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0月4日
早上6点20分,姚远比往常上班时间提早了一小时起床。被吵醒的妻子心生疑问,姚远解释说公司有个项目临时通知要改稿,他得早点过去做准备。
妻子嘟囔了一声,重新躺回床上,迷糊地翻了个身,很快又沉沉睡去。姚远轻轻提起外套,踮着脚尖走出卧室,缓缓关上房门。
刚走出家门口,迎面扑来的冷风让姚远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10月晚秋,气温已然骤降得厉害。
他裹紧外套,走向马路前,先瞥了眼地面停车场,满满当当的车位表明时间确实尚早,大部分人都还未起床出门。
他留意到一辆棕色别克车,驾驶室里坐着一个留着利落短发的年轻人,正仰躺在靠背上,横屏举着手机看得嘿嘿直乐。
姚远看向他时,年轻人像是有所察觉,抬起头,隔着挡风玻璃与姚远对视了一眼,眼神中带着一种守护领地般的警戒感。
姚远移开视线,这是个没见过的生面孔,不像是新房客。浓重的黑眼圈像是熬了一整晚,看着像是追求女孩无果,在楼下苦等一夜的痴心人,又或许是个尾随女孩的变态跟踪狂。
要猜准这样一个人的身份,可不容易,姚远皱着眉这般想着,脚步却未停下,继续向前走去。
他穿过小区保安亭,和脸熟但叫不出名字的保安热情地打了招呼,然后走上马路侧边的人行道,靠着内侧走了 100多米后,停了下来,静静地候在公交站台,这里是他平常搭公交去上班的固定地点。
不多时,一辆黄色的公交驶来,他向公交挥手示意,司机稳稳地将上车门停在他正前方,尽显在这行业深耕多年的娴熟技艺。
姚远上车后从裤袋里掏出2枚硬币扔进投币口,往里走坐在左侧第一个位置,这是离下车口最近之处,也是最便于观察全车乘客动态的位置。
姚远抬起头环视一圈,大清早乘公交的人并不多。后排坐着三个穿着校服的学生,两个挨着脑袋低声交谈,一个垫着书包匆忙书写着。左侧坐着一位老人,守着两大篮蔬菜筐,身着一件灰色外套,虽有些旧却十分干净,眼神明亮。靠近车头的位置坐着一位穿着职业装的年轻女子,妆容精致,却难掩脸上的倦容,此时正单手撑着座椅,闭眼小憩。
还有几位穿着工装的工人站在车厢中央,戴着清一色的黄色安全帽,拽着扶手,默默盯着窗外,身旁明明有空位,他们却无意坐下。
姚远心中有些失落,今天早起导致他错过了每天的一个小乐趣:猜测陌生人的身份职业和下车站点。他其实有辆大众代步车,但不常开,反而热衷于公交通勤,主要是因为喜欢观察日常生活中形形色色的人,猜测他们的身份职业与下车目的地。当遇到身份信息不明确的乘客时,若能准确猜中其下车地点和可能前往的目的地,会让他倍感成就感。
而今天,后排几位学生校服上印着的校标,表明他们会在第三站阳光三小站点下车去学校,边上带着蔬菜筐的老人应该是在花园菜市场站下车,因为这条公交线路位于城中心,在其他地方摆摊售卖会有城管制止。
前面的工人应该都是在朝阳门站下车,工装上印着的明宇工程与最近在建设的朝阳门商业街的工程承包商同名,而职业装的女人看似没有明显特征,但逛过银都百货的都知道,百货大楼一层柜台营业员的统一服装与眼前女人的款式相同。
姚远缓缓收回目光,嘴角泛起一抹苦涩的笑,接着双手交叠,用力地揉了揉脸颊。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他在心中叹道:今天可不是做这些闲事的时候,起了个大早,不就是为了再次确认那件事吗,可得打起精神来!
公交车缓缓停下,花园菜市场到了,身边的老人不出所料地站起身来,抬起菜筐下车离开。姚远突然也站起身,紧跟着老人下了车。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如此人流熙攘的农贸交易场所,平时采买生活食材都是妻子操办,扑面而来的是各种嘈杂声音,吆喝声、讨价还价声交织在一起,奏响独特的生活乐章。地面有些潮湿,空气中弥漫着蔬菜的清新与水产的腥味。
姚远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边上摊位一位50来岁头扎一条白毛巾的大姨热情地向他招呼:“小伙子想买点啥呀,我这的番茄早上新鲜刚摘的,要不要尝尝哩。”姚远像毫无准备被老师点名答题的窘迫学生,慌乱地摆摆手,嘴上却忙不迭地应道:“番茄是吗,我确实想吃很久了。”说话间已走上摊前随意拣起一个土豆仔细查看。大姨见状,稍一愣,脸上笑容更灿烂了,“来来来,慢慢挑,咱家这个土豆卖相也不差哩...”
等离开大姨的摊位,姚远手上已经拎了数袋蔬菜,无论这些蔬菜是他本意想买还是大姨强行推销的,此刻都已不重要了。他的心绪终于稳定下来,他一边继续走一边观察着周围的人和物,心中的不安渐渐被菜市场的热闹所驱散。
终于,当他不经意间回头时,发现了他想确认的对象,一个身着灰色夹克的身影在不远处若隐若现。他心中一紧,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已经没有再逛下去的必要了,他径直走出菜场,穿过人行横道马路,走进了一家小卖部。
站在小卖部里,姚远假装挑选商品,眼睛却透过饮料柜的玻璃反光观察着外面。就在这时,他看到灰色夹克紧跟着从菜市场出来,在外面四下张望着。年轻人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种急切与警惕,当他没有发现姚远的身影后,便匆匆离开了。
姚远的心跳陡然加快,默数了几秒后,转身出了店门。街道的冷风刮得更猛了,他缩了缩脖子,弓着身子快步前行,毫不犹豫地朝着灰衣夹克的反方向离开。
步行一个街区后,他闪身左拐走进了一个公园,街道的嘈杂声骤然降低了几个分贝,公园里远没有外面街道人员密集,只有一些晨练的老人在花坛边上打着太极。他穿过花坛,边走边侧目看着这群姿势悠闲的晨练老人,顺便一一记着他们的面孔。
穿过花坛,姚远绕过一个小土坡,一座墙面漆白的一层小房子映入眼帘。他停在房子门口,直直盯着门牌上“公共厕所”四个大字,稍许,他若无其事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四下无人后,抬脚走了进去。
厕所内空无一人,进门左手边有两张布满黑色污渍的洗手台,台前的镜子裂了数道口子,右手边有三个带坑位的小隔间。他钻进入门的第一个隔间,扑面而来的臭味让他眉头紧皱,不过他并未退出另换一间,而是直接关上隔间门,转身面朝门口站定,右手捂着鼻子,左手从裤袋掏出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7点52分。
8点17分,门外响起了极轻的脚步声,姚远暗灭屏幕,听着门外的脚步慢慢走近,听动静,进门的人在狭小空间里转了一圈,而后姚远感觉自己前面的隔间门被拉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按下身后的冲水按钮,巨大的水流声响起,瞬间淹没了门外的一切动静。
姚远猛地打开隔间门,冲出门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背影,一个头戴鸭舌帽的灰衣年轻人背对着自己,正面向洗手台迎着水龙头的水流揉搓着双手。听到动静的年轻人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镜子,通过洗手台前的镜子反射,与姚远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视。
姚远避开视线,直接朝门外走去。出了厕所,门外的阳光洒在他脸上,让他不自觉地眯起眼睛,天此刻已经大亮了。但姚远此刻的心情却并不明朗,心中的阴霾反而愈发浓重。
果然是他——小区楼下车子里、花园菜市场模糊的身影、灰色夹克短发年轻人。
从镜面反射的目光里,他依旧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如守护领地般的警戒之感。
自己被人跟踪了!姚远终于确认了这件事。
姚远走出公厕,漫无目的地走在公园步道上,脑海里重现着三天前发生的那件事,就是从那天开始,接受了那个该死的采访后,打破了他一年如一日的安稳生活。
那是一个平常的周一,姚远拖着满脸疲惫坐在工位上,自从有了孩子之后,周末带娃的疲惫感甚至远比领导给予的精神压力要大。他拿出带着陈年茶渍的马克杯,放了些茶叶,倒入热水后开始闭眼静坐。不喝上这杯茶,他没有精力来应对一整天琐碎事务。
“小姚,你手头工作放一下,去会议室等一会,有一个报社的采访找你。”边上主管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什么采访?”姚远一头雾水。
“啧!”一个不耐烦的音调从秃顶的胖子嘴里发出,厉声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如果每项活我都要事无巨细地解释清楚,不如你来当领导。”
“好!”
姚远果断结束了这次对话,关于“我要准备什么内容,万一回答错会不会对公司造成不好影响”之类的疑问全部咽回肚子。
遇到阴晴不定的上司,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多问,自己想办法解决,提出问题永远是错的。
他低头看了眼桌上冒着热气的茶杯,思索了数秒,然后站起身来,顺手拿上手机,往会议室方向走去。领导都不重视的采访那就无关紧要,他打算随便应付几句,早点结束,在这杯热茶凉掉之前回来喝完它。
走进会议室,里面等着一个年轻女人,脸庞线条分明,高挺的颧骨微微上扬,一头利落短发,更凸显出她的硬朗与干练。
看到姚远推门进来,她点头示意,开口道:“麻烦把门反锁上。”
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姚远不自觉地照做了,他转身轻轻带上房门,随后用单手拨动反锁拨片。接着,他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到女子面前,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缓缓开口说道:“实际上,我进入这家公司也不过才三年时间。至于公司的发展历程以及未来前景……”
短发女人抬手打断了他的话,直接说道:“姚远,黄山徽州区人士,现住在向阳片区,年龄 31,育有一子。”
“啊..呃..是的。”姚远一时思路没转过来,满脸疑惑:“现在采访前都要调查户口吗?”
“向阳区的房子是 6年前买的,在这之前你一直是租房子住的吗?”女子完全无视他的疑问,继续发问。
“喂喂,你能不能好好听人说话,你哪个单位的,记者证拿给我看看。”回过神来的姚远发现了不对劲,坐直了身子。
“你知道静水疗养院吗?”短发女未理会姚远的质问,突然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正欲继续反驳的姚远突然愣住了,眼神慌乱了一瞬间又忽冷静下来,紧接着嚷道:“你在说什么啊,我根本听不懂。”同时低头解锁手机屏幕,继续嚷着:“我要和张主管反映下,你们的采访内容有很大的问题。”
“张启发让我给你带声好。”短发女平静地说道。
姚远听到这句话后,猛地抬头,死死盯着眼前的女子,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女子毫不示弱地与之对视,薄唇紧抿,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
许久,姚远终是没能承受住那直视而来的灼热眼神,错开了视线,开口打破沉默。
“你是警察吗?”
“不是。”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知道当年黄山村的事情,还有人...。”
“等等。”姚远突然站起身,“刺啦”的椅子拖动声打断了女子,他冲向门口,双手用力掰开反锁拨片,打开门探出头去,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偷听后,又回身锁好门,重新走回她面前,端正地坐在椅子上。压低声音低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事?”
“去报名这次的黄山志愿者。”
“志愿者?”姚远思维有些转不过弯。
“对,一周后报名会截止,尽快报。”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要求?”
“姚远!”女子大声斥责了一声,第一次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人生有些时候,是不会给你一份计划书,让你按部就班去做的。当你无法抗拒的人和事找上你的时候,我的建议是,老实照做就行。”
女子不等他慢慢消化消息,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份宣传册和一张发黄的照片,放在桌上,随后起身往外走去,同时扔下最后一句:“报名成功后,我会联系你的。”
姚远伸手拿起照片,看到的瞬间反手盖在桌上,慌乱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空荡的会议室除了他并没有第二个人。他大口喘着粗气,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努力压制住手不再颤抖时,他重新翻起照片,死死盯着照片上显示的拍摄时间和地点,一对父子的正脸出现在一个黝黑的山林里,他绝不会认错,那是儿时的他和当时正年轻的父亲。
姚远不知道那天是怎么回到工位上的,只记得后来喝上泡好的那杯早茶时,温度早已冷却,失了口感,满嘴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