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轮往西落去。日轮未出,日光已透出些许,照出一片深蓝色的夜空。
永乐城外,一缕炊烟飘飘荡荡,散在清晨清冷的空气里。
这是一家客栈,大堂桌子上,五碗羊汤摆着,热气腾腾。
羊汤用羊骨和牛骨烹煮,加了花椒和沙姜去腥,撒了葱花和萝卜提味,白如牛乳,香气扑鼻。
“看我干什么?吃吧!”中年男人端起碗。
三个孩子迫不及待地端起碗,将鲜美的汤汁灌入腹中。
夏辞刚从昏迷中醒来,还有些浑浑噩噩,羊汤入喉,精神为之一振。
他看向右手边,小公主宁青岁恹恹地坐着,脖颈裹着一块红花布。花布是中年男人从客栈掌柜那讨来的。
掌柜已拿出了自家最好的布料,缠在宁青岁脖子上,却如同一只天鹅套上了野鸭的绒毛,有些滑稽。
宁青岁看看羊汤,又看一旁的男人。
她颈项的伤口已经止血,但还未愈合,瓷片划开的伤口虽小,却伤到了血脉。
“刘先生,不知殿下可能进食?”徐守节开口问。
来客栈的路上,中年男人做了介绍,他名为刘损之,受朝廷的请托,来搜寻他们。
“喝不碍事,肉便别吃了。”刘损之将碗推到宁青岁面前,“肉片都夹我碗里。”
宁青岁提起筷子,夹起肉片,放在了夏辞碗中。
刘损之啧一声,面子挂不住,招呼掌柜再上一碗,狠狠放肉。
羊肉填了肚子,羊汤提了精神,空碗刚放下,客栈外热闹起来了。
几匹马儿的嘶声响起,一阵嘈杂后,一个头发花白,双目威严的老人掀开帘子,走进来。
“刘先生。”老人弯腰行礼。
刘损之点点头,老人直起身,向徐守节招手。
徐守节站起,不急不缓地走到老人面前,喊了声爷爷,话语里的雀跃却怎么也掩不住。
他向三个同伴挥了挥手,告诉他们自家住在平康坊,有空一定要去找他。
杂乱的马蹄声远去了,更吵更沉重的马蹄声响起。
马步声在客栈门前消散,四下倏然寂静,那队马和马上的人似乎是路过的幻影。
片刻,一个银甲将军撩开帘子,走入客栈。
夏辞恍然,外面是一队士兵,令行禁止,所以停下后毫无动静。
银甲将军向刘损之行了礼,对江晚姜招手。
女孩走到对方身前:“二叔,怎么是你来?”
银甲将军拍了拍女孩的脑袋,没有回答,拉她离开。
江晚姜同样留下了住址,留给夏辞。
最后是宁青岁,这次没有马蹄声,一个红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钻入,那是一个阴柔男人,身着红袍,他向刘损之拜了拜,带走了宁青岁。
宁青岁还不能言语,向阴柔男人要了枚令牌,送给夏辞。
令牌用不知名的金属打造,方形,巴掌大,一面平滑,一面刻着“宁”字。
字体歪斜,样式简陋,边角还有些割手,不似匠人制造,像是孩童玩闹之作。
夏辞收好令牌,有些恍惚,左右只剩三个空碗,零散放着。
日轮跃出来了,日光洒满大地,夏辞却觉得客栈里更凉了,掖了掖衣摆。
“那牌子是个好东西,好好留着。”刘损之道。
夏辞点点头。他知道,刘损之是见他低沉,才在这时候与他搭话。
“前辈若有别的事,不必等我,我家只有一匹老马,家父赶来要不少功夫。”他对刘损之道。
“前些日忙得很,今日却是无事了。”刘损之向招来角落的掌柜,要了酒和小菜。
“你母亲姓什么?”他倒酒入碗。
“邱。”
“邱?”刘损之皱眉思索。
夏辞知道,刘损之是在打听逐日剑的事。
“你父亲叫什么?”刘损之又问。
夏辞知无不言。他琢磨,等刘损之问到剑法,该不该说出那梦境?他弄不清楚那梦究竟代表了什么。
刘损之根本没有问剑法的事,只是盘问夏辞的家谱,从父母到祖父母,从叔舅到邻里。便是朝廷诛九族的时候,也没有他问得这么详细。
问了一圈,话题又回到了最初。
“家父和蔼,两年前还抱我坐在肩上玩闹,家母严厉,狠狠斥责了一次,家父便不敢了。”
“家母不是我的生母,生母在我出生不久染病辞世了。家母待我如生母一般,家父粗枝大叶,自己都照顾不来自己,家母不只要照顾我,还要照顾他……”
夏辞回忆这具身体的童年,不禁越说越多,越说越细。
记忆中的情感跟着话语涌出,慈父严母的关爱如在身旁,他恨不得快马加鞭,回到父母怀抱。
刘损之听着,有些失神。
日轮往西去了,天光渐暗,那匹缺了牙的老马,还未来到客栈前。
夏辞的脸慢慢白了。
正午,刘损之遣店小二送了一封信,傍晚,回信的人来了。
一个青年道士拨开帘子,恭敬地喊刘损之师祖,得了准许后,伏在他耳边汇报。
刘损之放下了手中的酒,望向夏辞的眸中带着怜悯,欲言又止。
不好的预想成了现实,夏辞眼前一暗,身子晃了晃,凄然道:“前辈但说无妨。”
“罗教妖人的目标是烛龙大阵,大通坊在节点上,是他们的目标之一。坊内百姓,十不存一。”
夏家祖传那所小院,就在大通坊。
夏辞低下头,久久不言,刘损之叹息,重又端起酒碗。
掌柜躲在角落,不安地张望。
夜幕降临,冷气吹进帘子,撩动烛火,夏辞抬起手,想要握住什么,握了个空。
刘损之看出,男孩想要握住一把剑。那柄剑的剑尖是向外,还是向内?
“你想去哪?公主那边?大理寺那边?神将府那边?相信他们都很愿意接纳你。”他出言,没有安慰,没有劝解。
此种事他见过许多,重要的是引导男孩往前看。
“可否跟着前辈?”夏辞转过头。
传信的道士没有离开,恭敬地立在一旁。听到夏辞的话语,他皱起眉头,悄悄瞪男孩一眼,觉得这小孩好生可恶。
自家师祖救他性命,怜他身世,他竟得寸进尺,想拜入师祖门下?师祖什么身份?他什么身份?毫无自知之明!
刘损之沉思片刻,摇头道:“我倒是想收了你,但跟着我,反而耽误了你。”
传信道士维持不住恭敬,愕然抬头,看夏辞,又看刘损之,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怀疑师祖在戏弄男孩。
刘损之神情严肃:“每三年,道门与皇室共同举办大典,十八以下少年,表现突出,可入道门诸殿修行。你若是拜我为师,便不能进入道门,不能接触我人族最强的剑法!”
传信道士按住颤抖的手掌,惶恐地低下头,咽一口唾沫。
那小孩——不,那公子——还是不对,那小祖宗居然有接触那门剑法的资质?
他口干舌燥。
没等夏辞回答,刘损之又道:“不过,我可以推荐你去一处道观暂居,打几年修行的基础。你用了那剑法,虽然看起来无碍,但此事没有前例,还需谨慎些,去那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