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疯子被海溺死了

他向前跑着,跑着。

残阳留给天幕的最后一抹光也要被吞噬掉了,四周街景的光影变化尤为明显,老式的绿玻璃窗曾被夕色镀上了金箔,可随着时间流逝,那金色逐渐黯淡下来,如一场奢华却易碎的梦。

他气喘吁吁地穿过街头巷尾,踏着开始消散暑气的水泥地面,熟稔地避开那些坑坑洼洼,一步一步,结实而又努力。

有好事儿的邻居探头出来一探究竟,他们大抵知道那个人是谁。于是人们互相望着,鄙夷地笑着,用眼神说着,瞧,又是那个疯子。小孩们也同大人一起凑热闹,手上举着的冰棍儿被残余的热气贪婪舔舐着,不一会儿便开始融化。

一滴,两滴,滴到地上,啪嗒,啪嗒。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他的面前,是铺着一层金色余晖的海。

当最后一抹夕阳轻巧滑过树梢,黑暗刹那间绽放。

他无力地瘫坐在干燥的海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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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上方黑云密布,从村子的最中心向四周望去,可以看到二十米开外的那片海域翻腾起黑浪。渔民们早已收了船,他们聚在村子中央那片土广场上,喧闹声掺杂着不远处木船被海浪冲击到几近破碎的声音,扰的人心生烦躁。乌云又压低了,人群愈发狂躁,他们疯狂地涌动着,仿若那海上的发黑泛着白沫的激流,而这激流里,还掺杂着人们绝望的哭叫,那些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多半来自于小孩子,尖利地刺向天空,迎上了那一道道劈开乌云的惨白色闪电。村长,那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缓缓走到了广场中央凸起的台子上,他背起手来,环望四周,不怒自威,许是有什么魔力驱使,这四周的人潮竟停止了涌动,一时间除了雷声再无别的声音。“村长,快做出选择吧,这是……这是海里的妖怪发怒了!”

一个男人冲出了人群,打着赤脚连滚带爬直至跪在村长面前,他全然不顾泥土陷进了脚趾缝,近乎灭顶的恐惧支配了他。他抬起了头,那张写满惊惧的脸上布满皱纹,皱纹深深嵌进他的皮肤,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的唇正抖个不停,呜咽着,竟再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人群中有人开始跟着小声附和,他们的声音隐在雷声下,如鬼魂的呓语。细密的小雨落了下来,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村长把手伸进了一旁的木箱子里,他要从写着孩童姓名的纸条里抽取一张,来完成今天的祭祀活动。村长奋力咳了几声,瞪着眼望向手中攥着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被献祭的那个孩童的名字。

众人皆为等待审判状。

那个苍老的声音宣读了最终人选,他高举那张字条,雨点子扑簌簌打下来,洇开了墨迹,那张巴掌大的纸随即变得破烂不堪。人群又小声议论起来,有的喜极而泣,暗自庆幸不是自己的孩子,也有的抱着膀子冷眼且不怀好意地期待着接下来会有何事发生。人群中突然传出女性凄厉的哭声,再一看,却是一名瘦弱的中年女性瘫坐在地上,泪珠儿断了线般。她身边那个哆嗦不断的那个少女,想必便是村长手中纸条上的祭祀人选。女人不愿意挪动脚步,似乎是动了死念头要守住她的孩子。村长的声音里添了怒火,他命人将那孩子抢过来,女人哭得早已卸了劲,怎是他们的对手,她望向人群,渴望从那里获得帮助。可是人们无一例外地避开了她的眼神。人群依旧泛着浪潮,只是这浪潮愈发寒凉。少女被拖着拽着,她被人捂住嘴,只能任凭眼泪爬满脸颊,她无法再去呼唤她的母亲,女人伸出一只手,最后却只触碰到了少女的指尖。人群簇拥着她们,胁迫着她们,于是她们不得不分离了。少女被放进了约有半人深的大木盆,木盆转瞬间便被推进翻涌着巨浪的海里,她张着嘴,人们却什么都听不到。村长是这场祭祀的主导者,人群是那忠实的信徒,他们面朝大海,直至看见海水涌入盆中,直至那木盆被黑浪越推越远直至再也见不到影子之时,人群才爆发出不合时宜的欢呼,仿佛只是这般做了,那莫须有的海妖便不会再度出来伤害村子。

神啊,请宽恕我们的罪恶。瓢泼大雨降下来了,人群也陆陆续续散了。只有女人依旧瘫坐在地面上悲恸欲绝,手指死死扣着地面的烂淤泥,指甲缝里嵌着污血与黑泥,她的头发全然散开了来,乱蓬蓬披散着,挡在脸前,她的嘴唇翕动着。

无人在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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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半人深的木盆出现在浪花与沙滩的交界线上,如一头不慎搁浅的小鲸,无人知它何时出现,出海的渔人大多没注意到这般景象,似乎也是不愿去注意,毕竟鱼的吸引力比那木盆大了千百倍。

唯有他见到了那个人。

他似乎很讶异对方的出现,她是从海上漂流过来的吗,他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才敢确信对方是自己的同类。她不善言辞,无论他如何问她,她都不曾开口回答。

他和那个姑娘面面相觑,姑娘忽的扯住他衣角,又迫切地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里用指尖一笔一划写着。

救救我。

姑娘不知因为何种原因无法说话了,但写得一手娟秀的字,他上过几年学,看她写的也大概能读懂个一二。她几乎用尽了他家里所有的纸,连那剩下的小半瓶墨水也几近用尽了。

他一页一页翻看那些纸,逐渐了解到关于这个姑娘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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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属于这里。

我对于那个村子的最后记忆是满天压下来的乌云,令人无奈而又绝望的宣判,我娘那天悲戚的样子,还有冰凉的海水涌入木盆,与盆边相撞时激起的花白泡沫。

当时或许已经绝望了吧,我原以为迎接自己的会是来势凶猛的海水,带着咸涩味道直直地呛进我的肺部,我的身体会被鱼类吞吃,只剩下一副骨架,枯死在冰冷而又遥远的海底。

可我却意外地活了下来,我一开始以为自己是个幸存者,后来发现自己不过是来到了另外一个地方罢了。

小的时候,奶奶总是喜欢给我讲故事,她也教我识字。她懂得很多,曾经她所讲的故事里有个是关于大海的,她说,海的那边是另外一个世界,不像我们这里,生生代代都无法被人找寻到。我当时并不懂她的意思,她浅浅笑着,用干燥且温暖的手拍了拍我的头。

“听说在夕落之时,乘着海上那片被染得金黄的余晖,便能回到这里。”

后来奶奶永远和我亲手种下的那颗柽柳待在一起了,他们每天可以一起看着大海,一起看着浪花翻涌,潮起又潮落。

或许是来到这里的过程太为坎坷和惊险,我发现自己暂时性地失语了,但至少,我还活着。我借用了他的纸,把一切的一切都写在纸上。后来我开始期待着每天夕晖倾洒的时刻,我盯着那片足以让人眩晕的,如盖了一层金箔的海,危险而又美丽。

我总该试一试的,我不愿再回到那个村子去,可我娘在等我,奶奶和那棵柽柳也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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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一时四起。

他从未想到周围的人会如此揣度他和姑娘的关系,那些人,大多只是见面之交,甚者不曾见面,如今却都带着鄙夷瞧他。人们不喜欢了解冗长的过程,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足够他们茶余饭后作为消遣的结果,他们如鬣狗,寻着气味而来,就算只能捡到些骨头渣也要欢天喜地带回去。

但姑娘不出门,自然也听不到这些流言。姑娘每天唯一的消遣,便是傍晚站在阳台上望着那片海。

后来姑娘不再埋头写字,她把那些散页规整好放在桌面,用墨水瓶充当镇纸,唯恐海风吹走一页她的故事便少了一角。她再次提笔,在最上面的纸留下几个字。

我今天不得不离开了。

谢谢你。

他在临近海边的一家染坊打工,那日回家后,他感觉四周的一切都有所不同。风掠过桌面,抬起纸张的边缘,他冲过去看那尚且残余着新鲜墨水味道的字迹,失落感倏地涌上来。

他又冲到窗台边上,斜阳照得他几近睁不开眼,这里可以看到大海。

有个小小的身影向海的深处走去,浪花迎过来,轻柔抚过她的脚踝,又退下去,引导着她向更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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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人们都说他疯了,说他是个逢人边讲故事的疯子,他无时无刻不抓着那叠纸,可他的言语在别人看来是多么无力且可笑。

他知道自己没有疯。于是他每天都在找寻着机会,渴望着能踏上那片金色余晖。

后来这座海边小城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人们都说,

疯子被海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