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日余晖(11.15)

九年级六班只有两名同学不上晚自习,他们一矮一瘦,瘦的那个叫李羿,矮的那个叫叁秧,谈起这两个名字,班上的同学总会好奇,他们放学后会去到哪里,平日在学校里,总能瞧见二人处在一块无所事事。

“没准是躲在哪儿的公共厕所抽烟吧。”班长十分笃定道,“像这种一次作业也不愿要交的,闲下来总得染些恶习。”他撇撇嘴,“我们可千万别跟他们交集。”

依旧与往常一样,李羿跟叁秧和那些今年刚入学的初一新生站在一块儿,等着校门敞开。正值冬日,六点二十分的太阳大半已经埋到地里,天空暗沉了。

“哎嗨,这天还怪冷的嘞——”叁秧拽上外套拉链。初三生的校服是旧款的,因此他俩杵在人群里算作很惹眼的,某些个家长在外头瞅见了总得互相嘟囔几句,大意是说他们不上进、懒。

李羿抬首看了眼保安室的挂钟,发现时间还是尚早,于是坐到花坛台阶上,说:“叁秧啊,我想到了个笑话。”

“讲吧。”

得到叁秧的回应后,李羿方讲道:“有个书生为了以后能有钱买东西吃,跑到书院里念书,结果因为各种原因,他没法忍受那里的生活,就跳楼自杀了……”说到最后,他脸上挂不住,“扑哧”笑了出来,二人一同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叁秧扶住花坛,乐的前仰后合。

其他学生有些疑惑的望向他们,不知其为何发笑,便在心里默默认定这俩是精神有问题。

“打断一下……”一个截然不同的嗓音出现在二人身边,他俩双双抬脸看去,有名初一的女学生走到边上,看来刚才李羿讲的笑话,她都听着了。

学校里很少会有低年级学生会主动跟陌生的高年级同学讲话,而且对于李羿跟叁秧,从没什么人会来介入他们的谈话。

“我很难明白……”见二人都盯着自己,那女生紧张的说道:“请问,这个故事……有什么好笑的?”她话语里似乎带了点质问的语气,但还不至于让人生厌。

“额……我不觉得这有多高深或难以理解,”叁秧笑着,语气中带着些许得意与讥笑。“你们这些学生做阅读理解不挺六的?——”

见那女生还是不太能理解,李羿叹了一声,随后说:“我给你解释一下吧,”他把手放到膝盖上,“那个书生最开始是为了能吃饭才去书院学习知识的,说明白点就是为了日后有活下去的资本,维持自己的生命,对吗?”

“是。”女生回答,李羿点点头,“但他最后却因为受不了这个过程,选择了自杀,以此摆脱痛苦,仔细想想,这不是倒反天罡、本末倒置吗?不觉得很可笑吗?”

女生听后没有回答,她沉默着,咬住嘴唇,在思考些什么。

“嗨呀,老妹儿啊,想不明白莫得关系,其实我看你悟性还算不错,刚上初一可要悠着点哈,别跟我们班上那些人一样,读书读傻了,别人说啥就是啥,听风就是雨哦——走了。”

放学的铃声响了,校门就开了,李羿跟叁秧大步跨出校园。

天气寒凉,风吹过街巷,时不时响起汽车的鸣笛声,校外交通堵塞现象严重。“今天你准备早点回去吗?”李羿一边侧身穿过几辆违规停靠在人行道上的汽车,一边回头问旁边的叁秧。

“今天不用,我爸妈出去吃酒碗儿,把我奶一起带到咧。”叁秧看上去很欢喜。李羿笑了笑,偏头看向马路两端,确定没车经过后,赶忙喊叁秧一并跑到另边的街道。

路过便利店时,李羿掏钱买了两根淀粉肠,他们一直走到森林公园,坐在夜空下的公共座椅上,一边吃烤肠一边喝汽水。

“我得把汽水喝完再走,要是我妈看见我又买饮料,又得念叨几句。”李羿叹息一声,望着看不见星星的深空,“最后一年了……叁秧,明年六月份就中考了,到时候记得注册个QQ号,好联系。”

“那是一定的,我还得看你写的小说呢,作为头号读者……”叁秧饮尽了罐里的可乐,路过公园垃圾桶时顺手掷了进去。

走到车站时,叁秧停了下来,“我先走啦,李羿,趁他们没在,家里的电视至少是归我了……”灯光扫过街道,公交车恰好到了,叁秧上了车,隔着车窗的二人挥手道别,车子驶离了,周遭的环境又黯淡了,只剩下几个环卫工人在清理学生们遗留的垃圾。

——

第二天早上七点,班上的其他同学都在教室里晨诵,李羿一个人站在厕所外的走廊上,他们班所在的楼层是比较高的,从这里往外刚好可以看见校门外的街道。

直到上课铃响,李羿才看见叁秧背着书包,不慌不忙、不卑不亢的走进校门,而在校门口的教导主任则是吼叫着催他快些。

望见这幅场景,李羿有些想要发笑,最后只是勾勾嘴角,慢慢回走,抵达班上时,叁秧也恰好进了教室,班上两大异类肩并着肩,出现在班主任的视野里,照理说是肯定要多嘴几句的,不过同样的事已经重复了两年,没人愿意枉费精神了。

李羿的座位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他通常会拉下窗帘,防止那边办公室里的各科老师能看见自己。叁秧的座位在教室后排靠门的位置,恰好跟李羿的对称。坐在这两个位置的学生,要么是班上难管教的刺头,要么就是上课不咋需要看黑板的学生。

最早的时候,李羿跟叁秧各自总会觉得一天实在过分漫长,毕竟即使不用上晚自习,等到保安让走时也得整整十一个小时。

后来,在将近一个白天的时间里,只要是允许学生自由走动时,李羿跟叁秧就会一块儿走到厕所边上的楼梯口坐着,谈论些他们感兴趣的事,等到打上课铃,他俩再慢慢悠悠的闲逛回去,偶尔讲的东西没能聊完,他们就会先回到教室,一同默契的从书桌里掏出纸巾,笑着跑回厕所阁间,继续议事。

至于台上站着老师时,二人当然不能继续谈笑,但也会有自己的事做,叁秧通常会带些书来,多是写小说什么的,他把书摊在课桌里,上课就把头埋下去。有时候李羿会把自己写的小说打印在A4纸上,拿给叁秧看,叁秧看完后还会再看一遍,认真的想从中找茬,作为下课时的话题或是笑料,而李羿上课时当然也不会选择闲着,他用一本牛皮纸册记录自己冒出的灵感,通常都在一直埋头奋笔疾书,心无旁骛。

在学校的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事可以打乱他们的做事节奏。

今天由于老师压堂讲课,李羿跟叁秧到校门口的时间比平日要晚些,校门早就开了,初一的学生背着沉重的书包,归心似箭的向外涌出。

“今天我请你,”叁秧放下书包,掏出了些钱。

“你们昨天说那个故事中的人很可笑,但…但才不是那样。”

他们正准备过马路时,昨天那女生从后边走来,叁秧回头瞥了他一眼,很不屑的说:“你是昨天那老妹儿?咋的,是回去问了爸妈还是老师?我都能猜到他们会怎么反驳——”叁秧正准备跨脚到斑马线上,那女生却否认道:“不,不是!我想说的是我自己想的,他们讨厌我问这些……”

听了这话,二人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她,被两人盯着,她有些紧张。

“行吧,想说就说来听听吧。”李羿抬手示意。

“我想说这不能怪他,这不是愚蠢,因为…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退路。”女生说这话时很艰难,声音有些小。

“没退路?此话怎讲?”叁秧貌似来了些兴趣,乖戾的笑着。

那女生想了一会儿,而后问:“你们……是在借书院比作学校吧?”

李羿点了点头,“是。”他表示肯定。

“那么,这样的话,这名书生都没离开,他走不了,因为如果想放弃的话,家人也会逼迫他……到最后一切还得继续,他还是要继续下去……”女生说完后抬起头,却看见叁秧轻蔑一笑。

“怎么了?我……我那里说错了吗?”女生不安又不解的问。

“不,”李羿摇摇头,“你说的没错,不过不仅家人父母会逼他,因为曾经受过的教育理念,他自己也会在心里默默谴责自己,你说的很对,但依然没有抓住故事的笑点,如果像你说的,最后他坚持下来了,并由此得到了维持生活的资本,那当然算是一个好结局,至少是大众认知里的好结局,可要是最后的结局如我所说呢?不就变得可笑又可悲了吗……他们没能分清主次,把他弄得半死不活——”李羿叹息着。

“不…才不会,才不会是这样……”女生突然有些激动了,“这个故事…是这个故事有问题,怎么可能啊…你们在胡编乱造……以为自己看的很透彻吗?纸上谈兵罢了……”

见对方的情绪有点不对头,本想开口的叁秧把话又咽回了喉咙里。

“当然是纸上谈兵啊——”李羿转过身,“我从没想过要去改变什么,事也好,人也好,你接受了自己,结果发现,周遭的一切事物无时无刻都在影响你的自信。”李羿跟叁秧对视一眼,沿斑马线跑到对面街道去了。

“哈哈,你刚才叹息的好有感觉,太装了!”叁秧买完烤肠,哈哈笑着拿给李羿一根,他接过后也笑了,但没出声。

天气寒凉,风又一次吹过街巷,汽车的鸣笛依旧时不时响起。

“今天周五了哇,不错,还好咱不用上周六辅导,明天出来耍吧?”叁秧边走边说。

“玩呗,想玩就玩吧,明天来森林公园打乒乓吧,带你练练技术。”二人走到车站,公交车还没有到。

“对了,昨天我看片想到了一句以前看过的话,就是说什么:‘任何繁殖之外的性行为都是病’,你觉得这是想表达啥?”叁秧背靠栏杆。

李羿想了一会儿,回答:“这话乍一听会觉得作者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孩子,但我理解的话,这里的‘病’指的是可以化解且本质上多余的行为,作者也许是想表达,如果所有人都能把生活过得全随心意,就不会因为生活中的不满足而产生负能量,负能量也就不会转化为性能量,理论上也就不会有繁殖目的之外的性行为吧——不过这话要是放在现实里,肯定行不通的,许多条件不可能会那么完美,况且所谓的性行为,我认为不会仅是对生活中的负能量的发泄,而是两性间交流爱意的一种形式,除非你是叫的妓女,作者对于这方面的理解确实太片面了,整句话也许是作者对于一个绝对理想世界的向往,我认为是这样罢。”李羿随手丢了烤肠签。

“分析的这么仔细啊。”叁秧抛掉烤肠签,“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可能是单纯的批判嘛,那样的话作者也就忒稚嫩了。”他用手比了个赞的手势。

“谁知道呢?也许作者就是表达字面意思,说不定是我过度解读了。”李羿耸耸肩。

“这你大可放心,不会的。”叁秧神气十足的说。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李羿皱着眉头,公交车同时进了站。

“因为这话的作者就是我,我随便说的,含义就用你解释的喽!”趁着李羿愣神之际,他立刻冲上了公交车,李羿在后边怒不可遏的骂道:“好个叁秧!学会耍我了!你给我等着!”“哈哈哈……”车子开走了,他脸上的怒容也在那一刻散了。

“你们学生娃娃些,不能不要乱扔垃圾吗?!”一名环卫工人拎着扫把,站在李羿身后叫骂,他没有理会。

——

周六下午,叁秧如约去了公园乒乓球台,李羿比他先到,坐在球台上等着叁秧,双方同时发现对方,都笑了。

连续切磋几盘,叁秧总是败多胜少。

“哎呦喂,我不想打了,饿了,你带了钱吧,咱去吃饭得嘞,一人给一半儿。”他把球拍还给李羿,挎上自己的背包。

“哼,跟我闹孩子气儿,现在……”他掏出一部旧平板,看了一眼现在的时间,“现在已经六点了,倒是该吃饭了——”

落日的余晖罩住了那些掉光叶子的大树,金光洒在地面的落叶上,两人沿着扬长小路,离开了森林公园。

时间就这么一直延长下去,终究到了期末,放寒假前的散学典礼上,台上的教导主任没完没了的宣读各类获奖人员名单,台下的学生们躁动不安。

“…获得本学期七年级学习之星的是:季博、曹伯启、伍严……”

李羿正跟叁秧聊天,他瞟了眼台上,突然叫住李羿,指着台上那个七年级女生道:“唉唉,你看那个叫伍严的,不是以前跟我们辩经的那老妹儿吗?”

李羿抬眼看向领奖台上,那里站着好几个正举着奖状,准备合影的学生,他一眼就看到了以前跟他们搭话的那个女生。在摄影人员的纠正下,她面带微笑,手捧奖状。

“是吗,我有些忘了。”他淡淡的回答。

“想不到她还能拿得到学习之星,”叁秧撞了下李羿的肩膀,“话说拿这玩意儿得啥条件来着?”

“好像是各科综合成绩排前十五……”李羿回答。

他们所在的学校每年能拿到省重的十五个指标到校名额,只要三年下来,每次会考的成绩都排在本年级的前十五名,就能有被保送的机会,也就因为这个,许多家长都愿意迁户籍把孩子送到这里,脑袋削尖了往上钻。

老套的散学讲词完毕后,校长终于舍得放这群向往自由的学子们离去了,李羿照旧跟叁秧在车站道别,隔着窗、摇着手、冷风吹。

这个寒假意外的冷,李羿跟叁秧没有联系过,双方都窝在自己的家里,呆在房间里只做自己喜欢的事。至于书包里带回来的那沓厚厚的作业,二人理所当然的一笔未动,甚至没看过一眼。

再回到学校里,气温已经升高了不少,燥热的气浪灼烧着学生们毛躁的心,学校里的氛围焦躁致极。

唯一不受影响的两个人,不必多说,自然会是李羿跟叁秧,他们悠闲地绕着学校闲置的四楼散步。

叁秧这学期拥有了一块儿崭新的电话手表,不过对于他而言,除了看时间外实在找不到别的用途了。

上课铃响了,他们终于决定要往回走了,但在路过已经暂停使用的物理实验室时,叁秧隐约听见里头传来一点点抽噎声。

“哎呀,以前我就怀疑这里边闹鬼来着,这拿诺贝尔奖的好事儿真让我碰着了?”叁秧兴奋的想推开门,李羿却伸手拦住了他,示意他往里边看看。

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口,叁秧看见里边墙角蜷缩着一个女学生,正小声哭泣着,他认出那学生证是上学期末获得“学习之星”奖的伍严。

“这……”叁秧想推门进去,李羿却硬拽着他走到楼梯口,一名七年级班主任带着心理安全处老师与他们擦身而过。

“刚刚那里边那女生是那个叫伍严的吧?她这是咋了?”叁秧问。

“难怪啊,当初她会那么激动……”李羿摆摆手,“这些事不是由我们来管的,我小说倒是有些想法了,刚好他们上课了,我们回去吧…”

“可……”叁秧有些犹豫,站在原地踌躇。

“你刚刚不是看见有老师过去了吗?我们和她只是以前说过两句话而已,他们才是这件事的处理人。”李羿回过身说。

回到班级时,教室里只有几个班委干部在商议,关乎中考总复习的一些事务,其他同学的座位都是空的。

“你们俩咋还没下去?体育课咧!”班长指向下边

“哦,谢谢提醒,我几乎忘了。”李羿笑着拍拍叁秧的肩膀,“走吧,我们先下去,去食堂外头转转,看看今天吃的什么菜。”

在学校里二人唯二算得上期待的时间点,其中之一便是午饭,厨师烧的菜放了很多油,拌在饭里味道还行。

“最后一学期了,苦日子总算是到头了,到时候啊,就再也不用听班主任灌输的那些歪理表意了……”叁秧一边咽着豆腐块,一边说。

“很多事情其实他们都心知肚明,可是站在领导层面,你就只能按上头给的方针行事,很多事的真相,也许大家都是清楚的,但无论如何不能从官方人员的口中说出来,这就像贪官公开了自己的账本,总之大家都清楚,但没人要来捅破窗户纸。”

“唉,也确实是,真要去只看问题吧,这世界就实在没啥好留恋的,像咱们这种阶下囚就只能先远离那些装聋作哑的,现在上层人士们倒也学聪明了,引他们嫉妒渴求的是不明摆着了……”叁秧叹息着。

“这些东西要说就复杂了,牵连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比起这些,我不如多想想怎么解决?现在写小说遇到的那些麻烦。”

——

“盼望着,盼望着,通知来了,中考的脚步近了。”

下周再到学校时就是中考的日子,所有学生都准时放学。班上的同学背着沉重的包袱离开学校。叁秧跟李羿又回到了那个公共座椅上,他们各拎一袋雪花山楂球,边吃边说边吐核。

“今晚回去你准备干什么?”李羿问。

“我爸啊,他终于肯给我买手机了,今天就到货,我准备下个天堂。”叁秧回答。

“哼哼,少看那些玩意儿,我妈啊,以前经常说她初中时有个同学,看片看多了,跑去尾随女同学回家,完事后又害怕,情急之下,拿刀给人脸划了,自己也坐牢了还是什么……”

“嗨,这啥话,看片儿是本能,冲多了损的也是我自己,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去违背他人的意愿,损伤他人……”

李羿笑了,叁秧也跟着笑。眼见天色不早,叁秧看了下时间,发现竟已经七点四十。

“完了,待会儿得赶地铁喽——”他嘟囔着。

二人路过森林公园时,叁秧突然停了下来,他指向石子路对面,“你看那边。”

李羿朝叁秧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一名身穿初一校服的女生坐在草坪上,一只手抱着膝盖,另一只手握着什么东西。

“那不是那个伍严吗?都八点了还不回去,她情况不可能跟咱一样吧?”叁秧向那边的草地走去。

发觉有人过来后,她十分惊愕地抬起头,将手上的东西飞速揣到兜里后迅速站了起来,那表情明显是在掩饰些什么。

伍严还对二人有些印象,她看着他们道:“你们下周不是就要中考了吗?不早些回去复习吗?…”她的嗓音焉仄仄的,没什么精神。

“我们无所谓啦,不考都行,倒是老妹儿你啊,上学期发奖状时看见你了,你学习那么好的,大晚上还在这里?要离家出走?”叁秧问。

“没有……”她攥着衣角,似乎很不安的样子,“我马上就回去了,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只是休息一会……”伍严作出一个回应式的笑容。

“你看起来很疲惫,快回去吧,你的父母该担心你了。”李羿站在叁秧身后,说。

“我…我知道……”她用袖子揩了揩脸,声音有些发颤。

“这个点公交都停了,知道地铁站哪走不?”叁秧问,伍严摇了摇头。

“行吧,我们送送你。”叁秧拎起她丢到地上的书包,沉甸甸的,很重。

到达地铁口时,伍严接过书包,“谢谢…”她小声道。

“不谢不谢,老妹儿慢走啊,女孩子注意安全啊。”叁秧招了招手,李羿站在他边上,一言不发。

伍严走到自动扶梯前,犹豫了片刻,她转身对二人说:“其实…我好想像你们这种人一样…什么也不用考虑……对不起——”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言语有些冒失,她赶忙说:“无…无意冒昧……”

她走上电梯,混入了匆匆行人中,见她消失在视野里没再返回,叁秧方才小声说:“我刚才看清她手上拿的东西了,”叁秧捂住额头,“那是把刻刀……”

结合先前伍严一个人躲在废弃教室里哭的情况,骂人很容易,想明白这段时间在她身上发生的事。

“难怪当初她听见那个笑话会那么生气……”李羿苦笑一声,“她走了,你是不是也该回去了?”

“再玩儿会儿,我不赶时间,咱再去买袋山楂球吧。”叁秧说。

“好,那我们走吧,我们也不是那种该去劝导她的人。”

——

伍严蜷在地铁的横椅上,抱着、紧捏着书包。

随后,没有任何征兆,她的泪水涌出眼眶。

我……我不想回家,他们……又要骂我……

周围的一些乘客注意到了她的情况,虽然这种事算不上常见,但他们还是继续低头看手机。

她想返回去找那两个初三的学生……为什么……自己一直以来明明很努力了,为什么身边就没人能说些宽慰的话……

“成绩一定要保持,别从前十五跌下来!”

“要开心一点!别因为情绪影响了学习效率,到时候成绩又要掉!”

“你成绩再这样下去,还想不想保送?你爸跟我都在外边努力挣钱,你为我们争点儿气吧!”

“赶紧休息会儿吧,不然成绩又下降了!”

成绩……成绩……成绩……那串数字比什么都重要吗……

她把头埋到书包上,不小心哭出了声……

——

中考连考了两天,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学生统一离开考场时,叁秧给了李羿一张纸条,上边写着一串数字。

“这什么?天堂车号?”

“这是我QQ号!拿到手机之后我可没忘记要注册这个!”叁秧气呼呼的说。

“我当然知道,故意造些笑料而已……”李羿笑笑,“我们就不拍毕业照了,去我家玩会儿电脑吧……”

“好哇,”

叁秧很兴奋的叫道:“自从我爸把电脑拿到单位后,我三年都没碰过电脑。”

“是吗,那你平常都在干什么呢?”李羿挑下眉头。

“额…好吧,我跟你坦白,其实我也在写小说,但我妈看了之后说不太行,后头就漠不关心了。”叁秧苦笑着。

“那为什么不给我看看呢?”李羿问。

“这不想闷声干大事吗?突然拿本自己写的书出来,那该多神气…”叁秧走到路灯边上,停下了脚步,“其实啊,以前我爸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带我去医院检查过,他们说我的智商是略低于正常人的,你说咱俩有时候想法那么雷同,你是不是也该——”

二人又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就和以前每次一样。

“其实啊…我爸妈…他们也觉得我写的小说不怎么样……”

——

第二年夏天,二人又到森林公园里打乒乓球,叁秧的技术进步了不少,但仍然敌不过李羿。与以前不一样的是,这次他们遇见了班长,他蹬着自行车,发现二人后十分热忱的过来打招呼,他们一并聊了许多班上的往事。学渣和学霸一起,批判着班主任曾经的种种作为。

“对了,你俩知道不?昨天我回去探望老师,咱学校出大事了!”班长很来劲的说,“有个初二的学生跳楼死了!”

“啊?这么大事儿啊?啥时候发生的?”叁秧听见这般稀罕事,赶忙问。

“就这周五的事情,她家长还来学校里闹腾,事搞得老大了,媒体、警察都来了,我看那校长都得下台!”

“搜搜看吧,看网上有没有。”李羿提议。

叁秧听罢,掏出手机,发现视频平台里有一条热搜就是这事。

视频中的那女孩站在天台边,或许是因为害怕,她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在视频录制者的惊呼声中一跃而下。

“这女的…咋这么眼熟呢?”叁秧瞪着眼睛,“靠!这不是那个伍严吗?!”他把视频画面拿给李羿看。

“咋了?这女的你们认识啊?”班长惊诧的问。

“不认识。”李羿摇摇头,“只是见过,说过两句话,大概记得。”

“哦,这样嗦。”班长笑了笑,三人一同看视频中对着镜头哭诉的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咒骂着学校,说女儿在家很开朗,是学校逼死了他们的女儿……

“这种事儿倒算不上罕见,就是没想到咱们母校能有这机缘。”班长笑着,“你们等我会儿,好不容易周末不在学校,我去公厕抽根烟放松一下,你们应该还要打球吧?”

“好,当然要,等你出来,我们比试比试!”李羿笑道。

“帮我看下自行车,谢了……”

班长跑去了公厕,李羿看向叁秧,他坐在椅子上,埋着头,神色看上去五味杂陈。

“叁秧啊……”他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我们来聊聊小说吧,我有些新的想法……”

落日的余晖罩住了繁叶茂盛的大树,他们毕业啦,毕业一年啦,曾经那些令少年感到不安的事儿啊,通通没啦,柔软的融化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