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秋叶落尽,长长的丁家村大街已无一人身影,可在村子最东头,米黄色的麻布大帐下,却是人头攒动。
只听里面传来阵阵吆喝声,跟着又是一阵踢踏踢踏的响板声,一位老者高亢的嗓音喊道:“要说贵庄子谁力气最大,也用不着我这外乡匹夫絮叨,大家伙都是明白人。张顺开张小哥正值壮年,手托五百斤,单掌能劈石,这力气最大的啊,可不就是他啦!前几日有一伙官兵入庄,马踏妇孺,血刀横劈,那是何等的残暴霸道,人家张小哥站在街头,来一个扔一个,来两个扔一双,完全没把这帮乱贼当回事,单这份能耐,老匹夫就佩服得很,嗯,佩服,佩服呐!”
一个年近三十的精壮汉子上前几步,向老者抱抱拳,道:“不敢当,老先生这么夸在下,实是惭愧。张某虽有蛮力之勇,无奈当日官兵势众,又救得了几人?现在想想,实在愧对乡亲。”
老者眯起眼睛,竹板在手中一响,问道:“张小哥现在可曾娶妻?”张顺开摇了摇头。老者笑道:“这就对啦,你练的是鹤山的铜游臂,最是需求精元,没童子之身绝难练成,若是娶了媳妇,啧啧,一身功夫可就瞎了…”
这时人群中有个孩童的声音叫道:“啥是童子之身?”另一孩童跟着吆喝:“对啊,娶媳妇有什么不好,我妈妈天天嚷嚷说我娶不着媳妇,可不能如她意呢!”
一个妇人呵斥几声,向老者瞪去一眼,拉起那俩孩童挤开了人群。
张顺开道:“老先生眼光果然独到,在下确是出身鹤山,学了些功夫,教训官兵还可以,若碰上修真的道人,那便无一丝胜算了。”老者道:“张小哥师从哪位道长?”张顺开道:“并未拜师,只不过机缘之下学了鹤山的呼吸吐纳之法,练了二十年,小有成就。老先生对在下如此了解,平日又未逢过面,敢问先生名号?”
老者摇头一笑,竹板啪嗒响了几声,唱道:“今日有酒今朝醉,彻夜难眠夜难寐,鬼天尽出糊涂帐,英雄一杯不曾归。老朽并非不愿告知姓名,只因仇人甚多怕连累于你。张小哥年纪尚轻,又有扎实的练家功底,假日遇到高人指点必可功力大进,此处已留两日,老匹夫可不能多呆了,保重保重!”连说几声保重,脚尖一点,从人群中掠出,眨眼间已掠出十丈之外。
张顺开心存疑窦,这人无缘无故跑来讲论,不图银钱,不图米粮,却是为何,真是个怪家伙!抬眼望去,老者早已奔的不知去向,叹了口气,抹身便走。
便在这时,村子西头一声哭嚎,滚滚烟尘,一黑衣男子提着一大包红色物事大步袭来。张顺开顺着人群避到一旁,待那黑衣男子飞驰掠过,竟被带退三步,心头不由得一震。
黑衣男子行到不远处停步,回头顾来,在人群中不住打量,问道:“此处可是丁家村?”村人无人应答。黑衣人又道:“可曾见什么人来过?”
一年轻的村民道:“来人倒是来了好几个,你说的是哪位?”
黑衣男子咯咯冷笑两声,道:“修身八尺,是个光头,这么说你见过喽?”那村民吾吾点头道:“光头,光头,不就是秃子嘛,不曾见,不曾见…”转身欲行。黑衣人喝道:“哪里走!”人甩着包袱腾空而起,不待那年轻村民迈出半步,已来到他身后,伸掌朝他肩头抓来。
那村民似也练过功夫,矮身一蹲,恰巧避过这一抓。
那村民强忍剧痛,任由鲜血淋漓在地,怒道:“我与你并无仇怨,为何下此毒手?”
黑衣人道:“仇怨?本尊想杀谁就杀谁,要恨就恨自己没本事吧!”说话间又出一掌,却是朝村民心口击来。眼见这一掌即将了结对方性命,蓦地里横出一人,挥臂猛震,将他掌力震退回去。
黑衣人见阻挡自己之人是个中年汉子,喝问道:“来者何人?”中年汉子道:“张顺开。”黑衣人苦笑一声,连连摇头道:“小小村子,竟有这么多不怕死的。”一脚踢向对方腰腹。张顺开左臂格开他踢势,右肘直击过去,黑衣人咦了一声,侧身躲过。张顺开踏上几步,紧跟着倏出两拳,又被黑衣人以包袱挡掉。张顺开双臂或开或拢,拳风密如集雨,无奈怎么也打不到对方,一番激斗下来,对方毫发无损,自己却已气喘吁吁。
只听那年轻村民喊道:“顺开,快住手…”张顺开挥掌将黑衣人逼退数尺,回到村民身旁,问道:“沈东青大哥,你怎么样?”村民道:“住手吧,咱…咱打不过他。”
黑衣人哈哈大笑,道:“鹤山的铜游臂,姓张的,白沙老道是你什么人?”
张顺开道:“在下无门无派,尊驾说的那位道长,不认得!”黑衣人道:“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这明明是鹤山的成名拳法。也罢,你既在本尊手下走出十招,按照规矩,我不杀你,可你身后的那位,今日非死不可!”话音刚落,轻飘飘一掌已然袭来。
张顺开见此掌和先前招式完全不同,忽疾忽慢,时曲时直,深知其中厉害,抬臂准备硬接,哪知那掌刚到面门,陡然转了向,径直袭向另一村民。只听砰的一声,那村民被打的飞速疾退,撞上一块坚石,鲜血溅了一地,再也活不成了。
张顺开大怒道:“你干甚么!”黑衣人道:“你阻碍我杀人,看能阻挡几个。”右手一挥,又击毙一人。张顺开大急,顾不得身后的沈东青,双拳直攻过去。黑衣人理也不理他,杀掉一村民,躲过张顺开的拳头,掠到一处再毙一人。眨眼间工夫,在场村民已死过半,剩下的哇哇大叫,连滚带爬,惊惶逃窜。
张顺开吼道:“住手,快住手!”黑衣人怎听他的,转而袭向那沈东青。张顺开挪起一块巨石朝黑衣人猛力扔去。黑衣人尖笑一声,双脚踏上巨石,竟跟着石头疾飞,待巨石势弱,在空中一折身,又朝沈东青袭去。
恰逢此时,房屋后一声哭啼,一妇人抱着一婴儿走了出来。沈东青面色大变,叫道:“别过来!”妇人怎反应得及,本能地将婴儿放在身后。
黑衣人道:“你还有孩子啊?”不等巨石落地,人上前足尖一挑,那巨石带着呼啸的劲风朝妇人砸去。只听哐当巨响,妇人应声倒地,石头撞上土墙滚在一旁,那孩子却被妇人临死前高高抛了起来。
张顺开疾步过去,正要去接婴儿,一道黑影闪过,将婴儿抄在手中。张顺开朝黑衣人猛发两掌,黑衣人纵身跳开。张顺开道:“孩子是无辜的!”黑衣人道:“这里谁不是无辜的?本尊念你有些本事,故意留你性命,竟然三番两次败我兴致,你这条命也拿来罢!”将婴儿抛向张顺开,右掌直击向对方胸口。哪知掌力未到,中途碰上一柔软之物,细眼一瞧,却是倒地多时的沈东青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张顺开大叫:“沈大哥,沈大哥!”沈东青勉力一笑,手掌托起襁褓,道:“带着孩子,快逃吧!”
黑衣人道:“谁也别想走!”还要再发招,身体陡然僵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又转而嚎哭,表情极为痛苦,看了眼张顺开,上身一挺,直窜上半空,衣袖大展地飘飞远去。
张顺开抱起沈东青,叫道:“沈大哥,我马上带你寻医治伤。”沈东青道:“那妖孽走了?”张顺开道:“走了。”沈东青道:“走了便好,走了便好…”挣扎着坐起身子,朝倒地的妇人看了看,摇了摇头,道:“我不行了,寻医更用不着…这男婴是我唯一的孩子,他没了娘,可不能没有爹,从今天起,你就是他爹爹…”大咳几声,半边脸色已近苍白。
张顺开道:“沈大哥,你别说话,我扶你起来,咱去鹤山找白道长治伤。”沈东青摇头道:“孩子叫夕儿,看来这名字不吉利,你改个名吧,不管叫什么,都随你姓张。”张顺开道:“这怎么使得…”沈东青一把握住张顺开手掌,放声狂笑起来,苍白的脸色逐渐扭曲,猛然站起朝那巨石疾奔过去,咚的一声,人撞上巨石缓缓滑下,嘴角挂着诡异的笑容,终于气绝。
此时天色早已擦黑,张顺开抱起婴儿,喃喃道:“沈夕,沈夕…”埋葬了沈氏夫妇,浑然不知该去何方,只身顺着大街前行。
丁家村的邻村是岳家村,穿过岳家村便是沙河县中最大的城镇雁阳城。
张顺开与黑衣人大战一场,体力所剩无几,在雁阳城找一家客栈歇了,歇了两个时辰,怕黑衣人再度来袭,起步又行。
时已近半夜,雁阳城拉满了红灯笼,放眼望去,除了打更的和准备撤摊的商贩,又哪有其他路人。
张顺开除下外衣,把婴儿紧紧裹了裹,挂在身后刚要再行,心中猛然一凛:“从离开丁家村到现在,这孩子怎未发出一丝动静,这可不对!”急忙打开包裹,触手探他鼻息,只觉呼吸渐入渐微,时有时无,分明是濒死之象!
张顺开大叫道:“来人啊,来人啊,有人吗,快救救这孩子!”
街上商贩见张顺开半身血迹,唯恐躲之不及,哪敢上前帮忙,赶紧收拾离开。
张顺开左手揽住婴儿,大步奔到一人身后,扳过他来问道:“这附近可有大夫?”那商贩慌忙摇手,扭身就要逃跑。张顺开手上加劲,直捏的商贩哇哇大叫:“大侠饶命,大侠绕命,我也刚来这,什么都不知道啊!”张顺开道:“你能在城里做生意,怎么什么都不知?”那人扯开嗓子大喊道:“杀人啦,杀人啦,有人杀人啦,快来人啊!”
张顺开心里寻思:“这孩子恐怕是被黑衣人施了手段,自己都经受不得,他如何能受,先救命要紧!”一掌将大喊大叫的商贩击昏,跃上墙头拔步疾奔。待奔出数里,见一家院落亮着烛光,纵身跃下,不料落脚处一片松软,身体跟着下陷。张顺开横臂抓来一根藤木往身下乱拨,波的一声,从松软处跳了上来,谁知又钻进一堆枯草,连翻数个跟头,蓬然撞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