个意义上,幸福就是一个非常富有人性的概念。工业文明究竟会把人类从幸福这个原点带往天国还是地狱,可能还没有答案。

登月只是一件小事

彻三 有一种意见是,花在阿波罗计划上的费用应当拿来救济地球上的贫困。这不能如此单纯地断言。如果是站在穷人的立场上,说这话是理所应当。但我不认为宇宙开发是毫无意义的。首先,面对未知事物时产生的冲动既是人的本能,又是人类进步的原动力,我们必须对其加以发展。其次,假如说从月球上带回了一块石头,我们不能断定它不会带来什么科学新发现,也有可能在月球上发现一些低等生物。总之,就太阳系而言,它是怎么形成的,地球、月球又是怎么形成的,关于这个问题,作为一个假说,我们虽然已经有了相当权威的说法,但它仍然局限于假说的范围。通过对月球的探险,我们很有可能发现一些能够推翻之前假说的新的事实。即使只是一种可能性,我们仍然要承认它的存在,所以我不认为宇宙开发、探索月球这种事没有意义。但我最担心的是,这种开发有很大一部分是出于军事上的动机实行的。这让我非常忧虑。

俊太郎 人类登陆月球,归根到底可能只是一件小事。从我对未来的印象来说,与其他行星上的智慧生物相会才是足以开创一个新时代的最具影响力的事件,接触月球则是通往它的第一步。今后我们可能还会飞往火星,飞往金星,虽然不知道在我们活着的时候能不能看到它们实现,但人们的确在以这样的方式——即使是一种没有把握的方式——像一个幼童,朝着宇宙东倒西歪地迈出了脚步。如果不把探月、登月作为其中一环来考虑的话,我想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所以说,与其他智慧生物会面不一定是我们人类出发去见外星人,也有可能是对方来地球见我们。假使这件事发生了,人类或者说人的意识一定会因为受到巨大的冲击发生改变,而这个改变的方向才是问题所在。最让人毛骨悚然的一种假设是,人文主义本身会堕落为一种巨大的利己主义。我们现在也经常谈到国家规模的利己主义,和它相同的东西发展成地球规模,总之无法与其他智慧生物交流思想,它们可怕,干脆都杀了吧!万一发展成这样才是最恐怖的,我想也有发生这种事情的可能性吧?说不定我们是狗呢,外星人觉得人类是狗,直接狠狠地敲过来(笑)。

彻三 考虑到这种科学和技术的发达,再来思考登月之后的问题的话,我想这里依然有宗教的使命存在。前一阵英国的杂志上刊载了安德烈·马尔罗[1]的讲话,他表示,现代文明是唯一没有宗教这种约束力的文明。马尔罗应该是感受到了某种危险,我阅读的时候也深感共鸣。迄今为止的所有文明中,宗教一直把人类,特别是社会生活和人的各种行动约束在一个较高的层次。现代的虚无主义就在作为约束的宗教逐渐销声匿迹的背景下诞生了。包含人类能够去往月球这一事实在内的,伴随宇宙开发所产生的宇宙体验,是不是也会慢慢地担起曾经宗教所肩负的职责,去约束人的行动、人的思考呢?如果真的能做到的话就太好了。并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就像爱因斯坦所说的,在每个人的心中培养一种“宇宙宗教感情”,并使它觉醒……不过,我只是说说我个人的愿望,现实中恐怕很难实现。

(1969年)

外山滋比古(Toyama Shigehiko)

1923年生于爱知县,英国文学研究者。御茶水女子大学名誉教授。毕业于东京文理科大学(现筑波大学)文学部英文系。历任杂志《英语青年》总编、东京教育大学副教授、昭和女子大学教授。著作有《日语的逻辑》《思考的整理学》《俳句式》《古典论》《知性的生活术》等。2020年去世。

注释

[1]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1901—1976),法国作家,曾于1959年至1969年出任法国第一任文化部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