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夏。
甫一下火车,七月广东的湿热天气就给了甄城一个下马威。生于北方长于北方的人,对这样的日头和闷热有些始料未及。
车站人并不多。非典让全国人民对“出门”二字避之唯恐不及,特别还是出发到有非典重灾区之称的广东。
可甄城还是在同学们不解的目光中,提着行李,一参加完毕业典礼就踏上了开往广东D市的火车。
经过二十几个小时的颠簸,他虽然极度疲惫,却难掩眉眼之间的兴奋。四年,总算是过完了。他总算从今天开始,就可以和艾娟朝夕相对了。
艾娟娇小瘦弱的身影在人群中似乎显得格外醒目,以至于甄城一眼就瞧见了她。
他很想冲过去抱住她,然后像电视里的男女主角一样能转几圈就转几圈,可性子里的矜持,还是压制住了内心的喜悦和冲动,他只能微笑着站在原地,希望和艾娟四目相对的那一刻。
艾娟终于发现了他。她兴奋的笑着小跑过来,马尾辫俏皮的在脑后跳着欢快的舞。
她一跑到他身边,小手便握成拳头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捶了两下,然后红着脸夺过他身上的背包,轻声说:“走吧。去前面坐公交车。”
高温和闷热此刻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她一笑,世界便春暖花开了。甄城知道她心底的激动一点都不比他少,可骨子里的习惯矜持同样掩盖了这一切。
两人直到坐上公交车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累不累?”艾娟笑眯着眼睛看着他问。
甄城摇摇头,简单的回答了两个字:“还好。”
然后两人就没再开口说什么。本来想好的满腔的话和思念,临了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似乎只是这样静静的坐在一起就挺好了。
车子启动,绕过一个十字路口,艾娟才又开口道:“你没觉得什么不舒服吧?”
甄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还好,体温才三十八度。”
艾娟一惊,抬头却看到他一脸开玩笑的模样,便气呼呼的嘟起了嘴:“这种玩笑是能随便开的么?”
甄城见她动了气,知道她也是担心自己,心头一动,再突突的颤着,伸手就笑呵呵的握住了她的手,包裹住,攥紧了,放在唇边碰了两碰,才柔声道:“好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艾娟这才抿了抿唇,浅笑了下。
“这边工作好找么?”甄城问。
“不太好找。”艾娟笑容敛了敛,“非典搞的大型招聘会都取消了这你也知道,最糟糕的是很多大工厂都不招新人了,实行封闭式管理。不过你也别着急,我会帮你问问你的,好歹我也在这儿呆了五年了,认识些人的。”
“哦……”甄城怅然应了声。只顿了一顿,他又赶紧接着安慰她道:“没事,我带的有些钱,能撑过一段时间。实在不行,我问我爹妈再要点。”
艾娟瞧了他一眼,撇撇嘴,“怎么着,我还养活不了你么?”
“我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要你养啊!像什么话!”甄城声音有些大。
“我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都不是一天两天了,还怕多添副碗筷不成?”艾娟低下眼眸,平静的垂目看着车窗外地面上的来来往往,淡淡的说着。
甄城无言以对。在重男轻女极度严重的老家乡下,艾娟能活下来已然是个奇迹。
艾娟是她家里的第二个女儿,所以注定了是个不受欢迎的孩子。
她上面有一个姐姐,在计划生育开始风生水起的八十年代初,她的出生就注定了一要交罚金,二断了老艾家的根。所以,她一出生,她的奶奶就破口大骂,哭天抢地。
她爹叼着旱烟袋,坐在院子里一言不发。她刚经历完生产之痛的母亲,只能躺在床上看着身边襁褓中的女婴泪水连连。
“扔了吧。”她的奶奶哭完了闹完了,对着床铺说,“这么忙的时候,生出来这么个赔钱货,怎么养?”
就这样,第二天一早,一个雨天的凌晨,艾娟被她裹着小脚的奶奶抱着,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到村头,扔到了人来人往的大路边。
若不是她母亲实在舍不得,不顾月子里的身体冒着大雨把她又及时捡回来,她恐怕早就成了一个死婴。
在艾家人看来,她母亲的此举是大逆不道,因此,她必须付出代价。
就这样,艾娟,不,那时她还不叫艾娟。艾娟这个名字是她好不容易上了小学报到那天老师给取的。她刚出生时父亲给她取了个十分难听的名字,叫做招娣。
“艾招娣”既然是由她母亲一手捡回来的,那就该由她母亲一人负责看管的,同时,还不能耽误了水田里的活,什么月子不月子的,都大不过农忙。
可怜艾娟的母亲幸运的虽没被雨水给淋病,却还是因为产后心气郁结和水田浸泡落下了月子病,身体大不如前。不仅劳动能力大减,后来为了生儿子而继续努力得来的几胎,也因身体不好而没有保住。
这样一来,家里唯一对艾娟还有些怜悯的母性,也慢慢的被时间和磨难给消磨干净了,取而代之的是看到她就烦,就怨。
她的代名词,依然是奶奶在她出生时就给出的定义:“赔钱货”。
艾娟后来曾经不止一次的跟甄城感叹过,若没有村小学的启蒙老师,她的命运只怕就断送在了那个小山村里了。大字不识,干活养家,嫁人生娃,贫穷至死。
在艾娟三岁的时候,她的姐姐因为乙脑去世。虽然没说出口,家里人明显还是松了口气的。
在艾娟六岁的时候,老艾家终于欢天喜地的迎来了一个男婴,他就是艾娟的宝贝弟弟,艾明。
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奶奶认为的可以干活的年纪,上学什么的纯属浪费钱,所以全家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艾娟进学校。
幸运的是,八十年代同样是义务教育宣传如火如荼的时候,很多女娃都好命的赶上了,不必再像上一代一样当个睁眼瞎。
可当老师找到艾娟父亲的时候,艾娟父亲一句话就给老师顶了回去:“我是想完成这个义务,可是没钱。谁给钱,我就给谁完成这个义务。”
但鉴于艾娟本人的读书意愿强烈,不给读就不干活,不带弟弟,在老师的努力下,终于开出了只须交学费,老师给她找旧书,不用交书本费的条件,艾父才给了艾娟读书的机会。
但还有一个条件是,必须每学期都要前三名,而且只能读到小学。
结果再次让艾父失望了。艾娟因为很珍惜上学的机会,整个小学每年都年级第一。迫于舆论压力,父母不让她继续读都没办法,便只好继续供应她读书,同时开始念叨,觉得艾娟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这句话,便注定了艾娟日后必须知恩图报,回报这个家,当起这个家的顶梁柱,予取予求,不得拒绝。
艾娟中专毕业到广东这家电子厂打工已经五年了。
甄城知道她这五年来一直在养活着她的家,老的小的,一点都不能推脱。
虽然她很努力,从当初一个没日没夜加班的最普通的产线工人,做到仓库物料管理员,再到后来夜大学学了会计转到办公室做出纳,可只怕她连一点存款都没有。
他非常清楚和艾娟在一起以后会承担多少重担,也知道艾娟的父母是多么的势利。他永远都忘不了艾娟刚考上中专时,艾娟父母对他说的话。
那是中专比高中分数高的时代,在农村人的眼界里,考上中专的人才是有出息的人。
艾娟此时已成了父母的骄傲,他们也高高兴兴的去送她搭车上学。甄城应艾娟的要求在临行前也出现在了她父母的面前。
当他把新买的皮箱提过去,希望能让艾娟体体面面的出现在新同学面前,而不是带着父母给她准备的旧化肥袋子做行李袋,得到的第一句话不是艾娟父母的微笑,而是劈头盖脸的一句:“你考了哪所中专?”
他当时一个没反应过来,只回答说:“我没考上中专……”
话还没说完,艾娟的父母已经立刻就变脸:“我们家可不像你们家这么有钱,艾娟读上中专是我们全家的指望,我们可不希望她将来还往农村里嫁!”
甄城当时脑子就嗡的一下,对这世界简直绝望了,还好当时艾娟补充了一句话,帮他捡回了些面子:“他是没上中专,他上的是县一高。”
艾娟虽然说的是谎话,但却让甄城真正见识到她父母的变脸功力。一听到艾娟这么说,艾父艾母竟立刻又变了脸,笑着说:“县一高啊,真好,有出息!进了县一高,就一脚进了大学门,你以后可要好好的对待艾娟啊!”
当时他真想说其实他落榜了,什么都没考上,可艾娟暗中碰了碰他的手臂,便把他的冲动给堵在了肚子里。
这就是艾娟的父母。
早些认识到真相的好处,就是让甄城早些清醒的面对现实,这也才能促使他必须考上县一高,考上大学。
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拥有和艾娟在一起的资格。
当艾娟亲口告诉他,她父母虽然当着他的面似乎是接受了他,可实际上,他们却不停地催促着她在广东打工期间,趁年轻赶紧找个更好的。
说白了,他在艾娟父母的眼里,不过是个备胎而已。
可尽管如此,他还是义无返顾的选择继续牵着她的手。
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是他一直对自己所说的话,也是艾娟一直以来所信奉的奋斗的动力。
谁曾想,这才刚大学毕业,还没来得及规划一下未来,现实就给了他们人生的第一个真正的考验,冲击着他空无根基的踌躇满志。
要是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他身上的几百块钱又能顶到几时?难不成他真要吃软饭不成?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对艾娟,面对艾娟的父母?
两个人心头的阴霾没有两样,因此一路上也就保持着让人沉闷的沉默,十来分钟前重逢的欣喜早已被现实打垮到荡然无存。
下了车,穿过一条狭窄杂乱充斥着各地打工者以及属于他们各色南腔北调的小巷,甄城跟着艾娟拐进了一个有年头的连大门都没有的小区。
“就这里了。”拐了几道弯,艾娟在一个单元门口停下,掏出钥匙,打开底楼的一个连最简易的防盗门都没有装的房门,把甄城让了进去。
甄城还没来得及看清房子的格局,其中一个房间的门就突然被打开,一个光着上身叼着烟,顶着一头黄毛的男孩,赫然出现在甄城面前,把毫无思想准备的他一下子就给惊得愣住了。