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暴雨（8）

炮长威廉今年17岁，是少年炮兵们当中最年长的一个。

他12岁就被卖到这艘军舰上。

初到船上时，他还是个瘦弱的孩子，每天天未亮，他就要拖着沉重的拖把，在冰冷的海水中浸泡双手，一遍遍擦洗甲板。海风刺骨，咸涩的海水溅到他的伤口上，疼得他直咬牙，但他不敢停下。稍有不慎，老兵就会拳打脚踢，留下一道道难以化解的血瘀。

随着时间的推移，威廉逐渐学会了更多技能。

他开始跟着炮手装填炮弹，沉重的铁球让他稚嫩的手臂几乎脱臼。炮击训练时，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让他头晕目眩，耳朵一直嗡嗡作响。

威廉还记得第一次参与海战时的情景。

他刚满13岁。

敌舰的炮火像暴雨般倾泻而来，甲板上瞬间火光四起，浓烟弥漫。他躲在炮台后面，双手颤抖着装填炮弹，耳边充斥着同伴的惨叫声。突然，一枚炮弹击中了他们旁边的炮台，火光冲天，碎片四溅。他的好友沃克——一个总是偷偷分给他面包的少年，被弹片击中，倒在了血泊中。

那场战斗结束后，甲板上躺满了尸体。

威廉跪在汤姆的尸体旁，双手沾满了血，心中充满了无助与愤怒。他知道，这就是海上的生存法则——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伙伴们的相继死去让威廉变得麻木，也更加孤独。

他学会了在战斗中冷静地装填炮弹，精准地瞄准敌舰，甚至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也能面无表情地执行命令。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死。

但他知道的是，当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大概会发自内心的高兴。

因为他不必再忍受圣玛丽号上糟糕的一切了。

是的，他上船之后，就再也没有下过船。

但自从劳伦斯准尉来到圣玛丽号后，威廉的生活仿佛被一束光照亮。在此之前，他的世界只有无休止的战斗、死亡和生存的挣扎。伙伴们的离去让他变得丧失了情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感受到希望。

然而，劳伦斯的到来却像一阵清新的海风，吹散了他心中的阴霾。

他不仅是一位经验丰富的水手，更是一个充满智慧与魅力的人。

他常常在牧师布道之后给大家讲述《八十天环游地球》。

威廉从来没想过，在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扣人心弦的故事，他和他的朋友们第一次听，就完全沉浸其中。

福格先生的冒险、勇气和对世界的探索，让威廉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可能。他开始想象，也许有一天，自己也能像福格先生一样，环游世界，见识更广阔的天地。

劳伦斯对威廉的关注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有一次，威廉在炮击训练中因疲惫而失误，被皮特咆哮着大声责骂。

劳伦斯却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休息一下吧。”

这句简单的话，让威廉的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他从未想过，区区一个水兵，在军官们眼里仿佛蝼蚁一样的存在，竟也能得到这样的关怀。

在劳伦斯的影响下，威廉开始觉得生活似乎也不是那么完全无趣。

他不再只是机械地执行命令，而是开始思考每一场战斗的意义。他问自己：“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战斗？仅仅是为了生存吗？”

虽然他还没能找到答案，但有一点可以完全肯定。

那就是劳伦斯准尉已经成了他追随的目标。

哪怕仅仅只是因为那一句微不足道的关心，都能让他为劳伦斯先生做任何事。

这一天深夜，劳伦斯准尉悄悄叫醒了他——少年水兵们平日里就在火药舱隔壁休息。

准尉说：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了，你帮我做一件事。

威廉立刻来了精神。

他早就想跟着准尉大干一场了。

在他看来，整个圣玛丽号上，除了劳伦斯准尉之外的军官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尤其是一些从平民升上去的军官，他们虐待起士兵来比贵族还要狠。

准尉接着说：万一我离开圣玛丽号，到了自由号上，你帮我盯着点大副。

威廉有些疑惑道：您的意思是……要把他干掉吗？

劳伦斯笑了笑说：那倒不用，你只需带人把他看管起来，然后对大家说，从现在开始一切听从劳伦斯准尉的指挥，就可以了，你能做到吗？

威廉用力点点头，“您放心，我敢打包票，只要是您的命令，我们所有炮兵都唯您马首是瞻。”

回忆起昨晚的那段对话，威廉的心中依然激荡不已。

此刻，他带着三十多名炮兵径直登上了甲板，只留下几名少年在火炮舱内确保火炮加固不会因船体摇晃而出现疏漏。

“喂！你们做什么！为什么不听我的命令！”

皮特上尉见到所有人忽然在同一时间离开火炮舱，不由得勃然大怒，脸色铁青地吼道，“你们皮痒了是吧！”

他的声音在暴风雨的呼啸中显得格外刺耳。

威廉停下脚步，扭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体内的火焰开始熊熊燃烧。

尽管他们刚刚一直被皮特要求待在舱内，哪儿都不许去，但甲板上传来的一阵阵惊呼声却清晰地传入了少年们的耳中。他们知道，劳伦斯准尉已经成功登上自由号。而现在，正是准尉需要他们帮忙的关键时刻。

“抱歉，上尉，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威廉毫不退让地说道。

皮特立刻站起身，手中的鞭子在空中挥舞，发出刺耳的破风声。“我再说一遍，谁都不许上去！”他的声音充满威胁，眼神中透着一股狠厉。

在皮特常年的积威之下，部分少年不由得心神一颤，脸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然而，威廉却毫不动摇。

他早已将劳伦斯视为人生的唯一导师，面对皮特的威胁，他用颤抖的声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兴奋——回应道：“上尉，对不住了。你如果敢对我们甩鞭子，就别怪我们反抗。或许，您很想尝一尝在暴风雨中游泳的滋味。”

他的眼神不再懦弱胆怯，取而代之的是毋庸置疑的决心。

那是一种从心底迸发出的勇气，仿佛在告诉皮特，他们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在威廉的带动下，身后的少年们也纷纷挺直腰板，眼中闪烁着毫不退缩的光芒，甚至带着一丝仇恨。

这一刻，舱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

暴风雨的怒吼与少年们的沉默形成鲜明的对比。皮特显然没有料到这些平日里唯命是从的少年竟会如此强硬，他的鞭子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而威廉和他的同伴们，则像一群蓄势待发的野兽，随时准备反抗和逆袭。

皮特彻底傻眼了。

至少在今天之前，他从未察觉到这些少年身上竟会发生如此令人恐惧的变化。他们的眼神中不再怯懦，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他感到陌生的坚定与决绝。

等等！

是劳伦斯！

皮特猛然醒悟过来。如果说这段时间以来，舰上生活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劳伦斯准尉主动参与到了火炮舱的训练和生活中。他不仅教导这些少年如何操作火炮，还与他们同吃同住，甚至在他们疲惫时递上一杯热茶，在他们迷茫时给予一句鼓励。

是那家伙，悄悄地改变了他们的思想，甚至将他们收在了麾下。

可笑的是，皮特自己却从未把劳伦斯当回事。他以为劳伦斯不过是个闲来无事的军官，甚至暗自庆幸自己捡了个“便宜”，把繁琐的训练任务丢给了他。可如今，他才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该死的！

皮特的心中涌起一股懊悔与愤怒，但面对少年们逼视的目光，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最终，他颓然地一屁股坐下，手中的皮鞭“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仿佛他权威的象征也随之崩塌。

他低下头，一言不发，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威廉见皮特退让，心中松了一口气，但并未放松警惕。

他挥了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

风雨交加的甲板上，狂风裹挟着雨水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但威廉和他的同伴们却毫不退缩。

此时正是关键时刻，威廉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他决不能让劳伦斯准尉失望。

他低声道：“准尉先生，我们一定会完成您的嘱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