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四年,冬至。
端文帝刘昭携皇后崔氏亲往社稷坛,设祭台祭天。
彼时天朗气清,万里无云。
然而当十二股藏香扦入香炉的那一刻,天地骤然变色,狂风大起。
一道旱天雷自天际以万钧之势俯冲而下,击中了奠基在社稷坛中央,已有百年之久的江山石。
石上“江山永固”四个赤金大字,由正中央裂出了一道手指粗细的缝。
帝大骇,以为不详,命钦天监监正邹演推演测算。
邹演以十二星宿入盘,费时三个昼夜,起一十二卦,最终指着崔皇后高高隆起的腹部,道出了八个字。
妖孽之子,亡国之音。
我的孩子死了,死之前他只在我的肚子里待了七个月。
接生的嬷嬷说,这孩子是个妖孽,便是尚有气息,也是要掐死的。
我扼住嬷嬷的手腕,疾言厉色问她,什么叫妖孽?
就因为邹演那句荒唐的谶言,我的孩子便只能归于妖孽之列?即便早产夭折之后,也要受尽白眼?
嬷嬷扑通一声跪下,哆哆嗦嗦,脸色惨白如纸。
她告诉我,那个一出生便被人带走的死胎,头大如鼓,四肢干细如柴,全身肌肤血红似火,确实是个异类。
异者,妖也,如何不是妖孽?
中宫皇后诞下妖孽之事不胫而走,霎时间流言纷飞。满朝文武皆道,此乃中宫失德所致,纷纷上书请求废后。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阿昭说,他也不信自己的孩子是妖孽,更不信这是我失德所致。只是,他不能不顾及众朝臣的请求,不能不顾及钦天监的谶言。
阿昭让我不要怪他,他是不得已。等事情过去了,他还是会给我应有的名分,我永远是他的妻。
说罢,他便盖下了玉玺,下了一纸废后的诏书,夺了我皇后的尊荣,又将我从未央宫打发去了冷宫长门殿。
我抿着唇,看了他许久。
最终还是一语未发,默默接过了诏书,随着羽林卫去往长门殿。
我早已习惯了他的“不得已”。
成亲那年,阿昭还只是受封于青州的清闲皇子。有一日,他告诉我,陛下崩殂,身后无嗣,天下诸侯俱争之。
他说,他也要去争一争至尊之位,他不信他没有这个命。
他一路冲锋陷阵,当真就夺得了帝位。
可自那之后,他陪我时间越来越少,后宫中的女子却越来越多。
那个时候,阿昭也这样告诉我。
他说他是不得已。苏贵妃的父亲有从龙之功,从青州起便一路跟随他至今,他需要以联姻来笼络。
他还说,梁妃是太皇太后安排的人,他没办法推脱。
他说了很多,我也听了很多。
最后,我只记得三个字。
不得已。
我万万没想到,这一回涉及到他的亲骨肉,他依然是这句“不得已”。
我更没想到,我的孩子并非真如他人口中所说是“妖孽”,也并非真是早产夭折,而是死于一场天大的阴谋。
那日午夜,我独自来到长门殿的院子里,爬上了一株枝干苍劲的合欢树。
我扶着树干,站在两支树杈之间,踮起脚尖,越过长门殿高耸的宫墙.看向远方。
乌蒙蒙的夜色中,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借着来人手中微弱的一星宫灯,我看见有两名羽林卫拖着一名已然毫无知觉的宫女来到了永河边。
两名羽林卫左右看了看,便将那宫女抛入了永河之中。
永河是通往宫外的一条河渠。
听闻曾有宫女于红叶之上题诗,抛于永河,顺水而下,为宫外男子所得,由此还促成了一段大好姻缘。
同样的一条河,即是这些宫人的生路,也是他们的死路。
这些宫人,就像被弃于水中的红叶,随波逐流。
而我这个曾经的皇后,又同他们有什么两样呢?
俱是身不由己罢了。
我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感同身受的怜悯。
我伏在枝干之间,等那两名羽林卫走远了,才滑下树干,从长门殿坍塌了一块的隐秘墙洞钻出去,来到永河边。
这墙洞大约是前人留下,被我无意中发现了。
出乎预料,那宫女居然还剩下一口气。
我将她拖回了长门殿,喂了两口热水,宫女便幽幽转醒了。
“这是哪儿?你……你是崔皇后?”
我点了点头,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那两名羽林卫要杀你?”
我虽不通宫闱争斗的手段,但其中诡秘凶险多少还是知道的。
一介小小的宫女,如此大费周折、掩人耳目的处置,这当中怎么可能没有内情呢?
宫女她粗喘了一口气,她猛地咳出了几口黑血来,紧紧攥着我的手,不断哀求我救她。
救?我如何能救得了呢?
我不过是冷宫废后,连大张旗鼓地出长门殿都做不到,如何差遣得了太医院的太医?
即便我请得动太医,只怕这宫女也救不了了。
她脸色发紫,嘴角溢出了黑血,俨然中毒已深。
我沉默着,面带哀伤地看着她。
许是意识到了自己必死无疑,那宫女当即面如死灰。
片刻之后,她面上涌出无数的不甘和怨愤。
而她接下去的话,让我如遭雷击。
宫女告诉我,她的母亲本是苏贵妃母亲的心腹,一直在苏府当差。
半年前,她被苏贵妃安排入宫,摇身一变,成了产婆,为我接生。
她母亲曾告诉过她,钦天监的邹演和苏家有旧交,那句谶言,不过是为了制造皇子确为妖孽的假象而造势。
中宫相伴陛下于微时,并无过错,又怀有嫡长子,苏氏无论如何都越不过。只有让这孩子成为“妖孽”,群臣激愤,陛下厌弃,她才能登上后位。
她说小皇子早产出生时,并无任何异样。他白白嫩嫩的,也尚有气息。是苏贵妃将孩子给抱走,还嘱咐她母亲,佯说孩子有异,早夭了。
她母亲亲眼看见那个小小的孩子,被苏贵妃掐住脖颈,微弱地哭着,四肢挣扎着,又渐渐平静下来。
而她和她的母亲,也被唯恐泄露秘密的苏贵妃追杀至此。
我浑身打着颤,心像是掉进油锅,又像是陷入了冰窟里。
就因为身为中宫皇后,陛下的原配嫡妻,我没有外家相持,所以我的孩子便不配活吗?
就因为我挡了旁人飞升之路,我的孩子便是死,也是白死吗?我不信,亦不认!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将宫女的尸体又拖回了永河之中。
宫中但有横死之人,为了消散其怨气,西苑佛堂的人都会在出事的地方设下祭台,为其诵经。
次日一早,我爬上枝头,远远便看见永河边的祭台已经设好了。
此刻,长门殿周边,人头攒动,正是我出门好时机。
我换上用金簪换来的一身宫女的服饰,稍作装扮,从墙洞钻了出去。
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我并不显眼,谁也没有注意到我。
随着人群踏上连接各宫的甬道,走过宣政殿后,便来到了钦天监所在的搏命楼。
我站在楼外,看着搏命楼鎏金的圆顶,在阳光的照耀下泛出的光芒。
圆顶之下,悬着一块牌匾,牌匾上书了“搏命楼”三个熠熠生辉的金字。
搏命者,不信命、不认命,方搏之。
可搏命楼里,却养了一群以“命”断人,以“命”杀人的人,何其可笑!
我踏进搏后楼,来到了邹演所在的院落。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我的到来,正握着一只皴裂的龟壳,坐在院落中饮着茶。
听见脚步声后,他略一抬首,微微叹了口气道:“你来了。”
我的孩子死了,死在他的铁口神断中,死在流言蜚语中,死在了精心谋划的算计中,我如何能不来?
邹演说,他身为玄门中人,上承于天,本该胸怀天下,不为私情所惑。可是苏家曾于他有大恩,他才不得不违心了一次。
我嗤笑一声,只觉得无比的荒诞可笑。
他的恩情,凭什么用我儿子的命来还?
我拔出发间的簪子,一步步走过去,挑开他青色的衣襟,用尖锐的簪尖,在他胸口划出一道深深血痕。
我问他,他既是钦天监监正,一生共卜七十二卦,从未有过落卦。那么,他有没有算到,今日便是他的死期呢?
那根簪子上,被我沾上了死去宫女的毒血。
毒液入心,他活不成了。
邹演不避也不让,兀自将几枚铜钱送入龟壳中,不断晃动起来。
片刻后,他将铜钱又一一倒了出来。
“臣自知对不起娘娘,死有余辜。臣死前,为娘娘卜了最后一卦。卦象显示,娘娘是天生的凤命,贵不可言。只是凤凰涅槃,尚需磨砺。此石可助娘娘脱困,还望娘娘珍重。”
说罢,他从袖口掏出一块晶莹剔透的石头,放在我的手心,牢牢握紧。
凤命?难道凤命,便注定落得夫离子亡的下场?
我出身于青州一普通商贾之家,少年时便与阿昭相识。
我从来没想过要当什么皇后,也不需要劳什子的天生的凤命。
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荣华富贵、锦绣江山。
我想要的,只是同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守着青州那方小小的院落罢了。
我在邹演房间的暗格里,找到了一封信。
这封信上,清楚地写着苏贵妃如何要求邹演,谎称我儿为妖孽的事。
我将这封信,塞进袖口,然后默默等待着羽林卫的人。
羽林卫拱卫整座大端宫的防卫,我逃出冷宫,又杀了邹演,他们很快就能觉察出不对。
而我即便被废,也曾是一国之后,除了帝王,任何人都无权处置我。
所以,我只需要静静等着,很快羽林卫便会将我送到阿昭的面前。
我以为,阿昭在看见那封信,在得知所有真相之后,会同我一样愤怒和痛苦,会为了我们冤死的孩儿报仇。
可我怎么也想不到,在短暂的错愕和沉默之后,阿昭便将那封信压在了奏折之下。
“子衿,这件事,朕会好好处理,你放心,朕绝不会让咱们孩子冤死的。只是……”
只是?
我明白了,只是,他尚有不得已,不能立即处置吧?
我讥诮地接口道:“你又有什么不得已?你永远有那么多的不得已,为什么我永远要为你的不得已牺牲?如今连孩子的命都没了,你还要说不得已吗?”
他面上一僵,眸光中划过愧疚和不忍,几次张口想说些什么,最终沉声吐出了一句。
“朕,是帝王!苏贵妃的父亲手握重兵,功勋卓著。如今朝局尚未稳定,朕正是用人之际,怎能因为私情而耽误了国事?”
原来,孩儿的冤死,在他的眼里,不过是小小的私情?
是啊,一个只有七个月的胎儿,自然比不过他的江山社稷,比不过他的皇位与野心。
我恍惚觉得眼前之人陌生得可怕,哪里还有从前那个趴在墙头上,同嬉笑我打闹的模样?
他叹了口气,握着我的肩膀,劝慰道:“子衿,那宫女的话,你也不要尽信。她只是……”
宫女?我从未提过什么宫女,他是如何知道,我见过那名宫女?
我嚯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
他不自然地扭头,避开了我的逼视。
我忽然便明白了。
他知道,他都知道!
我在冷宫中的一举一动,整座大晋宫所有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知道!
那些明的,暗的,好心的,罪恶的,他都了如指掌。
苏贵妃与邹演暗中勾连的事,偷换产婆的事,甚至苏氏带走孩子的事,一桩桩一件件他全都知道!
他知道,却忍而不发。
任由我被人冤屈打入了冷宫,任由我们的孩子死于非命。
一切只因为,他需要一个能助他的皇后,一个能帮他稳固朝局的岳家。
而我,无德无才无家无业,却鸠占鹊巢,自然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我冷冷地看着这个曾与我倾心相爱的男人,心底仅余情爱与火热忽地结成了千里的孤坟。
我抽出簪子,颤巍巍地握着,高举,却怎么也没法落下。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若当真伤了他,我崔氏合族安能保住太平?
我颓丧又无力地垂下手。
我想,我爱的那个阿昭或许早就死了。从他入主皇宫的那一刻,就死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帝王刘昭!
刘昭并未杀我,而是让羽林卫将我又一次关进了长门殿中,并填了宫墙上的洞,砍了那株合欢树。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惩戒。
惩戒我的不尊、不逊。
我于世间活了二十载年华,从未对不起过任何人,独独对不起自己的亲生骨肉。
我杀不了刘昭,而有刘昭护着,我也杀不了苏贵妃报仇了。
可我杀不了他们,不代表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晌午,从掉了漆的柜子里拿出一只精致的沉香锦盒。
这只锦盒中,装着一封半旧的书信,还有几件小小的衣物。
相识月余之后,刘昭便给我写了一封信。
信中有诗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宫中无数个孤独的夜晚,我都是一遍一遍地读着这封信过来的。
我自幼受父母娇惯,不通刺绣。可有了孩子之后,还是学着一针一线笨拙地为孩子做了许多的贴身衣物。
每件衣之上,都歪歪扭扭地绣了四个字:长命百岁。
我写了一封离别信,放在了锦盒中,然后用一只手镯为代价,托守门的宫人将这只承载了我一生的锦盒,送去了刘昭面前。
或许他不再爱我,但这些年的恩爱缱绻,怎么可能说忘便忘了?他不杀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锦盒中的东西,会勾出他对过往的追忆,对我和孩子的愧疚,他一定会来的。
而我会提前用毒簪划破手腕。
我要他永远忘不了我是怎么悲惨地死去,我的尸身是怎样在他的怀中一点一点地失去温度。
或许他现在需要苏家的权势相助,所以并不会对苏贵妃、对苏家做些什么。可是以后呢?
三年之后,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当他不再需要苏家的时候,他还会对苏贵妃、对苏家这么包容忍让吗?
我不信,对于害死自己亲生骨肉的苏贵妃,他就一点心结都没有。
我要用我的死,将他对我对孩子的愧疚不断放大,在他和苏家的浓情蜜意中,狠狠插入一根刺!
有风从远处吹进来,我隐约看见一道明黄色的衣角跨过殿门,缓步走过来。
我淡淡一笑,手腕微痛,霎时间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