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企业合规的基本价值
一、企业合规的概念
近年来，企业合规问题已经引起法学界、律师界乃至企业界的高度关注。越来越多的企业建立了合规管理体系，并将其作为企业管理的重要组成部分，甚至连一些国际组织都制定了企业合规的基本指引或最低标准。我国金融监管机构和国有资产管理部门也通过多项合规指南或者指引，引导国有企业建立并完善合规机制。那么，我们应如何理解“企业合规”的概念呢？
案说 案例：湖南建工集团建设合规体系(1)
湖南建工集团有限公司是一家位列中国500强的大型国有企业，它参与了一起由世界银行资助的道路翻修项目竞标，在向世界银行贷款过程中虚构了一份获奖材料，结果被发现。这构成了世界银行严令禁止的腐败和欺诈两大违规行为之一，世界银行立即对其进行制裁，并在六种制裁中选择了相对较轻的一种，即附解除条件的取消资格（Debarment with Conditional Release），先取消其参与由世界银行资助项目的招投标资格，然后要求其在三年之内重建合规计划。
该项制裁不仅给湖南建工集团带来了经济上的损失，还使企业的声誉受损，此后其参与非洲某国家的一项大型建筑工程项目招投标时，该国国会就以企业被世界银行列入黑名单、信誉不良为由提出反对。不仅如此，世界银行实行联带管辖制度，只要一家公司受罚，所有关联公司一律被处罚。
截至2019年，我国被世界银行处罚的母公司虽然仅有44家，但是，所有关联公司加在一起达到700余家。世界银行还与欧洲复兴开发银行、非洲开发银行、亚洲开发银行和美洲开发银行签订协议，公司只要在其中任一银行被施加剥夺资格一年以上的处罚，就会被五家银行集体制裁。于是，湖南建工集团深刻认识到建设合规体系的重要性，并以此为契机，在世界银行首席合规官和世界银行指定的独立合规监督人的指导下，建立了得到世界银行认可的合规体系。
该合规体系特点主要有：在董事会下设立诚信合规委员会，法务总监兼任首席合规官，公司组建了法律与合规部，每个分支机构以及下属单位都设有法律与合规部，都配备合规负责人和合规专员。湖南建工集团在其合规体系中还引入了合规举报制度，实行24小时电话举报制度，企业内部员工和第三方均可举报违规行为。
我国企业在进行海外投资、并购、上市以及参与招投标的过程中，面临着越来越多的合规风险。这种风险既与传统的经营风险和财务风险具有实质性的区别，又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法律风险，是因违规行为而可能遭受监管部门处罚和刑事处罚的风险，以及由此导致的一系列经济、声誉、资格、机会等可能发生的损失。对于中国企业而言，除了在反贿赂、反洗钱、出口管制、个人信息保护、反不正当竞争等领域可能遭受外国监管部门及刑事执法机关的调查和处罚，还有可能受到像世界银行这样的国际组织的制裁。而在应对上述监管调查、处罚和制裁的过程中，中国企业建立和实施一套有效的合规计划，是与监管部门达成和解、说服国际组织解除制裁以及获得其他宽大处理的必要途径。湖南建工集团通过世界银行合规检查并被解除制裁的经验，是我国大型国有企业按照国际标准建立合规体系的尝试，也是成功说服国际组织解除制裁的一次努力，这样的教训和经验值得包括其他国有企业在内的中国企业吸取和学习。
观点探讨
概念界定
从字面上看，“合规”具有“合乎规定”的意思，在英文中的表述是compliance。实践中，“合规”有狭义和广义两种含义。狭义的“合规”主要指强化合规经营、反对商业腐败。广义的“合规”泛指组织机构及个人在行为上要遵守：
1．法规：遵守公司总部所在国和经营所在国的法律、法规及监管规定，包括国际通行规则和非国际通行规则等外部规定；
2．规制：遵守企业内部规章，包括企业价值观、商业行为准则及行业性规定、职业操守等；
3．规范：职业操守道德规范，如诚信守约等。(2)
合规与法律相关，但二者有不同之处。法律是法无禁止即可为，但合规比合法标准要高，合法的事不一定合规。
企业合规的产生与发展
20世纪90年代，随着美苏冷战的结束，跨国公司纷纷将产业链在全球布局，加快了国际化经营步伐。同时，在推动经济全球化的进程中，企业也面临着如何遵守不同国家和地区监管规则的挑战。其中，既有国际通行规则，也有非国际通行规则。实际上，合规风险加剧与经济全球化密切相关。公司从母国走向全球，就会面对不同的监管规则。
在构建全球价值链的过程中，美国最先发现了这一问题，早在1977年就出台了《反海外腐败法》。1991年，美国联邦量刑委员会颁布了《组织量刑指南》，其中针对企业犯罪的量刑规定是，如果企业设立了企业合规方案或者计划，那么在量刑时企业会因此被减轻处罚。由此，“企业合规”概念被写入法条，并逐渐被各国应用。
1997年，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出台法律将反海外腐败纳入监管。2000年，联合国出台全球契约十项原则，包括人权、劳工、环境等。2003年，联合国出台《联合国反腐败公约》；2005年，中国也加入其中。
2008年，西门子公司因违反《反海外腐败法》遭到美国政府调查，可能涉及百亿美元罚款。西门子新经营班子上台后，通过与政府沟通，最后减轻处罚到16亿美元，监管4年。西门子痛定思痛，花费巨额资金重建了合规体系，并由此建立了被美国执法当局称作“超一流”的合规管理体系。
此后，几个主要的发达国家也相继出台了相关法规，加强合规监管。例如，2011年，英国《反贿赂法》生效；2016年，法国通过了《萨宾第二法案》。
总结来看，国际合规监管发展有两个趋势：一是越来越强调预防违规，关口前移。原来，合规监管重点关注的是违规查处，而英国《反贿赂法》规定，如果公司员工违规，要追查企业是否有相关预防员工违规的合规措施，如果没有，企业也要承担连带责任。法国《萨宾第二法案》进一步规定，只要发现公司管理体系不健全、无效，就可以处罚。二是合规监管要求越来越广泛，从最开始的反腐败、社会责任和环境责任的监管，发展到了反垄断及反不正当竞争、反洗钱、反恐怖融资、尊重维护人权、出口管制、知识产权规则、数据保护规则等。
根据国际合规监管形势，我国企业正面临以下合规风险：商业腐败、参与洗钱、项目舞弊、走私逃税、财务造假、出口管制、知识产权、数据保护、社会责任、国家安全等。
合规管理在国内的发展
我国政府对企业合规管理体系的高度重视，始于金融企业，后逐渐被推广到所有中央国有企业。2006年，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以下简称中国银监会，现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以巴塞尔银行监督管理委员会通过的《合规与银行内部合规部门》为蓝本，发布了《商业银行合规风险管理指引》；2007年，中国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现国家金融监督管理总局）颁布了与之内容一致的《保险公司合规管理指引》（已失效）。(3)
2016年，国务院国资委确定了中国石油、中国移动、东方电气集团、招商局集团、中国中铁等五家企业作为试点单位，为中央企业合规管理工作探索经验。
2017年，国家标准委发布了《合规管理体系指南》。同年，中国证券监督管理委员会（以下简称中国证监会）发布《证券公司和证券投资基金管理公司合规管理办法》，以行政规章的方式向证券企业推行强制合规制度。2018年，国务院国资委发布了《中央企业合规管理指引（试行）》(4)，对中央国有企业强化合规经营、构建合规体系提供了全面的指导意见。
2018年5月，中国国际贸易促进委员会（以下简称中国贸促会）发起并设立了全国企业合规委员会。同年12月，国家发展改革委会同外交部等七部委发布了《企业境外经营合规管理指引》，对于中国企业在境外经营中的合规管理问题，确立了基本的标准和体系。
2020年，国务院反垄断委员会印发《经营者反垄断合规指南》。这是国务院反垄断委员会为鼓励经营者培育公平竞争的合规文化，建立反垄断合规管理制度，提高对垄断行为的认识，防范反垄断合规风险，保障经营者持续健康发展，促进《中华人民共和国反垄断法》（以下简称《反垄断法》）的全面实施，根据《反垄断法》等法律规定制定的指南。
2021年，最高检、司法部、财政部、生态环境部、国务院国资委、国家税务总局、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全国工商联、中国贸促会九部门联合印发《关于建立涉案企业合规第三方监督评估机制的指导意见（试行）》，在总结前期试点工作经验的基础上，探索建立“检察主导、各方参与、客观中立、强化监督”的第三方监督评估机制。
2022年，国务院国资委正式发布《中央企业合规管理办法》，对于推动中央企业切实加强合规管理，着力打造法治中央企业，建设世界一流企业，实现高质量发展意义重大。
合规启示
企业的合规体系包含四个方面：制度体系、组织体系、运行机制、文化建设。
建设合规体系的流程可以分为六步：
01．调查研究企业的合规风险
不同类型的企业存在的合规风险不同，因此需要采取不同的策略进行风险管控。金融机构等需要遵循监管规定的企业应加强内部合规制度建设，定期开展风险评估和内部审核，确保合规性。技术创新企业应加强知识产权的保护，防止侵权和泄露，同时要关注数据安全和信息安全，尽可能避免损失和规避法律风险。
02．根据风险导向健全合规制度
合规风险并不是笼统意义上的法律风险，而是企业在经营过程中因存在违法、违规行为而受到监管部门行政处罚或受到司法机关刑事处罚的风险。企业在经营过程中不仅要追求最大限度的盈利，防范各种经营风险，还要重视防控合规风险，避免出现违法、违规行为，防止受到法律制裁或监管处罚。这种基于对合规风险防控为导向所构建的合规体系，体现了公司治理观念上的重大变化。
03．建设相应的合规组织体系
企业要充分认识到设立合规部门的重要性，努力克服人员少、任务重和时间紧等困难，设立独立的、强有力的合规部门，并高度重视合规部门的建设。企业还要选派具有较强专业素质和责任担当的人员充实合规管理队伍，培养和造就一支高素质的合规专业队伍。
04．保障完善的合规运行机制
要完善和细化合规运行机制，在风险预防和应对上，企业需要建设合规风险数据库，并进一步明确合规审查及风险应对的具体流程；在风险处理的相关机制上，企业需要建立问题整改机制，设立违规举报平台，强化追责、问责制度。
05．持续进行体系运营效果评估
合规管理体系是否有效的评价标准之一在于其是否进行了改进和发展。因此，企业判定评估体系是否在实践中切实有效时，需要考虑其实际运行效果，以及是否根据企业存在的违规情况进行了修订与完善。同时，企业还应当根据法律、法规、规范、标准的变化与时俱进地改进体系，以适应外部监管环境的变化。
06．培育合规文化
培育合规文化、强化合规管理是企业稳健经营的必然要求，是企业高质量发展的有力保证，是防范风险的根本手段，是职业伦理的核心所在，同时也是履行社会责任的需要。
结语
中国的企业发展到今天，已经到了“讲规则、重合规”的新阶段，应该从过去的“要我合规”上升到“我要合规”，而强化合规管理首先要树立合规意识。
我们要清楚地认识到，强化企业合规管理，是深入贯彻落实全面依法治国战略的必然要求。2018年，为进一步深入推进全面依法治国，加强全面依法治国工作的顶层设计和统筹协调，中央全面依法治国委员会成立。2019年，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全面依法治国委员会第二次会议上指出，“要强化企业合规意识，走出去的企业在合规方面不授人以柄才能行稳致远”。加强合规管理，是打造法治中央企业、建设世界一流企业的重要保障，而助推企业强化合规管理，实现可持续发展，也已成为中央有关部门的普遍共识和有力实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